夢樂師

1

我是在一個山洞中醒來的。

醒來之后,腦海中一片混沌,不斷重復著一個夢境。

我記得夢中我叫狗蛋,生活在一個沒有名字的小山村里。

我的父母是一對老實巴交的農村夫婦,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

他們給我說了一門親事,女孩是村頭的小翠,大家口中公認的村花。

婚禮當天,外面的嗩吶聲喜氣洋洋,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他們笑著說:恭喜恭喜。

父母在神龕下面坐著,兩人臉上堆滿了笑意,我拉著小翠的手前去行禮。

忽然,一陣琴音穿透了嗩吶的聲音傳了進來,整個世界都定住,父母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小翠也止住了腳步。

我心下大駭,跑上前去拉著父母的手不斷的呼喊,回應我的只有他們臉上呆滯的笑意。我又去門外,那些前來祝賀的人,都定在原地,有人拱手而立,有人笑意盈盈,吹著嗩吶的,快步而行的,都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整個世界被凝固了,只有我除外。

我又進屋,拉起小翠的手,她依舊渾然不覺,我扯過她的蓋頭,白皙臉上還帶著微微的嬌羞,嘴角揚起一絲幸福的笑意。

我又喚她的名字,她依舊面帶笑意,聽不見我的呼喊。

我急了,拉著她的手微微用力,她的身體宛如瓷片一樣碎在地上,緊接著,我聽見一聲聲清脆的響聲,所有人的身軀都化作了瓷片,碎在原地,被風一吹,化作飛灰消散。

突然,我感覺有一根藤蔓一樣的東西纏住了我的腳,將我快速的向后拉,無數藤蔓將房子包裹著,撕扯著,接著是村莊,最后整座大山都被綠色的藤蔓包裹著。而我自己正在被一股力量拖向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

那片綠色在我眼里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一片黑色中。

我就在這虛無的黑色中漂浮著,游蕩著。

琴音再次響起,這次琴音急如驟雨,音浪一浪高過一浪,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撕扯著我周身的黑色。

一聲裂帛般的琴音之后,琴音戛然而止,我看到一絲光從上空落下來,整個黑色的世界仿佛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我把手擋在眼前,慢慢適應了光線,耳中仿佛又聽見蟲鳴鳥叫。

接著我就醒了,我睜開眼睛的一瞬間,腦海中涌現出一個名字——夢千秋。

夢千秋。我反復念著這個名字,卻無法和夢中的一切聯系起來。

抬眼望了周遭,才發現這是一個山洞,四周都是光禿禿的石壁,除了一盞長明燈之外就是身下這座石床了。

如果方才這一切都是夢,未免太過真實。

可是,我究竟是誰?

我目前知道的就只有自己的名字——夢千秋。

我走出山洞,一眼看見山下的村莊中還有幾點燈火,燈火中有一些彩色的氣泡,氣泡中閃現著一些片段,不斷的演練,重復。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人的夢。

我翻遍山洞,找到了一套青衫給自己換上,下了山。

2

我仍然對別人說我的名字是狗蛋。

下意識里,我認為“夢千秋”這個名字會給我帶來災禍。

從山上下來之后,穿過村莊,一路來到了江城,在一間客棧里找了份跑堂的活,暫且住下。

我發現我能看見別人身后的虛影,有的虛影是彩色的,有的是黑色的,黑色越深的人,往往看上去萎靡不振。

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人人都有這個能力,后來我旁敲側擊問了另一位跑堂的小廝才知道,那些虛影就是夢,能看見的人是夢師。

我確定,我就是一名夢師。

可是我又和他們口中的夢師不同,他們說夢師天生雙瞳異色,而我,瞳仁與常人一般無二。

在離國,夢師至高無上。

江城的城主夢青山,就是一名夢師,據說才二十五歲,就已經精通造夢之術,調去皇城指日可待。

可是,最近,江城卻總是不太平。

城主下令,江城有樂師出沒,全城戒嚴,全力搜捕樂師。

樂師,是夢師的死對頭。

夢師造夢,樂師破夢。

而且樂師不論男女老少,均是一頭銀發,很容易辨認。

過了一段時間,我見來客棧的客人身后的虛影都呈黑色,整個江城的人都開始變的昏昏沉沉,大白天的也毫無生氣。

是夢!我心下了然,這些日子,我拿另外幾個跑堂的小廝做了實驗,已經基本上掌握了造夢的竅門。

強烈的好奇心讓我想去瞧瞧這個城里發生了什么。

晚上,巡夜的兵卒走過客棧外面的街道,我悄悄起身,穿了一身夜行衣,準備在城里看看。

我悄無聲息的上了屋頂,皎潔的月光下,不遠處有個黑色的身影,也如我這般穿了夜行衣在屋頂上游走。

我悄悄跟上,這些天熟悉了自己的身體之后,一些攀援技巧用起來得心應手。

那個黑影在一間低矮的屋檐下停住,我悄悄跟了上去,發現那是一個約莫三歲的小孩子。小孩子做了個夢,夢里小孩被一只長著三只頭的怪獸囚禁著。

月光下小孩的臉上全是細細的汗水,五官因為害怕聚集在一起。

黑影在窗外看了看,拿出一只玉笛橫在唇邊,手指紛飛,悠長綿延的笛聲從玉笛中流淌出來,小孩夢中的怪獸忽然變成了三只可愛的小白兔。

黑影望著小孩漸漸舒展的五官,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里露出笑意。收了玉笛,剛要轉身,我就擋在了她的面前,我問:樂師?

對面眼神一冷,已經出手朝著我一拳揮了過來,出拳無力,我直接伸手握住,另一只手已經鎖住那人咽喉。發絲飄落,一抹銀色在月光下閃耀。

果然是樂師。

你想干嘛?是個女孩的聲音,宛如銀鈴。

我一怔,她掙脫了我的手。退后一步,將玉笛橫在身前,做出防守的姿勢,你是何人?

我垂下雙手,說道,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樂師!

原來又是一個被夢師欺騙的愚民。女孩收了玉笛,眼神里透露著不屑,說道,敢跟我來嗎?

3

我跟著她一路潛行,來到了城主府邸,翻越高墻之后,來到了一處燈火通明的廂房。

城主府邸的庭院中站著一人,長身而立,一襲錦袍,雙瞳異色,想必就是城主夢青山無疑。他的身邊,圍繞著無數飛舞著的黑色的夢。

女孩小聲湊近我耳邊,說道,你看,城里所有的噩夢,都是他干的。

我們趴在屋頂,她說話的聲音很小,因為離得太近,我甚至能感覺到微微的熱氣,伴隨著絲絲香氣。我下意識挪了半步,回應道,他為何要如此?

為了抓住我們唄。女孩翻了個身,仰面望著星空,多抓幾個樂師,就夠去皇城任職了。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我心里清楚,身為夢師,既然能夠給別人造美夢,自然能夠給無數人帶來噩夢。

女孩從屋頂站起身,將玉笛橫在唇邊,笛聲又起,仿佛輕柔的水,溫柔的流淌著,我看見那些黑色的夢一個個破碎,夢青山轉過頭,一雙如鷹一樣的眼睛盯著我們,眼里是抑制不住的興奮和貪婪。

一聲令下,燈火通明,舉著火把的士兵已經將我們團團圍住。

夢青山在庭院里冷冷的望著我們,冷聲說道:不錯,抓了這個樂師,就可以進皇城任職了。

女孩足尖輕點,手中的玉笛直取夢青山的咽喉,夢青山眼里閃過一絲猙獰,抬手劈出一掌,女孩身體在空中一滯,跌落在地上,身后的士兵早已經把刀架在了女孩脖子上。

夢青山又抬頭看著我,仿佛在他眼里,我就是一只無處可逃的獵物。

忽然傳來一陣琴音,起初只是一陣仿佛在飄蕩著的琴音,而后越來越急,最后琴音中竟然有殺伐之音。

落夢琴?夢青山臉色一變,周圍的士兵已經雙眼空洞,仿佛丟失了靈魂。他一躍而起,右手成爪,直接向我的咽喉襲來。

我心里冷哼一聲,并指如劍,出手迅疾如電,一指點在夢青山眉心,喝道:入夢!

夢青山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仿佛在說:不可能!

不過他沒有機會說了,他的眼神越來越渙散,頭發變得花白,皮膚變的松弛,臉上的皺紋漸漸浮現,最終兩眼無光,整個人身子癱軟在屋頂。

我也支持不住,單膝而跪,撐著自己的身體大口的喘氣,豆粒大小的汗珠從額頭不停的冒出。

這個入夢的方法是我在記憶中尋找出來的,有些人做個夢可以跨越千年,我在夢中讓夢青山迅速衰老,并且讓夢中的時間都真真切切的活在他自己身上,這樣一樣夢青山夢中和現實中就會一起變老。

不過畢竟是第一次使用,我的身體還是有些吃不消。

你還能走嗎?女孩躍上屋頂,望著我。

你說呢?我有氣無力,說話已經是一種負累。

她在月光下取下蒙面的黑布,我瞧見一頭銀色的頭發如水銀一般閃耀,她在月光下緩緩說,我叫月子矜。

夢千秋!說完,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已經毫無知覺。

4

我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置身一片火海,炙熱的火焰仿佛張開嘴的猛獸,要將我一口吞下,熱浪撲面,仿佛要將我的皮膚都撕下來一樣。

我忽然覺得胸口有一股灼熱的感覺,仿佛一團火焰在我的皮膚下面燃燒,即將從胸口噴涌而出一般。

夢千秋?

恍惚間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睜開眼,就看見了月子矜。

月子矜把我帶回了客棧,我昏迷了一天。我施展“入夢”消耗甚大,此刻依舊覺得渾身無力,連從床上坐起來都十分吃力。

月子矜將我從床上扶起來,又在床邊坐定,對我說,你的名字真的是夢千秋?

我點點頭,我知道我雙瞳一色,不是夢師的特征。

月子矜看著我,若有所思,說,你可知道,當今太子名為夢千符。

我搖搖頭。

夢家等級森嚴,你既是夢師,又叫夢千秋,那么你再不濟也是個親王,否則,就憑你的名字,夢家就會將你殺了。月子矜撥弄著銀色的發絲,緩緩說著。

殺人?我突然想起那個被我剝離了時間的夢青山,我問,夢青山怎么了?

他?月子矜冷哼一聲,目前已經被剝奪了城主的職位,馬上就會有人來接任了吧!

我心中忽然有些不忍,夢青山雖然為了政績不擇手段,但是也沒有作太大的惡,我只記得在他攻過來的一刻,我心中突然出現了“入夢”的想法,不由自主的施展,他措手不及,才遭此橫禍。

我又問她,你小小年紀,為何獨自一人上路?

她從床沿跳下來,踮了踮腳,鼓著腮幫子說,誰小小年紀了?

我望著她,一襲淺紫色的長裙,粉面桃腮,滿頭銀發反而襯的別樣可愛。忙笑著說,不小,不小。

她這才消了氣,忽然垂下眼眸,低聲說道,我是出來找我姐姐的。

姐姐?

她點點頭,說道,你昨晚是不是也聽見了琴音?

我的腦海中飄過一絲熟悉的旋律,點點頭。

那是落夢琴,是樂師一族至寶。五年前,姐姐偷了落夢琴離開,從此音訊全無。族人平日里隱姓埋名已經自顧不暇,根本沒有時間精力去尋找姐姐,族人都說姐姐是叛徒。我卻偏不信,一定要自己找到姐姐。

我看見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堅毅,忽然很向往這種有目的的人生。而我,如今連自己的身世尚不清楚,何談目的?

她又說,我要去皇城。

皇城?

嗯!她此刻趴在窗邊,右手托著腮,眼睛望著遠方,我聽見琴音的方向來自于皇城,我要去皇城找姐姐。

所以,你要走了!我低聲道。

她走過來像個大人一樣拍拍我的肩膀,老氣橫秋,別舍不得我,我肯定會回來看你的。

我抬起頭,笑笑,一言為定。

5

我仍舊在客棧里待著,做一個跑堂的小廝,別人問我名字,我只說叫做狗蛋。

月子矜離開之后,我心里忽然有一絲絲失落,大抵是自我醒來,第一次與人說這么久的話,突然間就要分別,有些不舍。

據說江城又來了新的城主,更有消息說,為了調查夢青山無故蒼老的緣由,皇城派了人前來。

那日我如往常一樣,在客棧大堂候著,忽然一堆身著甲胄的士兵沖了進來,列隊左右,宛如雕塑。

一位華服公子走到我面前,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雙瞳異色,他問我:夢千秋?

我裝作不知,拱手彎腰,誠惶誠恐,說道,賤名狗蛋。

公子嘴角微翹,說,竟然不承認?

說完,他伸出右手,凌空一指,眼中精光大盛,我知道,這是要操縱我的夢境。

我立刻后退,左手揮出一拳,右手成爪,向他身后抓去,我自然,也要抓住他的夢。

他側身躲過,卻不再進攻,卻說,奇怪,你雙瞳一色,卻能用夢師的術法。又緩了緩,說道,夢千秋,我是夢千符,你的堂哥。

夢千符?我記得月子矜和我說過,夢千符是當朝太子,怎么會來江城?

夢千符向前走了兩步,張開雙臂,對我說,我來,帶你回家!

回家?我一愣,我醒來不過數月,家是哪里?那個夢中的山村?還是那個山洞?又或者是——皇城?

難道真如月子矜所言,我是皇族的人。

我知道你很詫異。夢千符沉聲道,你失蹤了十六年,我們也找了你十六年。

失蹤?我腦海中飛快的掠過夢中的場景,十六年在山村的生活歷歷在目,一朝醒來卻毫無痕跡。我究竟是失蹤了,還是做了一個十六年的夢。

這些疑問在我腦海中盤旋著,我感覺自己在努力追趕著一些事情,但是總是差了那么一點。

去皇城嗎?我問他。

是的!夢千符大手一揮,一輛“馬車”停在客棧外面。

車和普通的馬車毫無差別,不同的是,尋常馬車是馬在前拉車,人在后趕車,這輛車卻沒有馬,只有人。八個人身上套著鞍,面無表情的站在車前。

這車竟然是用人拉的。

夢千符見我詫異,笑道,你要知道,人的力量其實是很恐怖的,夢師的能力不僅僅是造夢,還可以侵入他們的思想,讓他們以為自己是日行千里的良駒,跑起來比馬快多了。

我愕然,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說話。

夢千符拉著我上了車,雙手一拍,我只感覺身子朝后一仰,車子果然迅疾如電,當真能日行千里。

6

我就在太子府住下,距離皇宮不過兩條街。

夢千符將我安頓在西廂房,對我說,就當自己家一樣,過些日子,我帶你去見父皇。

我樂得清閑,一日三餐,吃了就睡,睡了就吃。

偶爾出去游蕩一圈,發現皇城果然政通人和,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放眼望去,每個人身后都閃耀著七彩色的夢,美好閑適。

夢千符每次出門都會坐車,那輛用人拉的車。我看不過去,問他,為何不用馬車?

他嘴角扯出一個無奈的笑容,我也知道過于殘忍,但是這是父皇的命令。

我這才知道,那些拉車的人,都是犯了死罪的囚犯,被抽掉了夢境,注入新的指令,宛如行尸走肉。

夢師當權,竟然用這么極端的手段來折磨人。

我也親眼看見,夢千符每次回府,都會解開那些死囚的夢魘,躬身拜謝,那八個死囚也躬身下拜,去了南邊的廂房。

想到這里,我又想起那個雙眼靈動的樂師,她應該也到了皇城,如果被人捉住,是不是也會變成拉車的人?又或者是別的什么?

7

去皇宮的時候,月上西樓,如鉤。

我一人前往,一襲青衫,在高墻林立的皇宮中來回走動,終于來到了皇城最高的樓——觀夢樓。

觀夢樓位于皇城中央,站在樓上,全城景象一覽無余。

我看見一個人在樓上極目眺望,一襲龍袍,甚是威嚴。自然就是當今皇上夢萬年。

他聽見我的腳步聲,緩緩轉過頭,一張國字臉,兩道劍眉,異色眸子里迸出一股讓天下臣服的威嚴。他上下打量我片刻,說道,論輩分,你可以叫我叔叔。

他的眼睛讓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挺直腰板,說道,花了這么大的精力把我從江城接到皇城,難道只是為了認我這個侄子?

他的眼神略微緩和,又轉過身,望著皇城,指著下面燈火輝煌的街道說,你看,這是我們夢家的天下。

我走上前,冷聲道,難道不是你一個人的天下嗎?

他一怔,繼而笑了,對我說,跟我去一個地方。

他說話,沒有半分詢問的語氣,直接就是命令的口吻,這讓我很不舒服。

我隨著他下了樓,又穿過一個長長的回廊,來到一扇石門前,他摁了機關,重重的石門打開,里面幽暗逼仄,看不清深淺,只看見一列火把消失在盡頭。

夢萬年一路走,走到一面墻前面停下,我看著那面墻,被一塊黑色的布遮住,他一把扯開。

墻上全是手臂,整整一面墻,高三丈,長約十丈,密密麻麻的全是手臂。全部都是從肘部砍下,被放在墻上,每天手臂手指彎曲的程度不一,我甚至能想象每雙手被砍下之前掙扎的狀態。

不用數了,三千雙!夢萬年冷冷的說,又不屑的看了我一眼,還敢走嗎?

我感覺內心翻滾,幾乎要反胃吐出來。強忍著,擠出一個字,敢!

夢萬年冷哼一聲,繼續向前走去。

接著看見了一座牢獄,我只看了一眼,再也忍不住,彎腰扶著墻壁吐了出來。

監獄里關著的是一群形容枯槁的人,他們骨瘦如柴,眼神空洞,皮包著骨頭,宛如骷髏。他們都被斬斷了雙手,有的連嘴都被縫上,有的張大著嘴巴卻只能發出“咿呀”的聲音,顯然已經被割了舌頭。

夢萬年看了看我,說道,三千樂師,他們的雙手被斬,舌頭被割,再也發不出聲音,自然也就不能破夢。

為什么?我感到陣陣寒意。

需要理由嗎?夢萬年冷哼一聲,這個世界弱肉強食,強者才有權利生存。有夢師就夠了,需要樂師做什么?

我恨不得把整個胃都吐出來,最后全身無力,無力地靠在墻壁上。

夢萬年站起身子,眼睛緊緊盯著我,說道,懦夫,和你父親一樣,婦人之仁!

我父親?我掙扎著站定,問他,我父母呢?

你父親,是夢家的叛徒!

叛徒?雖然我心中想過無數種可能,但是這個兩個字還是震懾了我。我咬咬牙,繼續問,為什么?

夢萬年冷笑,偷了夢師一族的至寶引夢燈,幫助樂師逃亡,難道不是叛徒?

引夢燈?我記得月子矜說過,她姐姐就是偷了樂師一族的至寶落夢琴,才被族人說成了叛徒。

夢萬年又說,你以為我讓千符找你回來做什么?我要的是引夢燈,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幫我找到引夢燈。

我從那座牢獄倉惶逃走,狼狽不堪。一直跑出了皇宮,仿佛依舊能看見夢萬年那噬人一般的眼神。我回頭一望,皇宮上空陰云密布,電閃雷鳴,仿佛吃人的巨獸。

?

8

我依舊回到太子府。

夢千符見我失魂落魄,沒有多問。

我徑直去了房間,緊閉房門,三天三夜。

第四天晚上,我聽見了琴音。

和那晚在江城聽見的琴音相似,同樣的縹緲,悠揚。

我起身推開房門,循著琴音,慢慢走著,一抬頭才發現來到了太子府后花園的湖邊。

這湖是人工開鑿,不過方圓里許,湖心還有一個亭子,由一座浮橋連接,此刻亭中燭火搖曳,一女子滿頭銀發,一襲白衣,于湖心端坐,專心撫琴。

我正欲離去,卻看見一道黑影沿著浮橋而去,去勢極快。我連忙追了上去,黑影瞬間到了亭中,我正欲出手拿下,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姐姐,果然是你。

是樂子矜,我心下大慰,還好沒有被夢萬年捉住。

白衣女子看見了我,絲毫不驚訝,仿佛早已見過一般。

我心下疑竇,樂子矜卻轉過頭,對我微微一笑,是你?

我也咧開嘴笑了,是啊!說好會再見的。

月子矜拉著白衣女子的手,笑著說,這就是我姐姐,樂子靈。

我點點頭打了個招呼,樂子靈卻突然用手在琴上一撥,琴音驟起,如驟雨急至,宛如音浪一般直擊我的腦海,我感覺腦海中什么東西被擊碎了。

你的夢,我幫你破了!樂子靈冷冷說道,有人在你的腦海里種了一個夢,非落夢琴不能破。

我的神識開始變得恍惚,恍惚之間我仿佛又來到了皇宮。

9

夢師造夢,能夠進入別人的夢境里面,憑空造夢,據說最好的夢師甚至能改變竊取人的記憶。

樂師破夢,若是遇見夢魘或者噩夢,容易使人沉寂夢中,甚至無法醒來,樂師以琴音破夢,錚錚琴音一響,夢者便會迷途知返,幡然醒悟。

這樣的能力,是刻在血液里面的能力,普通人根本無法學習。

所以離國自古以來由夢師和樂師治理,每隔五十年交替大權。

但是兩個家族不許通婚,這是家族禁令。

因為兩族通婚,生出來的孩子無一例外都是普通人,既沒有異色瞳仁也沒有一頭銀發,能力全失。千百年來,無一例外。故而后來家族干脆禁止通婚。也有甘愿放棄夢師和樂師身份的人情投意合,其后代無不泯然眾人。

十六年前,夢師治理離國五十年之后,本該是樂師接過大權來治理離國,卻不料夢師一族的夢萬年卻突起暴亂,繼續獨攬大權。

自此,離國上下皆被夢師操控,從皇上到城主,無一例外都是夢家的人。

而樂師一脈,則被夢萬年大肆捕殺,并且被夢萬年用入夢的法子,奪了神智,成為行尸走肉一樣的物件,或為物,或為奴。

幸免于難的樂師則只能隱姓埋名,不敢有反抗之心。

我的父親夢萬凜本是族長,掌管著夢師一族的至寶引夢燈。

夢萬凜和樂師一族的樂長音情投意合,便拿著引夢燈,帶著樂長音和一些族人逃了出去。夢萬年下令追趕,被父親和母親合力阻擋,引夢燈加上父親的造夢術,竟然造出了幻境,一些修為低的夢師在環境中迷失,好不容易走出來的夢師被落夢琴琴音一震,失魂落魄。

自此,父親帶著樂師一族的幸存者才躲過一劫。

可是,夢萬年卻依舊不甘心引夢燈在父親手里,于是一方面四處追捕散落在離國各地的樂師,一邊昭告天下,即將處死皇城里面的三千樂師,逼我父親現身。

當時,母親剛生下我,樂師族人四處逃離,都被沖散。母親只好將落夢琴交給她的妹妹樂長茗,自己跟著父親找了一處山洞,將我封印在夢中,讓我在夢中長大,不理世事。

父親和母親毅然決然前往皇城,生死不明。

落夢琴和引夢燈也不知所蹤。

10

這些事情,都被封印在我的夢中,藏在我腦海深處。若不是落夢琴破夢,我恐怕不會知道。

我想,也許當初父母只想我生活在那個寧靜的村莊,不過問這些爭權奪利的事情。

可是,我被琴音喚醒,還一步步來到了皇城。

夢千符來到湖心亭的時候,長嘆一口氣,說,子靈,快去我夢中,不然會被父皇發現。

夢千符右手在空中隨手一劃,空氣裂開一條口子,化作一扇門,樂子靈抱著落夢琴拉著月子衿的手進了門。夢千符又對我說,你也進去吧!里面說話安全。

我走了進去,里面果然自成洞天。真如人間仙境一般,我們落在一座小島上,鮮花遍地,云霧繚繞。周圍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海洋,遠處有高山聳立。

過了片刻,夢千符從天而降,他面帶微笑,眼角帶著一絲溫柔望向樂子靈,緩緩落在她身邊。一揮手,憑空出現四張椅子,一張桌子。他拉起樂子靈的手,抬眼望著我說,這是我的夢境,我可以隨心所欲。

說完,一揮手,天上的云彩立刻落下來,各色的云彩在島上盤旋,他又一揮手,云霧散去,我們又坐在了湖心亭。

月子衿拍手叫好,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樂子靈見妹妹這般歡喜,也掙開了夢千符的手,陪著妹妹玩了起來。

我問夢千符,這也是造夢術?

他點點頭,是的,造夢術可以造夢,夢雖然是虛構的幻境,但是夢師可以化虛為實,化實為虛。

夢中竟然可以藏人?我突然有些好奇了,心中卻突然一緊,問道,那,你的父親?

夢千符皺著眉頭,點點頭,他的夢中能藏雄兵十萬,甚至可以制造幻境。

我低頭不語,有些泄氣,那該如何抗衡?

夢千符似乎看穿我的心事,隨手幻化出一壺酒,斟了一杯與我,一飲而盡,說道,我幫你!

我愕然,抬起頭怔怔的望著他。

他又喝了一杯酒,苦笑一聲,你是不是認為我在騙你?

我又問他,你知道那座牢獄?

三千樂師,斬手封口,形如傀儡,生不如死。

你既然知道……

夢千符不等我說完,打斷了我的話,長身而起,背對著我仰天說道,我從八歲起,就看見父親不斷的殺人,或者把人的思想記憶都抽干,變成行尸走肉一般。我也見過那些流離失所的人被夢師奴役,夢師一族太過殘忍。我雖然身為太子,無能為力,父皇獨斷專橫,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垂下眼眸,這幾日相處,夢千符溫文儒雅,與夢萬年的氣息判若兩人。這天下,交給夢千符會更適合嗎?

夢千符轉過身子,眼睛望著遠處的樂子靈,滿眼愛意,說道,而且,如果不這么做,父皇遲早要殺了子靈,我不允許!

最后四個字,夢千符是咬著牙齒一字一字說出口的,那一瞬間,夢千符雙眼里迸出殺氣,我仿佛看見了夢萬年的樣子。

那么,你有什么計劃嗎?我問他。

你躲在我的夢里,我去獻引夢燈,你從我夢中出其不意殺出來,他不會有防備。夢千符淡淡的說。

引夢燈?

夢千符見我神色猶疑,問我,怎么了?

我長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引夢燈在哪兒!

11

我的確不知道引夢燈現在何處,父親留給我的夢里,沒有提到過引夢燈。

夢千符的計劃只能擱淺,我又開始在太子府混吃等死。

樂子衿經常會過來找我,蹦蹦跳跳的像個小孩子。我有時候嚇她,你這么醒目,小心被人抓走。

她不以為然,你把我放在你夢里不就好了?

我的確開始嘗試造自己的夢,可是還沒有完全成型,我對造夢術的了解全部來自腦海里面的記憶。

安逸的日子過久了,我就會想,我真的要報仇嗎?

我沒有把握能夠勝過夢萬年,也不愿意爭權奪利。也許夢千符更適合做皇帝,可是與我而言,這天下是誰的,又有什么關系?我只不過希望過著夢中的生活,在一個小山村里面與世無爭一輩子而已。

一日,我獨自在房間里造夢,我把之前生活過的村莊在夢中重現了,夢中的父母,鄰居,和小翠,都一一被我造出來放在了夢中。

夢的結構不穩定,開始崩塌。我親眼看見所有人和當初一樣化作飛灰,情急之下只好催動全身力氣維持夢境。我似乎能聽到身體里血液流動的聲音,從涓涓細流化作波濤洶涌的海面,最后仿佛瀑布落入深淵,發出了轟鳴聲。

我又感覺到胸口火一樣的炙熱,心臟跳動的很快,我甚至能感覺心臟像瘋了一樣在吸收全身的血液。

全身仿佛置身火中,身上早已大汗淋淋。我咬著牙忍著劇痛,從床上跌落在地,掙扎著走到桌子前,拿起茶壺就往身上倒,茶水立刻化作水汽消失。

我立刻沖出房間,朝后山奔去,一頭扎進了湖里。

湖水帶來片刻的涼意,身上卻火熱依舊,整個湖面都仿佛要沸騰了一般。

啊……我用盡全身力氣吼了出來。

身上的火熱散了大半,胸口卻火熱依舊,我連忙扯開衣服,卻發現胸腔里有一團火焰在燃燒。

我穿好衣服,在湖心亭坐下,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

夢千符趕過來,見我一身狼狽,忙問我怎么了。

我艱難的擠出一個笑容,說道,沒事。

他又神色憂愁,說道,父皇說,三日內不交出引夢燈,你性命不保。

果然。我心中暗道,就算我肯歸隱山林,他也不會放過我,這天下,權利,真的就這么重要嗎?

我站起身,說道,你回他,三日之后,我孤身前往皇宮,獻引夢燈。

12

三日之后,我一人孤身前往皇宮。

我出門的時候天氣晴朗,一入皇宮卻陰風四起,烏云壓城,云層中電閃雷鳴,似有龍吟虎嘯。

我大步向前,一直走到夢萬年的對面站定。

我問他,有了引夢燈,你是不是就可以更加肆無忌憚?

他哈哈大笑,異色的雙瞳中光芒明滅,這天下都是我的,我本來就可以肆無忌憚。

那你為何要苦苦尋找引夢燈?

他神色猙獰,這天下的東西,都是我的!

我搖搖頭,說道,因為你怕,你怕引夢燈出,你怕有人比你更強大。

夢萬年大手一揮,一條龍從云層中浮現,對著我張嘴長嘯,頃刻之下就要將我吞沒。夢萬年寒著臉問我,引夢燈呢?

我高舉雙手,兩手空空。

耍我?夢萬年怒火中燒。

我扯開胸口的衣服,一團火焰在胸腔里燃燒。

夢萬年神色大變,顫聲道,好個夢萬凜,你竟然……

我出生時正逢夢萬年大肆追捕樂師一族,父親和母親一路奔波,我出生之時就氣血虧損,本該夭折。父親無奈之下,只好將引夢燈打入我身體,又給我做了一個夢境,讓我在夢境中成長。也只有這樣,我才能活下來。

所以,我就是引夢燈。

難怪,你雙瞳一色,卻能操縱夢境。夢萬年喃喃自語,又突然化身萬丈高下,洪聲道,你以為,有了引夢燈就能贏我?整個皇宮都是我的夢境,從你走進皇宮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進入了我的夢中,在我的夢中,我可以無所欲為。就算此刻有樂師拿著落夢琴,也不可能破了我的夢。

夢萬年獰笑著,大手一揮,地動山搖,腳下裂開一條縫隙,一只只饕餮從地底鉆了出來,又一揮手,云層中雷電交加,直接朝我劈了過來,虎嘯龍吟,所有的攻擊都在一瞬間對準了我。

我抬手揮出一道烈焰,瞬間高漲萬丈,擋住了饕餮和雷電,又一抬手,一道烈焰宛如流星,朝著夢萬年射了過去。夢萬年撤了萬丈高下的身體,躲過了烈焰。又一揮手,身后浮現雄兵十萬,各執兵器,殺氣沖天。

我腳尖輕點,化作一道光沖向夢萬年,并指如劍,一擊直中眉心,喝到:失魂!

十萬雄兵立刻呆住,停止行動。夢萬年異色的眼瞳中驚恐萬分,直勾勾的望著我。

我提起力氣,又喝到:落魄!

十萬雄兵化作飛灰,夢萬年眼神渙散,身體宛如一灘爛泥一樣癱軟在地。

皇宮立刻恢復平靜,陽光明媚,微風習習。

失魂落魄,是引夢燈中的術法,也是夢師一族最霸道的術法,能奪人魂魄,一擊致命。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術法過于霸道,我的身體也幾乎吃不消。

可是,我不能再皇宮待太久,我勉強支撐起身體,走出了皇宮。

13

來到太子府的時候,我臉色蒼白,步履蹣跚,仿佛一陣風都能將我吹倒。

夢千符在大廳坐著,正在愜意的喝著酒,左邊是樂子靈撫琴,右邊是月子衿斟酒。他見我來了,抬起頭,嘴角微翹,說道,你果然不一般?

我靠著一根柱子,嘆道,你才是真的不一般。

你都知道了!夢千符笑笑,比我想象的要聰明些。

我望了望月子衿和樂子靈,此刻兩人眼神渙散,如傀儡一般,顯然已經被人控制。

也許,早就被人控制了。

五年前,夢千符來到江城的時候,就找到了隱居在江城的樂師,并且全部控制,又帶走了樂子靈和落夢琴。他妄圖用落夢琴來對付夢萬年,可惜,夢萬年根本不懼落夢琴,他這才想到引夢燈,于是落夢琴喚醒了我,又一路故布疑陣,引我上鉤。

夢千符喝了一杯酒,說道,你既然知道了,就應該走的遠遠的,也許我還能饒你一命呢?

我笑笑,有氣無力,說,天下,交給你比交給夢萬年更不讓人放心。

夢千符站起身,緩緩走到我面前,帶著一絲玩味,說道,你難道不知道,整個太子府都在我的夢境里面,這里我做主,就算你有引夢燈,可是你剛剛消耗完力氣,現在恐怕連站著都費勁吧!

是啊!我心里苦笑,現在,三歲小孩推我一把,我都會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夢千符伸出右手,在我身上輕輕一點,我整個人立刻飛了出去。他又上前,依舊輕輕一點,我仍舊飛了出去。

夢千符像個孩子一樣樂此不疲,我整個人被摔得鼻青臉腫,連呼吸都開始困難。

終于,他玩累了,一把拎起我來到案幾前面,把我放在腳邊,自己自顧自喝酒。

月子衿斟酒,樂子靈撫琴。

我掙扎著奪過樂子靈手中的琴,她渾然不覺,依舊做著撫琴的動作。

我吐出一口鮮血,仰天大笑,盤膝而坐,將琴放在腿上,說道,夢千符,你千算萬算,不該把落夢琴拿出來,還放在我能拿得到的地方。

夢千符臉色大變,異色的瞳仁放大,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我面色一沉,雙手在琴弦上撥動,發絲由黑轉白,錚錚之聲帶著殺伐之氣從落夢琴中涌出,銀光閃爍,將夢千符包裹。

你不能殺我!夢千符尖聲叫道,只有我知道……

我知道,他也許知道我父母的下落,但是我已經沒有一絲力氣,經不起片刻拖延。

我雙指用力,琴音又起,銀光如刀,將夢千符當場絞殺。

我沒有告訴他,我也是樂師。

14

后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小山村里面。

我沒有去想夢師和樂師后來怎么了?離國最后是誰的天下?也不知道我父母是生是死?

都說恍然一夢,誰又知道離國的種種不是我的一個夢呢?

而現在,我只想在這個恬靜的夢中,安穩的睡一個沒有夢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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