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離沙目錄
此后二年,大哥忙于四處行醫問診,我一面隨著大哥出診,一面研習古冊心法,心法倒不難懂,只是用字度句,極為精當簡省,許是如大哥所言,我歷事尚少,總是不能領會其中精妙。總覺得古冊上所寫的,不過是好似按時進餐這般簡單事物,如此簡單的事情何必弄的這般秘密,還用古冊傳承。
我不僅猜想,這么簡單的道理就算滿街張貼,別人大概也只會嗤之以鼻不屑一顧。可是,祖先是何其智慧,將這簡單的道理珍寶般傳承,必然有道理吧。隨歷事增多,我逐漸開悟些許:道理這些,不論多么簡單,沒有經歷過的時候,怎樣也不能體味其中的深意。唯有親自經歷過這些事情,再讀起道理,才體會到,這些道理如同嚴冬里的厚實棉被,如此溫和熨暖,貼系此心。
在古冊文字的游歷間,我想起阿父說過的那些話,仍是不能體會,而對身世源頭的迷思,也一直像一塊黑重的石板,壓在我每天行走的路上。我總在想,阿母到底從哪里來到扁家的,為了怎樣的世仇,親生阿父又是怎樣的。那次比武后,親生阿父便失了訊息,難道他也重傷,難道不治?
想及此處,我每每失落,便會暫時拋開這些沉重的念頭,想念起烏蘭和墨魚,其實是全都在想烏蘭,有時候獨自跑到街上買糖糕。阿火已不像小時候般對我貼身隨侍,他已經漸漸現出年青人模樣,對練武甚是癡迷,即使總被桃喜嬰玩笑稱為:這個拙笨的小火苗,還是一個勁地去找他。沒有雜事的空當里,瞅著空就按弘拓指導練習。雖然緩慢,他的武力也還是一點一點地提起來,我眼見著他從武林白丁,逐漸地接近了我的水平,最近甚至要超出我去,看來我要加力練習才行。
等我把州府主街所有的糖糕攤子吃遍,還是沒找到像烏蘭給的那塊那么香甜的。我總想著,不知道去哪里才能再見到那個小姑娘了。不過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信心,很堅定地認為我倆肯定有一天能見到。
許是天離沙給我帶來的信念,從薊國離開的時候,我特意帶了天離沙來,放在我的胸袋里帶著。研習古冊安坐時,很多念想冒出來,諸多毫無關聯的亂象,可是入到夢中的時候,竟然逐漸明晰理清,以我未曾想到卻又可以理解的方式,各自聯結起來。
我幻想著天離沙是有魔力的,便非常愛惜這點沙。有好幾次,我夢見了烏蘭,她還是原來的模樣,還是那么開心,我總是在同一個情境里打轉,我要遇到她了,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心里期待而忐忑。醒了以后我便摩挲著天離沙,希望它能生起幻象,但心里也知這不過如妄想一般。
就在一分一分明理之間,我逐漸丟去了少年心性,越來越像大哥言行。這兩年間,大哥醫名遠播,他行醫時都是化名郇德,被人們尊稱為神醫郇德。本家積儲的資財更為豐裕,大哥將鄰近兩宅都購下,藺師為本家招攬些文武士子,附為門人,家族里更是熱鬧起來。門人擇選首先看重的是德行習性,大哥認為的不忠誠不勤謹之輩,逐漸被藺師委婉逐退。陸續地,虞州有才之人聚攏到本族門下,不忌大哥年青,共尊大哥為首。
大哥的門人里面頗多個性奇特的,我經常去找他們,大多時候,他們待我如兄弟般寵溺,任我玩笑。
有一個叫有拙的,年紀不到四十,矮胖身材,說話比桃喜嬰更有意思,長于偽裝,我覺得這個本事實在有意思,便經常圍著他,讓他教我一二。他告訴我,要想偽裝得好,必須細致觀察偽裝對象。我問,怎樣才是好好觀察呢?他帶我到馬廄里,指點我道,看這匹馬,頭型,身量,四蹄,尾巴各是如何,我好好描述一番。他說,可以用布和木架模仿其狀。
他又說,接下來是聽它的叫聲,我學了一下,完全不像。他又指點我道,發音也是有技巧的,要用鼻后部輔助發音,才能更像。我試了一下果然比剛才好多了,不過遠遠及不上有拙的,他張口一叫,馬兒紛紛扭頭看他,許是在驚訝,這同類怎如此模樣怪異。
我問:“這樣表現,確實真實。”
他說:“遠遠不夠。”
我大感驚奇:“還要做什么呢?”
他說:“聞一聞,什么味道?”
我這才聞到一股馬糞味,他說如果要偽裝成馬,必須涂抹馬糞。我甚是佩服。但他又說,這只是馬靜立時要做的,如果動起來,還要學到馬的動作形態,馬對熟悉事物和陌生事物的不同反應,諸如此類,繁復細節都要注意到。我更加驚異,頗感偽裝學問深厚。
我特別喜歡跟有拙學各種飛鳥走獸的叫聲,他指點我如何發音,我只知道張口就能出聲,從未想到能出如此多類聲音。尤其是我沒見過的獸類,有一種非常奇怪,像是啞著嗓子很壓抑的吼叫,我問這是什么獸類的叫聲。有拙告訴我,是一種靈獸。
我驚奇地問:“你見過上古靈獸?”
有拙說:“略瞥一眼。”
我問:“那你怎么知道是靈獸呢?”
他說:“聽人家說的唄。”
我撇撇嘴。有拙為人十分地平易,不似藺師,總端著嚴肅面容,讓人不敢接近。他也從不把我當小孩,很是尊重我的稚嫩看法,因此,我從心底與他親近。
門人中祭甘陽武力最強,我甚至覺得他要超過大哥去,他和弘拓演武時,幾乎落得平手,但我感覺他未出全力,總是收著幾分功底。他不過才二十歲,卻有如此強勁的精氣。不過他總是冷著臉,不如有拙性子近人,素來獨來獨去的。家里的小仆女貌似很傾心于他,總是想向我打探一下他的身世。
祭甘陽的劍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劍,盡管沒見過幾回真身,但是每一次他使劍時,我都感覺一股清冽之氣舞將起來。他似乎十分愛惜這柄寶劍,每次比試,能不用劍,就絕不將劍抽出來。有一次剛好被來作客的行使任萬滑看到,他連連稱贊,“好劍,好武力!”祭甘陽聽了卻不大快活,悶悶地走了。
任萬滑是各州國間的聯絡使,身份雖是中立,卻每年自帝都郾城領取例享。他周游列州,眼界自然是遠超常人。我不解地問桃喜嬰:“老桃,怎么他被夸了還不高興呢?”
桃喜嬰說:“咳,不就是因為他的武力排名還比不上劍器的名氣嘛。”
我問:“他的劍很有名么?”
任萬滑朗聲說:“這可是甘氏家族有名的莫柯劍,傳說是祖先一位情人以身殉煉爐而成,帶著無比的靈力的。”
我驚嘆:“怪不得,每次他出劍,總讓人感覺劍氣清冽,靈力無匹。”
隨夕乃是薊州人,他向來敬重阿父,聽聞大哥帶領本家遠遷,便不顧遠途前來投奔。他是個很有膽識的武士子,三十來歲,自幼失祜,阿母眼盲,生活十分艱難,他六歲便挑起行商的擔子,后來掙下了一筆豐厚的家業,但是為人仍是不羈,娶妻生子后,將產業留下,自己總是出外游蕩。他的妻子也很奇特,只是給隨夕寫信,詳細陳述家中情形,并不催他歸家。
隨夕很照顧我,我總是問他行商的事情,他講了好多故事。我問他為何離開年輕妻子和幼兒,他說:“小孩子不懂的。人不能總過日日一樣的生活。”他說的,我確實還不明白,我還不知道自己將來會過什么樣的生活呢。
隨夕為人坦誠,人際上很是開闊,他從未跟隨過師者,也沒大讀過書,但大夕的事情,風土人物,他都略知一二,大哥也總是請他講說,真是令我大開眼界。
我悄悄向他問起祭甘陽的身世,他說:“祭甘陽呀,就是從一個鑄劍的世家里長起來的,天天對著冷冰冰的劍器,人也長得冷冰冰。不過他不想再天天在火爐子邊待著,這不就跑出來了么。”
我從來沒聽說過鑄劍的祭氏家族,鑄劍四家是甘、凡、宣、邢,他是哪個呢。
隨夕樂呵呵地告訴我:“他自己加了祭姓,怕阿父尋到唄。”
我聽了也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