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想象過,在未來的世界里,人類會變成什么樣子?像現在一樣生活著,還是被人工智能打敗?又或者一場危機滅絕了絕大多數的人類。作者的角度非常有趣,也喚起了我的思考,我是一個真實的人類,那么,周圍的人,你們是真實存在的嗎?”
偽人算法
作者:遲卉
2042年,亞洲大陸,棉城。
這座城市里的真人數量為2248人,相應地,偽人數量為1126萬。
與此同時,世界偽人人口總數為72億,真人人口總數為144萬。
其中只有127個人知道世界的真相。
一 孤獨的算法監控員
當城市突然喧囂起來的時候,艾夏就知道,又有一個真人接近了。
透過算法監控員專用的眼鏡,他看到一個體型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挽著妻子,領著女兒走過街道,那個男人的身體周圍圍繞著微微的綠色熒光標識,表示這是一個“真人”,而他的妻子是一個偽人——他的女兒也是一個偽人。
下意識地,艾夏伸手敲打了一下眼鏡,城市街道的簡圖立刻疊加在他的視野之上。程序顯示,在這個街區,有一百二十七個和他有密切關系、使用高級算法運作的偽人,以及用最高級算法運作的九個偽人,分別是他的朋友和家屬。此外還有一千多個強相關偽人,四千多個弱相關偽人——它們構成了這個男人生活的整個世界。
一個孤獨的真人,當然,他自己對這種孤獨一無所知。幸福的家伙。
艾夏自嘲地笑了笑,慢慢走出這個男人的相關算法范圍。城市在他的四周再一次沉默下來,燈光下人流依舊穿行,但是那些人的舉止變得機械僵硬,不再有言談和歡笑,車子緩慢地駛過街道,司機的手甚至沒有放在方向盤上——弱相關算法有幾百個bug,但是為了節約運算資源,沒人去費心糾正它們。
偽人算法從來沒追求過完美。它追求的是高效率和高互動性,為的是給這個世界上一百四十四萬躁動的真人一個安定的世界,一個安定的生活。
穿過寂靜的街區,黯淡的燈光和舉止笨拙的人流,艾夏回到自己的公寓,屋子里安靜空蕩,算法監控員不需要偽人陪伴,他們擁有全部的真實——以及全部真實的孤獨。
他靜靜在公寓中央站著發了一會兒呆,皺起薄薄的嘴唇對著空氣啐了一口,穿好鞋子,再一次離開家,走進城市的夜色里。
這一次,他刻意尋找那些強相關計算集中的地方,包括超市、大排檔、酒吧、夜市……總會有真人來到這樣的地方,而偽人們則會被算法調動起來,高效率地運轉起來,那一刻世界仿佛真的活著,仿佛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都是真的,這種時候,他會允許自己暫時忘記偽人算法的存在,真切地試著去生活。
他在一個售賣小寵物的攤子前駐足片刻,試圖購買一對倉鼠,但是倉鼠籠子實在太貴,在一番不成功的討價還價之后,艾夏無奈地離開了兩只倉鼠充滿期待的黑色小眼睛。
那個和我討價還價的小販是偽人么?他想著,手指摸了摸口袋里的監控員眼鏡,最終放棄了分辨的嘗試。
他漫無目的地行走著,一路猜測究竟誰才是真人,但是在強相關區,僅憑肉眼,他幾乎沒法分辨真人和偽人的區別,一樣的微笑,一樣的注視,一樣的言談舉止,時而爆發的大笑,高聲的爭辯,竊竊的私語……
在夜市轉到凌晨兩點,艾夏感到身心俱疲,視線里,很多偽人的算法已經降低了等級,變成了遲鈍愚蠢的弱相關狀態,有些甚至干脆停滯在那里不動——這說明附近或許已經沒有真人了,艾夏想。
不。他更正自己:只有自己一個真人。算法監控員不被計入偽人算法本身,這讓他得以窺見世界的真相,并把握它運轉的方式。
有人想過這是多么殘酷的事情么?
他薄薄的嘴唇溢出一個苦笑,搭上了一趟有氣無力的公共汽車,司機是個斗雞眼偽人,目前那家伙正一只眼睛盯著右面,一只眼睛看著地下,而手依舊穩穩地把握著方向盤,將車開往艾夏公寓的方向。
夜色掠過車窗,外面的城市時而喧囂靈動,時而遲鈍安靜,深夜的街道上只有很少的真人活動,城市被一個個強相關區域劃成小塊,中間大部分弱相關區域已經徹底沉寂了下來。艾夏靜靜看著車窗外,他身邊坐著一個偽人老太婆,筆直僵硬如同蠟像。
在公寓前一站,車子發出一陣吱嘎吱嘎的可怕聲響,搖晃了幾下后停在了路邊。
“壞了,下車。”司機生硬含混地說。甚至沒有浪費計算資源在合成聲音里加上語調。艾夏苦笑一聲,起身跟隨遲鈍緩慢的人流下車。
這里離他住的地方不遠,但是要穿過一個黑暗的公園,艾夏遲疑了一下決定直接走過去,雖然這座城市夜晚的治安并不好,但是他已經疲倦到懶得擔心搶劫的問題。偽人不會接觸一個監控員,而真人……他自信自己的身手和包里的防身槍可以解決任何少于三人的歹徒。
他穿過公園,小路邊長椅上僵硬地堆著一對情侶偽人,看上去活像時裝店里的模特。
突然,那兩個偽人活動了起來,發出纏綿呢喃的聲音,喁喁地說著情話。另外一條小路上,牽著狗呆立著的散步偽人也奔跑起來,一邊活潑地喊著寵物的名字。整個公園在一個毫秒內由弱相關算法進入了強相關算法。
有真人來了。
艾夏迅速取出監控眼鏡帶上,但是舉目四望都是散發黃色光暈的偽人,卻沒看到任何一個真人的綠色光暈。
在哪里?
他聽到遠處傳來喊叫聲和毆打聲,那是拳腳擊打肉體的聲音,聽上去格外不祥,偽人們紛紛走避,而在監控眼鏡的地圖上,“A級反制”的紅色字樣格外醒目。
哦,不。
艾夏開始奔跑起來,他和那個綠點之間隔著兩條小路,一道樹籬,他索性直接從一人高的樹籬中間穿過去,毫不理會樹枝打在臉上的疼痛。
A級反制,意味著一個或者一些偽人正在攻擊一個真人,并且,它們已經從算法里取得了殺死這個真人的許可。
他穿過小路,繞過拐角,看到三個年輕人正在踢打一個瘦小的身影。
“住手!”他大聲喊道。
偽人算法限定第424條,監控員指令高于反制指令。
三個偽人停下了動作,算法很快為他們選擇了逃跑這一反應模式。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以非常逼真的恐慌模樣掉頭沖出黑暗的小巷,轉眼間消失在巷子另一頭。
地上那個瘦小的身影一動不動,在監控眼鏡的視野里,淡淡的綠光環繞著他。
艾夏蹲下身子,伸手碰了碰那顫抖火熱的臂膀,嘗試著將那個人扶起來,那個身影動了一下,抬起一張稚氣的污跡斑斑的臉看著他,黑色的眼睛里透出倔強和警覺,臉頰青腫,但是并沒有哭的痕跡。
一個真人孩子,還沒成年,十四歲,或者十五歲?但是,在監控眼鏡里,這個孩子稚氣的臉龐卻被一環紅色光暈標記出來,旁邊注有一行小字:
暴力監控,A級危險。
二 衰老與任性是雙生子
“跟我回家怎么樣。”艾夏問。
少年警覺地看著他。
“你可以洗個澡,吃點東西。換身衣服。”艾夏對少年說。
“滾!”少年兇聲惡氣地回答。
“如果我滾了,那三個家伙就會找到你,然后打死你。”艾夏平靜地陳述著——這是百分之百的事實,這孩子已經被打上了烙印,暴力監控,A級危險,意味著任何在算法中符合條件的偽人都有可能殺死他,他有可能死于剛才那三個流氓手中,或者被警察抓住,或者死于某輛轉角突然出現的汽車。
每一個真人都是寶貴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某些時候他們不會被殺死。
少年看了艾夏一眼,又看了看小巷盡頭,那三個流氓的影子已經不見了,但是他們很可能埋伏在某處等著艾夏離開。監控員知道,他們的算法是高級相關,也就是說,不會因為男孩和他們的距離拉遠就變得遲鈍,他們會一直追蹤這個孩子,直到這孩子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
“他們不會放過你,但是你可以暫時躲進我家里。”艾夏說。
這一次,少年的神情不再抗拒,“你家很遠么?”
“就在附近。”艾夏回答。
“我走不動。我腳可能斷了。”少年的眉頭皺得緊緊的。
艾夏伸手摸了一下少年的腳踝,腳踝關節的地方腫脹了起來,但是并不像斷了的樣子,“你要去醫院么?”
“不!”少年脫口而出,聲音里透著壓抑不住的恐慌。
艾夏抬起頭注視著少年的臉,路燈的微光下看不清表情,片刻后,他嘆了口氣,“我背你去我家。”
到家沒花多少時間,艾夏把少年放在沙發上,跑去從冰箱里翻出幾根火腿腸,柜子里還有兩包方便面。和少年簡單吃了一頓宵夜。然后他把少年抱進浴室——結果就是他和那孩子身上的污垢還有糾結的頭發整整搏斗了一個小時。
“去睡覺吧。”他對少年說,“臥室里給你鋪好了的,你睡床上。”
“你呢?”
“我今晚要加班了。”
“出去?”
“不。SOHO,在家上班。”
少年沉默了片刻,黑色的眼睛盯著他,像井一樣深深的目光。“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艾夏愣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也許是因為我一個人呆著太久了。”
他又等了一個小時,直到確認少年睡著了,才打開自己的電腦,紛繁的光影迅速填充了書房的整個空間,旋轉的星空影像覆蓋了墻壁,他置身于千億星辰的幻象之中。
“這里是艾夏。呼叫瑞安。”他說著,電腦的聲控裝置隨之作出反應,很快,一個身穿短夾克,梳著短發的精干女性形象出現在他的視野里。
“這里是瑞安。”冰冷的女聲傳來,隱約透著幾分怒氣,“我在等你呼叫我呢,艾夏,你剛剛干涉了一個反制行動?”
“偽人作證,我有這個權利。”他回答。
“你知道不知道——”瑞安的影像波動起來,定格在一張怒氣沖沖的臉上,“你知道不知道你現在安頓在臥室里的那個孩子是什么樣的人?”
“在下愿聞其詳。”
“你他媽的就是故意氣我是不是……”瑞安的嘴唇卷起,露出牙齒,作出一個十分不像微笑的表情,但是她的眼睛里卻有一絲笑意……“好吧,每個夜晚我都想把我的偽人傭人暴打一頓,能夠看到一張真臉不容易,我就浪費我寶貴的時間和你解釋一下。艾夏。”她拖了一張看不見的椅子坐下來,線條優美的小腿交疊起來搖晃著,“那孩子是A級危險,有四樁盜竊,一次搶劫,還有一個謀殺罪名。”
“真人謀殺?”
“偽人謀殺。”
“那構不成反制的理由。我是說,只有真人謀殺才有理由反制。”
“審查委員會認為他是不安定因素。艾夏。這孩子的父母都是真人。”
艾夏輕輕吹了聲口哨。“真人交流計劃。”
“沒錯,就是那個失敗的計劃,十二對夫婦,讓真人和真人結成家庭并生育孩子,而不是和偽人結成家庭——可想而知,群星在上,真人和真人……無法控制的暴力沖動,強迫癥,還有權力欲望和控制欲望,全都在小小的家庭里沖撞,甚至沒有一個偽人孩子可以緩和這個家庭的痛苦,所有的瘋狂都傾瀉在那些夫婦的真人孩子身上……”瑞安微微頓了一下,“具體到這個孩子,他的父親虐待了他的母親十年之久,然后殺死了他的母親。他當時目睹了整個過程。當他的父親試圖殺死他的時候,他逃出家門……他的父親恰巧被一輛拐彎的汽車撞死……不幸的是,他也目睹了這一切。”
“你們認為他將成為一個破壞性因素。”艾夏壓低了聲音,“那輛汽車不是恰巧吧。”
“不是。偽人算法799條,對真人謀殺的反制將在第一時間進行。事情發生之后,我們改寫了這條算法,將‘有未成年真人在附近時反制不予進行’的限制加了進去。但是對這個孩子來說……”瑞安搖搖頭,“對他來說太晚了,我們標記了他,跟蹤他,并且試圖安排偽人照顧他,但是當他犯下偽人謀殺之后,我們決定……”女管理員的聲音透出苦澀和艱難,“我們決定抹除他。”
“我能暫時留下他么?”
“你瘋了!”瑞安流露出極度的驚愕和深深的恐懼,“你……你是個真人,艾夏,那孩子也是,真人和真人住在一個屋檐下……偽人在上,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你說的那些家庭是極端情況,瑞安,我和你不也是很好的朋友么?”艾夏這樣說,其實自己也沒什么把握。
女人用力搖著頭,平時精干果斷的形象蕩然無存,她現在看起來焦急而且不安,“那不一樣,艾夏,真的不一樣,該死的,我們一年聯系幾次?三次?四次?你現在說的是把那個孩子留在你身邊,那不成……多少年沒有人這么做過了。偽人在上,當初我們是為了什么設計偽人世界的,你忘記了么?”
“我沒忘。”艾夏輕聲說,“我不可能忘,我們是第一代,瑞安,一百二十年了……我們共事了一百二十年,現在我請求你允許我小小的任性。可以么?”
女人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流露出和那張年輕臉龐不相稱的衰老神情。
“好吧。”她低聲說。“說到底,你有這個任性的權利。但是,你的周圍是算法真空區,你不被列入偽人的關注區,那個孩子在偽人相關里。這個沖突必須解決才行。”
“用他的關注區覆蓋我的就可以了。”艾夏笑了起來,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感覺愉快過,“我被世界遺忘太久了,偶爾也讓我周圍熱鬧一下吧。”
“那可不是什么好熱鬧。那個孩子的相關算法很多都包含了負面函數,包括警察函數、騷亂、盜竊、黑幫還有斗毆函數。”瑞安警告道。
“我能應付。”
瑞安聳了聳肩,“你最好真的能,艾夏。”
三 他們用紙包著火活下去
他曾經是聚居區里最有自控力的人之一。
在這片荒蕪凄涼的土地上,在灰暗冰冷的天空之下,這群人聚集在一起,試圖在核戰爭之后的土地上重建一個新世界。他們還有知識,還有技術和能力,并沒有像末世小說那樣篳路藍縷地從最原始的農耕業開始重建人類文明。
事實上,他們在短短三十年里就重建了一切,核戰前的那個世界曾經擁有的一切,以及那個世界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技術、知識、智慧和力量。
然后是第二次核戰爭。
他們一直都相信,第一次核戰爭的爆發是因為人口過多、資源短缺以及意識形態的對立,他們從未想過在他們重建的世界里,在這個已經征服了衰老和死亡,已經可以造出逼真的擬人機器人,已經挺進太空的世界里……還會爆發第二次核戰爭。
短短三十年的兩次核戰爭幾乎摧毀了一切,但是他們仍然有能力從廢墟中重建世界,并為自己的能力恐懼不已。
我們太強大,以至于一個人就可以摧毀一個世界。瑞安說。
我們太沖動,以至于一次爭吵就可以引發一場戰爭。山下恭子說。
我們無法抑制我們靈魂里真實的暴力傾向,我們向彼此傾倒暴力,因此我們最好彼此遠離。艾夏說。
但是。李麗,他們中最優秀的心理學家提出了那個他們無法回避的問題。
家庭怎么辦?孩子怎么辦?我們如此強大,一個人就可以摧毀這個世界,一個家庭的嫉妒就可以摧毀這個世界,也摧毀彼此,摧毀孩子,我們的種群怎么辦,我們的繁衍怎么辦?
削弱他們。塞納威爾說。
可是,把我們的后代放養到這片大地上么?讓他們繼續無限繁衍么?讓他們快速地生長衰老和死去,而不為他們做任何事情么?
削弱他們。欺騙他們,軟化他們,用偽人。被一百頭綿羊圍繞著成長起來的獅子將不會成為獅子,我們要把和平根植他們的靈魂深處,然后再喚醒他們來到我們中間。
你說的是飼養他們,飼養我們的后代!這是人能夠做出來的事情么?
可是……我們……還是人類么?
艾夏睜開眼睛,公寓天花板上斑駁的光影映入他的眼簾。已經是上午十點了,他竟然一覺睡到這么晚……
最近,往昔的記憶總是不請自來闖入他的夢境,星軌上的醫生說,這是年齡超過兩百歲之后的必然現象,記憶在鈣化,而身體依舊年輕。再過一段時間,他恐怕要接受一個記憶晶體植入手術才行。
他聳聳肩,從沙發上爬起來,去衛生間洗漱。臥室里沒有什么聲音,男孩也許還沒起床。他一面刷牙,一面想著記憶里那個關于人類的問題。
當時沒有人回答他。
即使是后來,偽人算法和偽人世界的計劃全部付諸實施之后,也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
孩子們如今安全成長,被偽人父母養大,和偽人成婚,在偽人的包圍中老去。除了被反制的有暴力傾向的真人,其他真人都可以安然活到合適的年齡,然后被接到星軌上去。
但是……
他輕輕搖搖頭,把紛亂的思緒從腦海里甩掉。
“謝謝。”少年的聲音響起,把他嚇了一跳。
“啊?哦,沒什么,你醒了?腳能走了?”
“只是扭了。”少年活動了一下腳,“謝謝你,我要走了。”
“去哪兒?”
“我留在這兒會給你惹麻煩的。”
“你是說通緝令的事兒?”
少年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你知道?你報警了?”他的聲音變得緊張起來,身體也緊繃著。
“沒有。”
少年絲毫沒有松懈,“為什么沒有?”
“因為我要你有用。有些事情我必須做,但是不能自己做,而且又不能讓別人知道。”艾夏淡淡地說著,看到少年的肩膀略微松懈了下來。
“你要我做什么?”他問。
“監控這四個屏幕。”艾夏把少年領到屏幕前,遞給他一個手機。“不要動這臺電腦,只用眼睛看,如果看到兩個紅點閃爍,在同一個位置,就把那個位置的地址報給我,打電話給我,只說地點,多的一個字都不要說。我現在要出去,從上午十點開始,到晚上五點,你只需要做這一件事就行了。”
少年點了點頭,乖乖坐在電腦前。
“哦,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法雷爾。”
“好,法雷,中午柜子里有泡面。你自己應該會泡。我晚上回來給你帶肯德基。”
“我想吃麥當勞。”
艾夏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來。“好,麥當勞。”他說。
他行走在街道上。
沒帶監控員眼鏡,也沒帶隨身地圖。艾夏刻意讓自己遠離所有偽人算法系統的監控設施,只帶了一個手機。很快,手機震動起來。
“南航路。”男孩輕輕的聲音傳來,“17號。”
他叫了一輛出租車。到那里的時候,正好看到警察拉起一條黃色的警戒線,從里面抬出一個裹尸袋。
“怎么了這是?”他向身旁的一個偽人老太婆打聽。
“殺人了,送貨員,和這家人不知道怎么吵了幾句,就把這家人給殺了!”老太婆夸張地揮舞著雙手。
他作出一副不安的表情,和老太婆感嘆了幾句世風日下后,轉身走遠。
手機再一次響起。
“清照巷里。”男孩說。
他趕到那里用了半小時,警察已經拉起了警戒線。他從圍觀的偽人里什么也沒有打聽到,但是看到一行血跡涂染在巷口的地上。
手機第三次響起。
整整一天,警車的笛聲響徹整個棉城,他出現在很多案件現場附近,包括斗毆、謀殺、兇殺、強暴和滅門事件。
沒有人注意到他。他的算法被覆蓋了,偽人既沒有把他認作真人,也沒有把他認作監控員,他對偽人而言不存在,而現場基本沒有活著的——或者是足以認出他的——真人。
當天夜里,棉城的真人數量只剩下1924人。有兩百多名真人在各種兇殺案里死去,他沒有做任何事情,也不必做任何事情,當真人遇到真人,災難和暴力將會幾何級數增加,死亡仿佛一顆引爆的延時炸彈在畢剝作響。
艾夏回到公寓里,少年看上去很累,但是還在盯著屏幕。他沒有聽艾夏的話,他動了那臺電腦,而且不是簡單的戳戳捅捅,他幾乎把那臺電腦研究了個遍。
“你究竟是……什么東西?”他盯著艾夏,低聲問。
“兇手,騙子,謀殺犯……”監控員的臉上露出一個衰老疲憊的笑容,伸手揉了揉少年蓬松的頭發,“你的那點小小罪行,在我的罪孽面前簡直不值一提。”
四 命運是某種逆運算
前往星軌有很多種方式,不過艾夏選擇駕駛自己的飛船,這樣一來,星軌上的家伙就無法提前預計他的軌道并且把他打下來了。
在路上,他向少年解釋了過去的一切歷史,以及偽人算法所維持運轉的整個現代世界。
“這么說,都是假的?”少年翻來覆去端詳著自己細瘦的手指,“我是個偽人嗎?”
“不,你是真人。”
“是嗎?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撒謊?”
“這個我無法證明。”艾夏笑了起來,“我自己也在想我是不是一個偽人呢。”
“呃。”
片刻的沉默后,少年又問了一個問題。
“我的父母是真人么?”
“是的。”
“都是?”
“都是。”
“我殺掉的那個人呢,那個試圖搶劫我的人?”
“偽人。”
“哦。”
“你剛才說,你們努力讓人們不互相接觸。”
“是的。”
“從不面對面?”
“從不,就連我的醫生給我檢查身體都是遠程同步。”
“那么我的父母是怎么回事,還有今天的那些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逆運算。”
“聽不懂。”
“大約十幾年前,我們做了一個試驗。想看看真人有沒有可能真正相處。于是我們對偽人算法的人群分割函數做了一個逆運算。原本是要將真人分割開來,用各種隨機事件和各種合理的非隨機事件分割他們的工作,生活,娛樂……讓他們不會碰到彼此,他們的暴力傾向只會傷害到偽人,或者極少數情況下,被偽人的反制傷害——但是我們逆轉了這個函數,用各種事件將男人和女人引導到一起,并促成他們之間的婚姻。但是結果……簡直是災難性的。”
這一次的沉默更加長久。
“他們不開心。”少年最終低聲說道,“他們真的不開心,艾夏,你不懂,他們吵架,他們不幸福,但是他們不知道是誰的錯,所有的人都促成他們的婚姻,所有的人都贊美他們的婚姻,每一個人,你甚至覺得如果自己不幸福,那就簡直是有罪的。但是他們知道……即使他們不知道偽人,他們仍然知道那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婚姻,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人。就像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父母一樣。我不知道我能恨誰,他們是我的父母啊,那是……沒法選擇的,命運一樣的東西。你不知道向誰喊,你不知道向誰抗議,你只知道事情變成了這樣,而且不是任何人的錯。于是就只能恨自己,恨一切……沒有一樣被決定的事情是可以真正帶來幸福的,他們根本沒有別的選擇,我也沒有,我知道那種感覺,被決定和被飼養的感覺……”他突然抬起頭來,嘶啞著嗓子咬著牙說,“我恨你!我恨你們!”
艾夏什么也沒說,只是操縱著飛船泊入星軌。
星軌內部和艾夏的公寓里一樣空空蕩蕩,在這里穿行的偽人仆役都沒有費心作出人類的仿真外表,一個個頂著圓圓的金屬腦袋走來走去。他領著少年穿行在長長的走廊里,步燈明滅,照亮前方的路。
“這里有真人么?”少年忍不住問。
“我們分散居住在星軌的不同地方。這個地方很大,我們只有一百多個人,所以彼此都居住得非常分散。”艾夏解釋道。
“那些在下面的世界‘老死’的人呢?你說過他們都被接到星軌上來了。”
“嗯。”艾夏點點頭,“這就是問題。他們都被冷凍著,沒有一個被解凍。”
“為什么?”
“他們不敢。”
說著,兩人已經來到了控制室,艾夏推門走進去,讓偽人仆役調節好通訊器,如此漫長的時間里,沒有任何人和他聯系,已經讓他覺得奇怪和不安。棉城發生的事情他們不可能看不到,而且也不應該全無反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坐下來,打開通訊器,“我是艾夏??羅斯……”
五 人類的果實
我是艾夏??羅斯。
距離上一次我對你們所有人說話,已經過去了三十年,即使是那一次,你們也不是每一個人都對我作出了回應。我知道你們的恐懼,你們害怕自己,害怕真人,害怕即使是我們之間的對話都可能引發暴力爭斗。但是我今天必須對你們說話,而我乞求你們傾聽。
你們可能已經看到了我運用逆運算在棉城引發的一系列事件。代價是兩百二十七人死亡,以及多人受到傷害。一共有兩百三十四對真人在不同情況下被引導接觸——引發暴力事件的比率接近百分之百。這和我們當初設立偽人算法時候的百分之十暴力事件比率相比,事情已經變得更加糟糕。
我堅持認為,偽人算法并不真的對暴力傾向的控制有用,一個人理所應當要為了他作出的事情負責,包括暴力行為。我們包辦了我們后裔的一切,從自由到環境,而這奪走了他們作為一個人為自己負責的機會。
當一個人被迷失在假象里,不知道該憎恨誰的時候,他就會去憎恨一切。當他的自由被父母和環境摧毀的時候,他就會想要去摧毀一切。
我們當初是如此恐懼自己的暴力沖動,卻忘記了問一句這沖動是否真的是我們天生得來。以及,我們是否真的能夠為別人去除它們。
我請求你們,逐步將星軌上那些冬眠的后裔喚醒,告訴他們真相。我還請求你們,告訴地球上我們的后裔真相。
我請求你們把真相還給那些人。
將會有死亡,慘烈的死亡和悲哀的死亡。但是也會有希望。我們需要新鮮的血液,新的思考和新的活力,我們已經幾十年沒有任何新的發明與進步了。我們需要喚醒星軌,我們應該重新建立我們在各大行星的城市,我們需要充實我們的群體,培養我們的后繼者,我們應該繼續向前,把暴力的陰影拋在腦后。
將會有戰爭。
將會有死亡,戰爭,饑荒,瘟疫和災難。
但是如果我們只是一味逃避它們,而不是迎上去戰勝它們,我們將再也不配被稱之為人類。
我請求你們回應我。
我請求你們回應我。
我請求你們回應我……
他一次次呼喚著,然而通訊頻道里只有沉寂,仿佛亙古以來就如此沉默,并將繼續沉默億萬年。
終于,艙門滑開。瑞安纖瘦高挑的身影幽靈般出現在門口。
“我聽到你說的話了。”她輕聲說,“你們兩個,跟我來。”
他們穿過漫長的走廊,穿過一處處居住區,很多區域已經蒙上了薄薄的塵土,另一些區域也看上去空置了很久。
“他們都去哪里了?”艾夏問,少年不安地緊緊抓住他的手。
瑞安沒有回答。
終于,她在一扇巨大的艙門前停下了腳步,這扇門近十米高,二十米寬,足可想見里面艙室的容積。
艙門緩緩滑開。
隔著一堵透明的玻璃幕墻,可以看到在幽藍的燈光下排列著一個個晶瑩的容器,里面是圓潤潔白的腦,仿佛一顆顆豐滿的果實。它巨大而又充盈,無數枚裸腦在培養液里浮沉,整齊地排列著,填滿了整個艙室,一側還留有一行行通道,等待新的裸腦被放置進去。仿佛人類文明結出的豐碩果實。
“他們都在這里。最初的和如今的,先祖和后裔。”瑞安柔聲說。
“……為什么?”艾夏最終擠出一聲猶如窒息的質問。
“因為恐懼。”瑞安回答,“如果沒有肢體就不會傷害別人了,如果情緒可以通過溶液調控就不會有憤怒了,如果所有的思維都連接在一起不分彼此,就不會有憎恨了。”
“所有的?”
“所有的。”
“為什么瞞著我?”他伸手抓住瑞安的衣領。
“我們邀請過你回來,而你選擇留在地球繼續測試偽人算法,于是我們沒有再和你溝通,我們害怕你,就如同我們恐懼自己曾經的樣子一樣。”
他突然意識到了瑞安用的那個詞。
“你們。”艾夏低聲說。
“我們。”瑞安點點頭,她的臉漸漸蛻化成偽人那毫無表情的臉,“我們。”
艾夏想說話,但是什么也說不出來。
“你要求的,將會給你。地球上的真人將得到真相,他們將選擇如何活下去,他們將自由……自由地去死,而這是你為他們決定的。”瑞安平靜地述說著,“我們將離開,我們已經掌握了從幼年胚胎直接培養幼年腦的技術,我們不再需要真人,我們只需要偽人。再見,艾夏。不,永別。星軌留給你,太陽系都留給你,偽人仆役也會留一些給你,你將成為空蕩的世界里的帝王,你打算給地球上的人們什么,都隨你。但是你最好記住……你選擇的,你承擔。”
說話間,那間巨大的艙室已經遠去,而瑞安的聲音也漸漸變得模糊含混,最終變成一座毫無表情的偽人雕像。
弱相關計算。他這樣想著,無力地跪下去,將臉埋進雙手。
我們還是人類嗎?
他徒勞地想從將來尋找一些安慰,從那些在地球上的后裔身上,從那些即將驚慌失措意識到自己的世界不復從前的人的身上,從那些即將陷入暴力、謀殺、毀滅、戰爭和死亡的自由的人們身上尋找一些安慰。
不,我找不到。他閉上雙眼,這里沒有安慰,將來沒有安慰……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給他安慰,地球上的真人不會為這樣的自由感謝他,即使那的確是自由……世界變成某種巨大空曠的東西,迅速離他遠去。
“艾夏?”
少年細小的手輕輕落在他的肩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