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味道

烈日咄咄逼人,試圖將人們禁錮在房子里,好讓它在天地間肆意妄行。風是勇敢的,它想著反抗烈日的暴政送去一絲清涼,卻在不知不覺中沾染上了烈日的溫度。樹因為要求著太陽生長,雖然不滿太陽的所作所為,但也不敢有所表示,只能耷拉著腦袋,任憑聒噪的知了沒完沒了地為太陽大聲吶喊。只有在風經過的時候,樹葉才會晃動一下身子打個招呼,算是對風表示欽佩與贊同。天地一片耀眼的白,就連門外的泥巴路都有些許泛白,烈日囂張著,企圖霸占人類房子外的每一寸土地。

對于擁有漫長假期的孩子而言,房子隔絕了外面江湖的喧囂。頭頂的風扇奮力旋轉著,一改低速時哼著“吱呀吱呀”小調兒的散漫。扇子下的人兒,躺在竹床上半瞇著眼,手上的蒲扇一搖一搖,送風的同時還可以驅趕惱人的蚊蟲。竹床并不軟,隔不了多久便要變換一下姿勢。翻身的時候,竹床便會發出“吱吱吱”的聲音。裸露在外的肌膚用汗水給竹床留下印記,同時也往往會印上竹床特有的紋路。午后的時光總是捉摸不定。有時候覺得睡了長長一覺,醒來卻發現武俠劇間的廣告還在繼續。有時候感覺只稍微瞇了一會兒,睜開眼已經趕不上《大風車》的開頭。

在這樣的夏日,大人總是精神困倦不思飲食,他們說這叫“苦夏”。小小的少年尚且不知道愁為何物,更難明白大人們為什么要用“苦”來描繪夏天。如果硬要說夏天有味道的話,那它最有可能是西瓜味的。圓滾滾的西瓜長得就很討喜。翠綠的瓜身上均勻分布著深綠的花紋,在首尾兩端交匯。西瓜上往往還帶著卷曲的瓜蒂,像豬尾巴一樣,平添了幾分可愛。剛摘下來的西瓜吃上去會有點熱熱的,并不是解暑的最佳選擇。我們往往會用搪瓷盆接一盆涼水,將西瓜放進去讓它也涼快涼快。家里切西瓜的往往是自詡技術最好的爸爸。他把西瓜從水盆里撈起來,稍微擦一下西瓜上的水,再放到四方桌上。在切開之前,他總會拍一拍西瓜,要我們猜一猜是熟的還是生的。如果開出來瓜瓤帶著白色,他們總會開玩笑說切了個葫蘆,可以拿去燉雞了。我從來都不明白這個笑話的笑點,更不明白他們為什么總是樂此不疲。我更期待著吃上期盼的美味。我所認為的完美西瓜必須帶點沙瓤,熟而不過,咬上一口,甜甜的汁水瞬間迸出,細細的顆粒摩擦著舌頭,美味在舌尖多停留了一些,舌頭便對它的滋味多一份印象。沒有沙瓤的西瓜水分雖夠,但口感單一,而且往往不是太甜。熟過了的西瓜沙瓤太多,則水分不足,口感不佳,吃上去有一種棉絮狀。爸爸總是把西瓜分成均勻的幾塊,還會貼著瓜皮切一段距離,讓果皮和果肉部分分開,既方便入口又便于用手拿著。紅紅的果肉上面點綴著的黑籽,讓我吃起西瓜來格外小心。總是害怕吃下西瓜籽就會在肚子里長出西瓜藤。但不管怎么小心,衣服上總會滴上難洗的西瓜汁。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最好的解決辦法是切半個西瓜用勺子吃。很多個午后,我都是和姐姐一人抱半個西瓜大快朵頤,獨享這一份快樂。再到晚上爸媽回來,我們一家五口便會再分上一個西瓜,一人吃幾塊,比誰啃得快,看誰啃得整齊。慢慢地肚皮也變得圓鼓鼓的,像個西瓜。之后便可以帶著一天的滿足進入夢鄉。

夏日里瓜果很是豐富。綠油油的枝葉間藏著青綠的李子,咬上一口酸得齜牙咧嘴,仍然想多吃幾顆碰碰運氣找到一顆不酸的。鄰居家的葡萄有著巨大的誘惑力,吃到嘴里的卻總是未成熟的青葡萄,酸澀的口感讓人記憶深刻,總是忘記成熟后的葡萄是什么味道。大姑父從魚塘里采來的蓮蓬卻總是熟的剛剛好。飽滿的蓮子藏在蜂窩孔洞里,將它們一顆顆扒出來,除去表皮,露出白胖胖的果實。剛成熟的果肉脆而嫩,咬碎了還能看到嫩嫩的蓮子芯。熟過頭的果肉變得硬而糙,蓮子芯也會發苦,因此選擇適宜的時機采摘蓮蓬是非常重要的。判斷屋前棗樹上果實的成熟度則不需要多么豐富的經驗。瞅著青黃的外皮點綴著了一些深紅,就可以考慮打棗子了。用竹竿打一打,熟了的棗子就落雨似的落一陣。在樹下伸長脖子的我們立刻化身偵察兵,將掩在草叢中的逃兵一個個揪出來。小棗一個個橢圓狀的,皮薄肉甜,稍不注意就已經吃上了一大把。喜歡捉迷藏的除了棗,還有奶奶菜園子里的脆瓜。我們稱脆瓜為“梢瓜”。它們隨意地生長,隨意地結果,隨意地長大。奶奶總是將梢瓜種在玉米地里。待玉米收完砍掉桿兒后,才發現梢瓜靜悄悄地成熟了。梢瓜也是橢圓狀的,但個頭比棗大了不少。長度和小臂差不多,直徑要比小臂粗上一倍。梢瓜的表皮有的是淡綠色的似黃瓜,有的是墨綠色的如冬瓜。表皮很光滑,薄薄的一層覆蓋在淡綠色或白色的果肉上。果肉水分特別足,但沒什么香味,奶奶總說吃梢瓜和喝水一樣。正是因為這樣,很多人不愛吃這無味的東西。但我卻極其迷戀濃郁夏日里這一味毫不做作的清淡。

在物資貧乏的小時候,涼粉是屬于夏日的限定零食。屋前屋后長著的幾顆半人多高的植物,我們只知道可以用來做涼粉,也就將它們成為“涼粉物子”。在老家,除了樹木之外的其他植物都可以用“物子”來形容。辣椒和茄子的幼苗分別稱為“海椒物”“茄物”。說回與涼粉相關的話題,后面經過查閱才知道它們叫做“假酸漿”。開出的花仿佛一個個小鈴鐺,從底部到頂部逐漸尺寸逐漸變大。變化的除了尺寸,還有顏色。底部是白色,頂部則是藍紫色。顏色與牽牛花有幾分相似,不同的是它不會變回紅色,而且比牽牛花形狀更為勻稱。等花慢慢謝了,就會結出綠色的燈籠一樣的果實。待到外面綠色的表皮變成黃色,像一個個紙糊的小燈籠,也就成熟了。摘下來,除去薄薄的表皮,里面就是圓球一樣的果實,里面裝著的就是涼粉籽。用紗布將涼粉籽包起來,放在水里揉搓,慢慢地就會出現膠質狀的東西。揉到不再出漿,就可以把紗布拿出來,再把水和漿攪拌均勻,最后放一點牙膏,整個過程就告一段落了,剩下的事情交給時間就好。之后等上一兩個小時,盆里的涼粉水就會完全凝固。我便會高興地出門呼朋喚友,將一個個小饞蟲從家里叫出來。各自用勺子將涼粉舀入小碗中,再撒入一點白糖攪拌攪拌,晶瑩剔透的涼粉入口清甜嫩滑,加上牙膏帶來的冰涼爽口,回味無窮。

夏天餐桌上的必備是糖拌西紅柿。奶奶種的西紅柿剛結果的時候是青色的硬硬的小果子,然后在我們的等待中變成軟軟的紅色西紅柿。摘下幾個,切成片兒,再隨意撒點白糖,就可以端上桌了。自家種的西紅柿本身是酸酸甜甜的,加上了白糖,第一口吃上去便是甜的。咀嚼幾下,稍許的酸味中和一下,才不至于感到膩。再者,白糖會將西紅柿腌出水來。奶奶總說,只有認真吃飯的小孩才能喝西紅柿的湯汁。我總是趕在姐姐前面吃完飯,將碗里的食物一點不落地吃完,最后還要亮出空空的碗給奶奶看。奶奶便會笑著夸獎我說吃得很干凈,就像舔過了一樣干凈,碗都不用洗了。獎勵必然就是我心心念的那點紅色的湯汁。其實我并不會細細品嘗,而是帶著驕傲的神情迫不及待地喝下。嘴巴里剩下的,依然是酸酸甜甜的味道,只是心里多了一份甜。到此,這一頓飯才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不想吃飯的時候總要多花些心思多做點花樣,才能刺激味蕾喚起食欲。奶奶會做出不同種類的主食,綠豆粥雜糧飯疙瘩湯和手搟面都輪換著來。熬好的綠豆粥連鍋一起放進大盆里,用涼水降溫,等到吃的時候就不會那么燙。遇上下過雨天氣涼爽些,就適合吃手搟面。奶奶將家里比我還長十幾歲的木桌子用水細細擦干凈,直接在桌上和面。等到活成團后揉上一段時間,用搟面杖搟成圓圓的形狀。我總是沒有耐心看完整個過程。等我再去的時候,切好的面條已經整整齊齊擺在了竹筲箕里。估摸著爸媽要回家了,奶奶就會燒上一大鍋水,加入調料調好味道,再加入剁碎的南瓜葉。水開后下入面條,時不時用筷子挑一挑。等煮好了再挑出來依次放入擺好的小碗里,加上面湯,綠綠的南瓜葉點綴在白白的面條間,食欲也隨之升騰而起。爸媽兩人已經將重重的木桌子外加一桌子菜搬到了門口。就著晚風,同在屋外吃飯的左鄰右里時不時搭上幾句話,吃著碗里熱氣騰騰的面條,如果忽略尋肉而來的蚊子,還真是一頓愜意的晚餐!

若是去小姑家過暑假,經常可以吃上老面饅頭。待日頭稍微收斂一點,姑父就會挑上水桶去打水。身材圓潤的姑父赤裸著上身,將扁擔擱在肩上,輕松地出門,前后的空桶就隨著姑父哼的小調兒晃悠著。等上二十分鐘左右,姑父就會半彎著腰,雙手一前一后扶著滿滿的水桶回來,桶里的水花努力追趕著姑父的腳步,稍不小心就會灑落出來。輕快的小調兒也已經換成了“嘿呀~嘿呀~”的勞動號子,經常逗得道場上玩耍的我們哈哈大笑。姑父將水挑進廚房,給正在忙碌的小姑交代一聲,便會急匆匆下地去干活。這時候日頭不再毒辣,光線也正好,是一天里干活的黃金時期。小姑也總是笑盈盈的應一聲,繼續揉著用老面發好的面團。揉一揉,切一切,將大面團分成一個個小面團。鍋里已經放好了蒸籠,鋪著從門口池塘里剛摘的荷葉。將小面團一個個間隔著放好,蓋上蓋子,用葫蘆瓢舀水倒入鍋中。水汽蒸騰的時候,滿屋都是荷葉的清香。等到天黑了姑父也回來了,就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姐姐神秘地告訴我饅頭的新吃法,將饅頭從中間撕開,夾入炒好的豆角沫,雙手捏著一起吃,味道絕美。對姐姐言聽計從的我必然是會嘗試的,果然甚是美味!饅頭軟軟的,帶著荷葉特有的香氣,咬下去還有炒豆角沫的味道,色香味甚為豐富,讓我至今難以忘懷。

如今的夏天因為有了空調也不再難以度過。擋在門外的除了熱浪,還有蟬鳴和風景。水果店琳瑯滿目的水果脫離了季節的限制,只有路邊的移動小車宣告著西瓜對夏天的統治權。外賣便利的生活中,總是缺了一種等待的快樂。冰箱里的飲料雪糕有著誘人的色彩,有時候卻會懷念手搓涼粉的那份簡單。小龍蝦和燒烤逐漸成為夏天的主流,味覺被重口味轟炸后,難免會渴望自然的清淡。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夏天的各種味道早已經在人生中劃下了印記。。若當下的味道與記憶中重疊,恍然間自己仍是那個竹床上手持蒲扇的少年,正慢悠悠地度過漫長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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