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黑色中國---帝道籠罩的秦風暗草
八角點了點頭，道：“在樸素中國以后，從戰國開始直到秦朝結束，中國進入了黑色時代。而黑色中國的標志，就是‘帝道’的形成。”
小武點頭笑道：“前面學過的內容我大都記得。‘帝道’信奉吞噬一切，信條是‘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實現帝道依靠的是絕對實力。而戰國時代的互相吞并，就是帝道產生并且壯大的最好例子。”
帝道Emperor Theory靠絕對實力Absolute Power
八角又點了點頭，笑道：“不錯，都還記得。中華的‘帝道’，小成于趙襄子，大成于秦始皇。在秦朝建立之時，帝道上升到了頂峰。秦始皇統一了六國，又討伐了百越，驅趕匈奴、并將長城連成了一片。中央全面集權，設郡縣制而替代封建制，將文字、車軌、度量衡等都統一了起來。此外，秦朝還建立了通達全國的馳道系統（古代的高速公路），重整了全國的水利工程（改變了戰國時以鄰為壑的做法）。”
“秦始皇是個劃時代的人物，他的成功奠定了此后中國歷史的基調。所以后世的王朝（除了亂世）大都向他學習而盛行‘帝道’，因而‘大一統’思想就變成了中華民族行進的主旋律。”
圖表5秦朝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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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同意道：“不錯。正因為有這樣的成就，秦始皇才會稱自己為‘始皇帝’，而且想讓子孫們自稱二世、三世等等，一直傳下去。然而秦朝僅二世而亡，傳下去的卻是漢朝等等中國的其它朝代。”
八角嘿嘿笑道：“這里頭還有個小故事，你有所不知。最初，秦始皇并沒打算自稱為‘始皇帝’。因為據大臣們說，上古有天皇、地皇、泰皇，這三皇最為尊貴。撇開天地不言、人間最尊貴的稱號其實是泰皇，但無奈‘始泰皇’的諧音不太好聽，所以才改成了‘始皇帝’這個名號。”
小武哈哈大笑、聲震屋瓦，道：“‘始泰皇’，始泰皇，真有你的……”
八角捋須微笑，道：“說起秦朝的主流文化，官方所奉行的是法家思想，尤其是戰國韓非子這一脈所總結的法家理論。”
“然而在民間，流行著兩種強大的草根文化。一種是農民文化，另一種是黑道文化。前者是法家執政者所喜聞樂見的，基本特征是農民被束縛于國家授予的田地，無法離開。而后者則是當政者不愿去承認、但事實上難以毀滅的一種陰暗文化。”
小武非常驚訝道：“農民文化我能理解，商鞅變法后秦人一直就是重農輕商的。聽話的百姓都是農民，對吧？但是黑道文化？當然也存在，然而在歷朝歷代，黑道不是都上不了臺面的嗎？怎么會成為秦朝的一個主流文化？”
八角微微一笑，點頭道：“這就要從韓非子的著作《五蠹》說起了。在統治者看來，社會上有五種人是‘蛀蟲’，毫無正面意義，包括：一，儒生（學者）；二，言議者（縱橫家）；三，帶劍者（俠客或墨者）；四，患御者（對抗征調的刁民）；五，買賣者（商人）。”
“《五蠹》的觀點對秦朝的影響力巨大，主要體現在秦始皇完全認可這個理論，相信‘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如此一來，這些所謂‘社會蛀蟲’的生存空間就被絕對權力壓縮和扭曲了。”
小武點了點頭，道：“秦始皇確實是這么認為的，所以才會‘焚書坑儒’！”
八角捋須微笑道：“從效果上看，秦始皇確實幾乎毀掉了‘儒家文化’---如果不是后人在漢武帝時期考古、重新挖掘出《五經》的話。漢初流行的儒家經典已經證實全系偽造，與儒家思想的本源毫無關系。”
“然而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所謂‘五蠹’，這五種人其實是社會的中層精英。他們不是農民，但擁有或文、或武、或商的能力，于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主導社會言論和思潮，成為農民們欽佩、并且愿意追隨的地方豪強。”
小武點頭道：“不錯。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朝廷要禁絕他們。想必秦始皇希望農民們都老老實實的、只跟著官方走，不要去聽這些‘邪人’們的意見。”
八角笑道：“但是這么一來，明面上就導致了秦朝的官府同地頭蛇的矛盾極其尖銳。法家體制的光芒輝耀全國，但是太過熾烈，造成了這些地方上的三老豪杰們、被迫轉入地下，各自采取上不了臺面的方法，在暗處維持自己的勢力。在高壓之下，中層精英們也要生存，既然是政府的打擊對象，也就只能搞黑道了。”
小武默然了一會兒，道：“這里面確實有問題！‘五蠹’的打擊面實在太大了，不僅僅是面對讀書人。其實歷朝歷代的朝廷都很注意，不管怎樣搞中央集權，也要吸收一些地方上的勢力，幫助維持自身的統治。但是，為什么秦朝人就完全看不到、地方勢力也有些正面意義呢？”
八角捋須微笑道：“其實中央集權的通病，在于行政效率往往不高，這是法家體制不愿放權的緣故。雖然秦始皇非常勤政，而且他也年富力強---統一六國之時年僅39歲，然而也要承擔非人的體力活---每天批閱完重達120斤的奏簡才能睡覺，不然就會耽誤了各地官員請求批復的重要政事。”
小武點頭嘆息道：“是啊，所以秦始皇就是一個超人嘛！但他怎么能期望后代，即二世、三世皇帝能每日完成跟他一樣多的工作量呢？秦朝法家體制完全不肯放權，豈不是要把皇帝活活累死？”
八角微笑道：“不錯，所以秦始皇之死，也算是因公殉職、英年早逝吧。而在秦朝滅亡以后，從零開始建立了漢朝的漢高祖劉邦，其年齡只比嬴政小3歲！”
小武大驚道：“原來秦始皇和漢高祖年齡竟然這么接近？難怪秦始皇一直派人去海外求取仙丹，看來他未老先衰、早就感覺自己身體累的不行了！”
八角笑道：“不過，一切未經授權的政務都要聽中央指揮，就是秦朝鐵血建國的成功經驗和工作方式。秦人沒想明白治天下之時應該對此有所轉變，更重要的是，秦朝人一直對六國‘可能復辟’的勢力采取高壓態勢，碰到他們就要執行‘專政’，從來也沒想過去拉攏他們、分擔政府的一些工作。秦始皇時期的‘地方豪強’一詞，幾乎就等同于‘六國余孽’，滅之都唯恐不及，又怎肯放一部分統治權給他們？”
“而對于六國舊貴族后裔來說，秦朝的體制寧可由中央委派一切官員，也不會從他們之中提拔卓越之士為官，協助治理地方。秦朝給他們指出的唯一出路，就是當農民。如果不愿意當農民，那就只能轉入地下，用暗黑的法則行事了。”
小武沉吟了半響，道：“所以，六國的‘余孽’都入了黑道了？”
八角笑了笑，道：“舉幾個例子吧。劉邦年輕的時候，去店里吃飯經常不給錢，權當是收保護費了。史載他家里經常窩藏違反秦法的罪犯，可他居然還被推為亭長！再了解一下，蕭何是當地縣里精通法律的小吏，可他偏偏喜歡結交劉邦、樊噲之流。這就跟《水滸傳》里，尚未下水的小吏宋江喜歡結交晁蓋、劉唐等罪犯差不太多。”
“另外，英布本是逃亡的驪山囚徒，但是天下黑道都佩服他，很多人愿意跟著他干。而張良結交江湖亡命，于博浪沙擲出大鐵錘，一舉擊碎了秦始皇出游的副車。雖然刺殺沒有成功，但這等做派天下黑道無不敬仰。可以說，當陳勝吳廣在大澤鄉首舉義旗之后，天下聞風響應造反的人，全是各地黑社會的帶頭大哥！”
小武沉聲點頭，皺眉道：“秦朝風氣似乎確是如此，黑道人物極多！每個郡縣的地下，恐怕都充斥著滿滿的黑社會。”
八角捋須道：“再說一下項羽的叔父項梁，雖然舉家避居蘇州，但仍然操持著民間地下的權柄。史載他曾遠游關中（用黑辦法搞到了路引），并且成功活動秦朝中央官員，令一個已被押送去咸陽的會稽重犯得到釋放。此等‘撈人’事跡活脫脫就是一個黑社會老大的做派，難怪蘇州當地的黑幫都很忌憚他（吳中豪杰忌之）。”
小武猶豫半晌道：“我一直都有點奇怪，當全國大起義之后，秦朝的地方官員為何普遍不打算撲滅造反，而是同當地豪強合作、謀求割據！到底為什么呢？他們不都是被中央委派的官員嗎？何以如此不忠？”
“記得《史記》上說，會稽郡守殷通也想擁兵自重，于是招來項梁商量，結果被項羽殺了殷通及眾多武士，從而奪權成功。現在想想，此事真是蹊蹺！殷通顯然早就知道項梁是誰，所以才會找他商量。只是他既身為秦朝高官，為何先前卻不找機會殺了明顯是楚國遺孽的項梁，順便摧毀地下黑幫呢？”
八角呵呵笑道：“這就是法家思想導致的悖論。越是燈光過于耀眼的地方，就越是有燈下黑。當秦始皇之時，是帝道最盛之時，因而也是黑道特別昌盛之際。”
“古人云：‘以智御智，如用石壓草，草必隙生’。當中央集權過于強烈之時，就如同巨石壓向了整個天下。如果天下都是沒想法的農民倒也無所謂，但是‘五蠹’（即想法比較多的刁民）便如同黑暗中的草一樣，順著大石頭的縫隙開始瘋狂生長。無論巨石如何強大、將大地都能壓出裂縫，可偏就是對這些暗草無可奈何。”
小武若有所悟，點頭道：“似乎很有道理。帝道越厲害，黑道也越強！這就是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吧？”
八角捋須微笑道：“法家思想看起來雖與其它學派不同，但也是過于理想化的。完全依照由上而下的方法論來推動行政管理，在現實中是行不通的。這令秦朝官吏形成了一個普遍的共識：若等待上級的指示行事，要么速度太慢，要么無法讓中央明白自己的實際處境，因而執行必將失敗，自己終歸要承擔責任。”
“真實的社會情況、讓地方官員們明白，不依靠當地豪強的話，就會寸步難行。然而受限于體制，無法用‘舉孝廉’之類的辦法選拔豪強子弟為官，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搞黑社會。這種黑社會很有其存在的必然性，因為取締不了。誰讓‘五蠹’的打擊面太大了呢？而對當地黑社會一無所知的話，官員離倒臺就已經不遠了。”
小武恍然大悟道：“看來秦朝的地方官員在日常運作中已經離不開黑道文化了。所以明知道劉邦不干凈，但這種人才能完成政府指派的任務，于是讓他當‘亭長’！而項梁這種黑老大平時也在結交官員，幫助他們料理了不上臺面的事情。所以對于官員來說，這些黑道人物都是有用之人，離開他們自己也就無法執政了。”
八角點了點頭，道：“不錯。所謂黑道（Dark Theory），正是依靠‘暗實力’（Shadow Power）來完成官面上難以完成的事情。沒有黑道的幫助及其背黑鍋的‘天賦能力’，各地官員們極易在苛刻的秦法之下引咎辭職，甚至送掉腦袋。”
“無論法家的命令有多么強大，來自上層的宏觀指示，是不可能對基層具體的每一個細節都有詳細的說明和參照意義的。地方官員在處理實際困難的時候經常會左右為難，要么承認辦不到，要么雖然能辦到、但辦事方式未經過上級授權。”
黑道Dark Theory靠暗實力Shadow Power
小武興奮點頭，睜大眼睛道：“我明白了。這就如同現代拍的警匪片電影一樣，警察離開了黑幫的線人，很可能無法破案和維持治安，因而無法保住自己的烏紗帽！于是他們平日里會經常照顧跟自己關系比較近的黑社會分子，也算是給自己的職業上了個保險。這樣時間久了，出現警匪一家的現象毫不奇怪。”
“張良的大鐵椎肯定連累博浪沙當地官員丟了烏紗帽甚至腦袋，但若官員預先給當地的黑社會打過招呼，那么刺殺秦始皇一事一定不會在當地發生！而項梁老大在蘇州的地下事跡，也肯定早就打動了殷通，所以在關鍵時候才會找他來共商大計，然后才會有后面發生的事情。”
八角含笑捋須道：“到了項羽破釜沉舟、擊敗章邯所率領的秦軍之時，文化的沖突表現得尤為激烈。一方面章邯擔憂秦朝中央不會明白前線將領的處境，依秦法即使幾位將軍無過錯也要掉腦袋，故此干脆率領20萬秦軍投降了楚軍。”
“另一方面，項羽率領數十萬諸侯軍和秦軍，浩浩蕩蕩的進軍關中驅逐先入關的劉邦。然而混編軍隊的問題來了，投降的秦軍基本都是農民出身，而諸侯軍大多都是黑社會出身，且對秦朝積怨已久。如今諸侯軍得了勢、便不肯放過投降的秦人，每日里罵罵咧咧、有事沒事毆打虐待、欺凌不留余地。這也是黑社會的通病。”
小武大悟道：“原來如此！投降的秦軍被‘古惑仔’們欺負的狠了---他們以前只知道打仗，從來也沒見過這個---所以怨聲載道、有嘩變的嫌疑。然而又被項羽探聽到了---但他也解決不了黑社會和農民之間的文化矛盾---于是干脆先下手為強，屠殺了全部秦軍降人。這兩種人無法兼容，自然做不了戰友，我如今才明白過來！”
八角點頭捋須道：“你現在明白了。黑色中國時期給中國的文化確定了主旋律，就是帝道文化、農民文化、還有黑道文化。此三者缺一不可，對中國人的深遠影響，直到今天也沒有降低多少。”
“不過，總結樸素中國和黑色中國這兩個文化奠基階段，內涵還是相對清晰的。此后中國先后進入了橙色、黃色、綠色、藍色、紫色、青色、紅色等七個文化階段，歷經多次‘洗禮’，變化越來越大，內涵越來越復雜，你要好好領會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