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太陽剛剛滑落到山頂,金黃色的天空中參雜著大片大片的紅暈。溽熱的空氣粘附在每個人裸露在外的表皮上。街道上人來人往,人們終于結束了一天的忙碌,臉上滿是疲倦的神情。
每天這個時候都是胖哥才開始忙碌的時刻。胖哥在街邊開了家燒烤店已經有五年了,每年夏天都會在門外擺上幾套桌椅,一應餐具都放在靠門邊的一個藍色大塑料桶里,在外面坐的人一切自便,自己取碗筷,自己寫菜單,再自己把菜單交給站在馬路邊點爐子烤串的胖哥。每天胖哥燒烤的門店一開張就往里進客,不到一個小時再來的人就要在外面等位了。到了夏天胖哥就把烤串的火爐搬到外面,就放在馬路邊上。大大小小的炭塊被燒的通紅,自家醬料腌制的肉串架在爐子上,肥瘦相間的肉串噼啪作響,直往下滴油。胖哥一手抓住肉串下端的鐵釬子,另一只手向身邊的小桌子上快速地一伸一縮,就抓了一小撮早調好比例拌好的干料,一面翻轉釬子,一面從上到下的來回抖動,將手中捏著的調料均勻地撒在漸漸熟了的肉串上。胖哥對自家爐子的擺放總是很有先見之明,每晚烤肉的香氣都能被風裹著帶到最遠處,不知不覺間就飄進了遠近行人的鼻孔里,這是任何電視報紙都趕不上的廣告,是能讓客人聞味而來的嗅覺廣告。
胖哥看上去大概三十七八歲,不到四十。也可能實際上的胖哥比這還要年輕一些。每天站在火爐前讓他的臉總是被熏得又黑又臟。胖哥留寸頭,大肚子,一臉的橫肉,但眉目間卻不見絲毫蠻橫兇狠,慈眉善目和這幅壯實的身板不太搭調。胖哥粗短的脖子上掛條金項鏈,在黑色背心的襯托下顯得金光閃閃。藍色紋身藏進在脖子后層層堆起的贅肉中看不清圖案。胖哥的肚子鼓的又圓又大。走動時活像個十月懷胎的孕婦。胖哥一般不下到餐桌間走動,只負責燒烤。在顧客間忙里忙外,收錢招呼客人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女人,穿著入時,畫著濃重的眼線,涂一副紅嘴唇。女人的嗓門大,每次有客人結完帳起身離開時,女人都會大聲招呼“再來啊,哥”。女人十分麻利,一桌客人走后杯盤狼藉的餐桌,女人快步走過去掄起胳膊,刷刷幾下子就恢復了餐桌原本潔凈的面容。
胖哥的燒烤大排檔總是從傍晚一直開到深夜,從兩三好友相聚的下班族,放學聚餐的高中生直到深夜加班歸來的人們。煎炒烹炸的響聲和烤串的香氣一整晚充盈在這條不長的街道上,讓夜里每個走過路過的行人都不自覺的慢下來,放松下來。幾套桌椅迎來送往直到深夜一兩點方才見清凈。每到深夜胖哥快要收攤時,都會從遠處走來一位上了年紀的拾荒老者。老人花白的頭發上有時會沾著幾片枯葉,臉上卻總是心滿意足的表情。一個裝滿空塑料瓶子的編制袋子被扛在老人單薄的肩頭上,從袋子表面夾雜的一點點灰色能看出它原來的顏色和樣子。現在這個袋子被滿滿的空塑料瓶子撐的好像已經到了它能承受被拉伸的極限,隨著老人的走動一顛一顛的,好像隨時都要開裂一樣。天氣早已是如火的盛夏,老人身上還套著一件長袖襯衫,襯衫罩在老人單薄的身板上每走一步都會晃蕩一下。老人沓拉著一雙并不相稱的拖鞋,一只腳上是紅色的塑料拖鞋,另一只是黑色皮革材質。老人就這樣在每天深夜從馬路一邊蹣跚走向胖哥終于清靜下來的攤位。
胖哥不嫌棄老人,每天這個時候都會讓女人收拾出來一張很干凈的桌子,老人總是羞愧的提著袋子站在一邊,身子佝僂著,低著眼不敢坐,女人收拾完總熱情地把老人招呼到她收拾干凈的位置上。老人也總是驚慌地推脫著“渾身臟兮兮的,可不敢”。直到坐下也總要向一旁觀望的客人羞澀的說“娃兒是好人,不嫌棄老漢,好人一生平安啊”。
老人的菜單非常簡單,每天就只是一份最便宜的蛋炒飯。如果當天還有沒賣光的肉串,那么端上來的炒飯上總會盛放著一大勺烤的滋滋冒油的被擼下來了的肉粒。怕老人不敢吃,女人端來飯時總要笑著說“這個點也沒幾個人了,再不烤出來明兒就該壞了”。老人受寵若驚,原本在椅子上蜷縮的身體更加拘禁了,不住的點頭作揖“謝謝謝謝,好人一生平安”。
這天還是像往常一樣,老人扛著編織袋走來,這天的袋子好想比以往任何一天塞的瓶子都多,袋子都要沉。老人低垂著頭,就快被撐爆了的巨大袋子壓在老人肩上,老人每走一步都像是使上了全身力氣。他的腳步是那樣沉重,沉得腳底板始終連在地上,抬不起來,只能蹭著行進,這段再熟悉不過的小路這天走得那樣艱辛。走過胖哥時,老人突然抬起頭說“娃兒,來份蛋炒飯”。胖哥感覺到了這天老人好像有些不對勁。忙完了手里的單子,起了兩瓶啤酒,拎著來到老人身旁坐下。胖哥把酒遞給老人。看著老人腿邊靠著的袋子說“大爺,今天不少撿啊”,老人抬起頭,裂了一下嘴,好像是在原本淚流滿面的臉上硬生生的給擠出的一絲笑容,說“是啊,今兒足足撿了一天,明兒就不撿了”,“怎么著,明兒換地方了?”,“回老家了,用不著再撿了”,老人沙啞的嗓音突然哽咽起來,“小孫子昨兒夜里沒了,到了這病是沒治好啊”,單薄的身體隨著聲音的顫抖而抖動起來,。“娃娃命苦啊,打小就沒了爹,他娘拉扯他不容易,生了病家里沒錢治啊”。說完老人又低下了頭。
胖哥起身回到店里,不一會又回到老人身邊坐下。再伸出手時,手里捏著一沓紙幣,胖哥把錢塞到老人手里,“大爺,這一千塊錢你拿著,回去給小娃娃好好操辦一下,讓娃兒走得風光些”。老人低頭看著手里的鈔票不知所措,又去看胖哥的臉。干枯的臉上老淚縱橫,像小河流過干涸的土地,淚水在溝壑縱橫的老臉上淌得左一道,右一道。“拿著!什么時候再來,我還給你炒飯吃!”,胖哥的話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威嚴。老人提起地上的編制袋,攥著錢,向胖哥和女人鞠了一躬,嘴里一面不停說著“好人一生平安”,胖哥連忙攙起老人,“行了行了,吃飽了快回去吧”。老人扛著袋子朝著馬路另一邊走去,夜晚昏黃的路燈把老人的影子拉的又細又長。老人拖著沉重的步子,朝漆黑蹣跚走去,一會兒就不見了背影。
馬路上幾乎看不見行人了,寂靜的街道只有蚊子不停撲向路燈的噼啪聲。相隔不遠的成人用品店和小賣店也都熄了燈,合上了鐵門簾。胖哥的燒烤大排檔也要打烊了,反應遲鈍的身體在一夜的忙碌之后終于開始疲憊了。胖哥和女人把爐子和桌椅一股腦的搬進店里,熄了燈,上了鎖。女人挽著胖哥粗壯的胳膊,看一眼胖哥,眼里都是幸福,胖哥燃起一只煙,寵溺地朝女人笑笑,一起慢悠悠走去。這時大概總是后半夜兩點左右。這個喧囂的城市終于安靜下來,寂靜的夏夜,一扇扇漆黑的窗后是一聲聲熟睡著的或重或輕的鼾聲或夢囈。在那鼾聲和夢囈的背后是他們甜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