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懷念起在上奉茶場住時的老胡來。
老胡,名叫胡訓金,六十來歲的年紀,性情卻象小孩子一樣樂觀。吃大鍋飯時,老胡夫婦倆管食堂,煮飯炒菜,兼著打出工與收工的鈴聲。那時打鈴,不是現在的電鈴,一按就響;而是一塊大鋼鈑,要高舉一個長柄小鐵錘,一下一下去敲。
記得那天場主任找來幾個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一塊新鋼鈑,一根八號大鐵絲,一個大鐵釘,還扛來一張梯子,要老胡帶領他們把這塊鋼鈑掛到一棵大白楊樹上。
老李第一個自告奮勇,拿著大釘子和錘子就上了梯子。
老胡一見,大叫:“你趕緊下來!”
“你也太小瞧人了,這點事我還辦不好?”老李覺得奇怪。
“下來下來,我來?!崩虾种匦聫娬{。
老李只好下來。我看見老胡在他手里接過鋼鈑與大鐵絲,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老虎鉗來,慢慢爬上梯子,尋了一根很粗壯的枝丫掛了上去,然后用鉗子仔細地固定好。
“老胡啊,釘個釘子一掛上去多好哇,省時又省力!”下面有人喊道。
‘’你以為樹沒有生命,不知道痛?。俊虾稹?/p>
“樹會流血不?”下面嘻嘻哈哈。
“你們這幫蠢蛋,你以為只有鮮紅的才叫血么?!他流的汁就是血!”老胡答。
“老胡啊,你是米字旁的糊吧?”這一句引來大伙的一陣哄笑。
老胡卻沒有生氣,非常耐心地對他們說:“這個鋼鈑,如果鋼身靠在樹上,發音就沒有那么洪亮,它懸在枝丫上效果就大不相同了,不信就試試?!闭f完用小錘子用力敲了幾下,真是震人耳膜,聲傳數里。
老胡的毛筆字寫得非常好,正楷隸書相當精通。春節期間,我看他給大伙寫的對聯就相當想學,又不好意思說出來。那時我才九歲,上小學三年級。
晚上我偷偷告訴父親,什么時候我也能寫得一手老胡一樣的字那該多好??!
父親二話沒說,當晚就帶著我去求見老胡。
老胡也很爽快,笑著說:“拜我學字可以,年底你老晏家得捉只大母雞給我!”
父親哈哈一笑:“拜師學藝,那是當然!”
此后我就跟老胡學上了毛筆字。
隨后問題又來了。學字需要大量的墨水與紙張,對于家境貧困的我,是一個很大的負擔,雖說那時兩分錢一張的白紙,一天五張就一角,在七分錢一斤鹽的時代,不能不說是奢侈。
還是老胡有辦法。他在場里的閱覽室抱來一大堆舊報紙,說用這個練字也是不錯的,只是用心要專,不要被報紙上的鉛字亂了心神,你必須得當它們并不存在。
父親在解決墨水方面也取得了重大進展。他把墨水一瓶分成三瓶,然后在鍋下刨些鍋底灰,并建議我不用洗筆,用的時候如果僵硬了就放在墨水中泡一泡。說實在話,效果總是不太理想,用時總要用筆來個翻江倒海,不然上面就淡無墨跡,將就將就著用吧,誰讓咱沒錢呢!
鍋灰夾墨沒練多久,我一個在制尺廠的遠房伯父為我捎來一坨大涂料,雖說是黃色的,但也比那混合墨水好用。這坨涂料只要刨一點點,就可以調制一大瓶黃汁,我至今記得用了三載有余。
此后一練就是多年,學校也總是把我的字當作范本加以展出,也為我增添了不少虛榮。
現在想起,我的書法后來在市里幾次獲獎,還是得益于恩師老胡的指點。
讀五年級的某一天還未放學,鄰居小冷慌慌張張跑到學校來告訴我:“你媽媽被劉利民打了,打得頭破血流!”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有點懵了。母親從不與人結怨,怎么會得罪人?
回到家才知道,禍魁原來是在場廚房大門上寫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劉利民是個表(婊)子崽!”
劉利民,何許人也?他是四川的移民,單身一人(那時尚未取妻),在場里奸污了不少上海來的女知青。這事,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總不見有知青站出來指證,僅限于私下里議論罷了,場領導也沒有什么根據處置他。誰知門上一行粉筆字竟為我的母親招來了一場無妄之災!
劉利民一口咬定那粉筆字就是我寫的,認為附近讀書的就我一個,沒有別人。母親與他爭論了幾句,他二話不說,拿著一根木柴就劈頭蓋臉一陣猛打!
時值父親正回老家探親,那時鄉下并未有電話,聯系不上。出了這么大的事,跑前跑后的都是老胡。
老胡見我回來,趕緊叫我拿我的大字本,然后他拿著我的字到了場主任那里,硬是拉著場主任為我核對筆跡。最終,劉利民為我母親掏了醫藥費與營養費。
幾年后,分田到戶,老胡一家返回故鄉,此后再也沒能相見,據后來來上奉的人說,不久他夫婦倆先后駕鶴西去,已不在人世了。
老胡,是我一生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