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有個小村莊,京滬大動脈在村尾一腳踹出一方塘,蓄水養魚,水清而魚肥,雖比不得鱸魚肉香,卻也有自已獨得的風味。
耿油坊因炸油而出名,清末民初,家家有一油坊,冬日室外雪花飄飄,你循著油香掀起草簾,便可見幾個長輩磕著長長的煙袋吞云吐霧。二大爺常會用他那裝著煙絲的荷包輕輕擦拭那玉煙袋嘴,半是欣賞,半是炫耀。
這里面的主角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金黃色的皮膚隨著肱二頭肌的崩起閃閃發亮。別人都裹著棉襖,他卻只掛一毛巾,隨著嗷的一聲將一榔頭高高舉起而敲在較大的一個楔子上。那榔頭有三十斤,四十斤,最重的八十二斤。村里只有幾人能掄得起來。我那時常崇拜地看著那汗水津津的脊背。可惜最小的我都提不起來。
偶爾有外鄉人會來,他們扛著獵槍,帶著三兩獵犬。在棉花田里,青紗帳中。隨著……呯的一槍,有時是野兔,有的是野雞便被他們挑在槍上,也有帶一張網的,會捕到黃鼠狼,小狐貍。村里人是不敢碰這兩東西。據說叔輩有叫二爺曾經腳踩黃鼠狼的頭,兩年之后頭里長了腫瘤。此事我未考證過。
后大溝字面解釋是生產隊廣場后有條小河。河里面只有死水,夏季老天心情好時會換一換水。在記憶里水一直是清的,邊上有小魚搖來搖去,陰雨天它們還會翻著肚皮吐泡泡。岸邊有幾個小孩拿媽媽縫衣服的針彎個鉤。(好象要要放煤油燈上燒紅了才能彎出好看的形壯)。鉤上只有蚯蚓。魚為啥愛吃蚯蚓我真的不知道?!靶″伋伞苯洺D茚灤绨褟S的小魚好多。我是不被允許的。因為有一次把弟弟弄掉溝里。差一點淹死。母親只許我遠遠地看。這條河不知為啥夏天沒人洗澡。洗澡一般都去村前的魚塘洗。
夏日的午后,大人小孩是不避嫌的,脫個筋光,大人用水淋著身子避暑。半大不小的會在深水的地方弄出各種花樣的泳姿,潛水好象有點危險,憋著氣兩手扒拉著塘底,兩腿也蹬地,肺活量大的能潛很遠,有個姓丁的小孩潛下去兩手陷泥里沒撥出來,我不明白他咋陷進去的。好象我們那時怕熱不怕死。過幾天又歡歡笑笑地潛水了。大概就象我們見過大多汽車的交通事故,卻仍然交錢學駕駛員是一樣的。
最熱鬧的是初夏,大概農歷五月份,一車一車金黃的麥子被大人一鐮刀一鐮刀地割下,小孩子把它們扎好,男子漢用獨輪車推到場上,這獨輪車聽爺爺講很有功勞的,據說淮海戰役就是它推出來。每家門前幾乎都有場。大致五十平方左右。我記事起是用牛拉石頭滾子轉圈,我一開始數幾圈幾圈,到下午我就麻木地隨著牛轉不規則的圖。后來出現脫粒機就快多了?,F在都有收割機了。那時鄉親最大夢想是四個現代化,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小摩托一家一掛(輛)?,F在每家都有汽車了,那時縣委書記下車才有一輛吉普車。
晚飯后,孩子們最快活的。拖一張涼席,或一塊蛇皮袋(裝化肥用的塑料帶)。到場上或路邊鋪開,聽蟬聲嘶啞,看明月星星。八點以前,有小媳婦或姑姑姐姐在場的我們會聽到牛郎織女的姑事。夜深她們都走光了,故事就有點顏色了。男人在曖昧的笑聲中回家造人了。
離家近三十歲,兒子女兒回鄉已不識麥苗豆秧。莊前莊后滿打滿算尋不著三十個人。耿油坊就象一粒塵埃慢慢地消失。再過百年連耿油坊這個名字也不會存在吧。
我走了,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車箱裝一袋母親種的大米。隨著一首惆悵的歌飄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