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
梅子走到了那片熟悉的墳地。起伏的墳丘像蹲踞的海豹,眺望著天空,期盼著朝陽。蘆葦在晨風中搖曳,發出輕微的刷刷聲。
打小以來,梅子無數次經過這片墳地,這是從山村老家通往外面世界的必經之路,她心里沒有一絲恐懼,反而覺得親切。每次路過,她都仿佛能感覺到地底下親人慈愛的目光,目送她,或者迎接她,沒有語言,卻心心相通。
每次出門,母親總是給她準備一大堆好吃的,臘肉、香腸、辣椒醬,一個大箱子,一個大背包,都塞得滿滿當當。打工十幾年了,梅子還是無法適應廣東清淡的口味,在食堂吃飯,都要自帶辣椒醬或者老干媽,母親的手藝好,每次帶去的東西都很受歡迎。老公風哥雖然是廣東人,也很喜歡。因此,盡管旅途艱辛,梅子還是盡量多帶一點。
長途汽車一般都在天亮前發車。為了趕車,梅子4點多就起床了。母親起得更早,等她洗漱好,熱騰騰的早餐已經準備好:新米煮的粥帶著稻花的清香,跳水泡菜清脆爽口,家雞下的蛋色澤鮮亮,媽媽的味道總是讓人流連忘返。在家呆了十幾天,梅子已經習慣了這種“奢侈”,想著這頓以后,不知下次又是何時才能再有此享受,她比平常吃得都多,母親很高興。
墳地位于一個小山坡上,往外走是下坡路,有點陡峭,加上泥路的凹凸不平,梅子的高跟鞋走起來格外艱難。梅子喜歡高跟鞋,也習慣了穿高跟鞋,不管干活還是休閑,她都愿意穿高跟鞋,別人覺得累,她卻覺得走路踏實,而且感覺自己“高人一截”似的,有種自信感。其實梅子一米六幾的身高,穿平跟鞋也比身邊很多人高,只是感覺腳底空落落的,走起路來都不穩定。她今天穿的是三年前結婚時風哥給她買的酒紅色高跟鞋,是她當時唯一的嫁妝,也是她最貴的一雙高跟鞋。平常穿起來很好走路,今天可能是行李太重,路又不好,竟有些吃力。
眼看就要下到平地了,突然,梅子覺得左腳一下子失重,扭了一下。她把行李扔到一邊,順勢坐下來,揉了揉腳踝,幸好只是輕輕扭了一下,不是很疼。她撿起左邊那只高跟鞋,才發現鞋跟扭斷掉了?!鞍Γ?00塊的東西,質量也不怎么好呀!”梅子嘆了口氣,心想,剛出門,就發生這樣的事,又是在墳地里,要是母親在,肯定說不吉利,不能出門,要換個日子;昨天她還翻出一本老黃歷,戴上老花鏡看了半天呢。不過梅子從來不信那些封建迷信,她休息了一小會兒,打開行李箱,拿出準備在車上穿的拖鞋換上,用包拖鞋的塑料袋把高跟鞋連同斷掉的鞋跟一起包起來,放回行李箱,就又上路了。
后面坐車挺順利的。淡季,人不多,車上還有三分之一的空鋪位,梅子安置好行李,挑了一個比較靠前的下鋪,躺下休息。
當天晚上,車子經過一段陡峭的山路時,突降暴雨。山路七彎八拐,旅客們本來就被晃得頭暈腦脹,這時更加焦躁,司機也很為難,說到下一個停車點就休息,等雨停了再走。
過一會兒,車突然停下了,接著,梅子聽到一聲轟隆,像打雷,又像爆破,地動山搖的感覺,不過很快就淹沒在江水的滔滔聲中,當時,車子正行駛在長江的支流邊上。
有人在外面猛拍車門,司機打開門,“滑坡了!滑坡了!走不了了!走不了了!掉頭!掉頭!”那個敲門的人喘著氣急急忙忙地說。
大家趴在車窗上往外看,江邊幾個穿著雨衣的人用手電筒照著的地方,不知是泥沙還是石頭的東西大塊大塊地往下掉,那應該就是剛才轟隆聲的來源,渾濁的江水攜泥卷石,咆哮著,翻滾著,像發狂的怪獸。
“難道真的不吉利嗎?”梅子想,心里涌上來一陣恐懼。
司機開始慢慢掉頭。“??!”旅客們一起驚叫,原來車子突然往后傾斜下去了。梅子往窗外一看,車子的后輪有一大半滑到路外了,車輪下面就是怒吼的江水?!按蠹覄e亂動!”梅子不禁叫起來。司機猛踩油門,引擎發出低沉而無奈的聲音,車子沒有動靜?!昂竺娴娜寺叩杰嚽懊鎭戆?!”梅子平復了一下心情,想到了這個辦法。后面的旅客如履薄冰地往前走,仿佛腳下布滿隨時可能引爆的地雷,有的嚇得不敢抬腿,扶著床欄發抖。車子真的往前傾斜了一點,司機又猛踩油門,車子終于動了,“噢!”大家歡呼起來,都有死里逃生的感覺。車子掉頭而行,突然,身后又傳來一聲轟隆,車子剛才掙扎的地方,被垮下來的山石泥土覆蓋了。
路上停車休息耽誤了一個晚上,梅子到達時已是第二天半夜。本來坐臥鋪挺輕松的,可是死里逃生的經歷讓梅子一路上都處于恐懼和擔憂之中,根本沒辦法休息,直到下車來,才感覺精疲力竭?!半y道鞋跟斷了真的是不好的預兆嗎?”梅子還在想那件事。
梅子到達出租屋,把行李胡亂扔地上,就去推臥室的門,門卻鎖住了?!帮L哥,風哥!”她輕輕叫了兩聲,沒有回應,又輕輕敲了兩下門,還是沒回應。“應該是睡著了,那就不打擾他了吧!”梅子想,自己身上也挺臟的,現在太累,又不想洗澡,先在沙發上睡一晚再說。她走到洗手臺,準備簡單洗把臉,突然,她發現臺面上居然有兩把牙刷,她自己的牙刷隨身帶了,那把陌生的牙刷是粉紅色的,一看就是女人用的。她又看了看,臺面上和水池里都有女人掉的頭發!
梅子心一緊,開始仔細在屋里搜尋,她先走到門口,地面上一雙酒紅色的高跟鞋映入眼簾,跟她斷掉鞋跟的那雙一模一樣!剛才進門時居然沒注意。梅子繼續尋找,衣帽架上有一個白色的女士小背包,是她喜歡的樣式。梅子找了一圈,沒有看見其他東西了,可是還需要更多的證據嗎?她走到臥室門口,耳朵貼著門,只聽到風哥熟悉的鼾聲。
梅子躺在沙發上,怎么也睡不著。她不知該做什么,她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她該怎么去面對風哥,這個她深愛的男人,為了跟他在一起,她差點跟父母斷絕關系。現在發生這樣的事情,她該怎么去面對,又該向誰訴說呢?
半夜時分,風哥迷糊間聽到有人叫他,是溫軟的女人的聲音,他想睜開眼睛,眼皮卻不聽使喚;哦,好像還有敲門聲,他一下驚坐起身,“梅子,”他喚左邊躺著的人,“咦!不對,這是怎么回事?這個女人是誰?怎么會躺在我身邊?”
風哥感覺頭痛欲裂,他使勁揉了揉眼睛,用指尖不停敲打頭部,努力回憶昨晚發生的事情。他眼前浮現出幾張肥肉橫生的臉,還有幾個扭來扭去的豐滿的屁股,他們像皮影戲一樣晃來晃去,舉著碩大的酒杯,嘴里叫著:“喝,來呀!”“再喝一杯!”“好兄弟,干啦!”風哥感覺胃里焦灼難耐,頭重腳輕,一根雪白的胳膊摟住了他,暗紅色的液體灌進嘴里,他麻木地咽下去,整個人攤在沙發上,閃爍的燈光,嘈雜的歌聲,還有刺鼻的香水味,讓他如入幻境。后來,他被那根雪白的胳膊拖上了車,他的頭耷拉著,一雙酒紅色的高跟鞋在眼前晃動,將空氣都攪成了酒紅色,香水和酒精混合的味道將他包裹,讓他作嘔。
他看了看露在被子外面的雪白胳膊,又看了看只穿了一條褲頭的自己,心里一陣驚慌,“梅子!”他輕輕扭開房門,伸出頭去。
梅子正準備翻身,突然聽到門開的聲音,她趕緊僵住身子,豎起耳朵。
“梅子!”風哥心里叫道,收回了邁出一半的左腳。他回到床邊,抓起那條雪白的胳膊搖晃起來,“快醒醒!快起來!”他壓低聲音吼著。“啊,”風哥伸手捂住那個準備發出嬌媚呵欠聲的嘴巴。她睜開眼睛,看到風哥滿臉的緊張,疑惑不解?!拔依掀呕貋砹?,就在大廳沙發上,我剛看了一下,應該還在睡,你趕緊穿好衣服,我送你離開,”風哥壓低聲音嚴肅地說。
兩人穿好衣服,風哥輕輕推門,探路。梅子假裝睡熟,耳邊傳來躡手躡腳的腳步聲,然后是取包的聲音,穿鞋的聲音,開門的聲音,拿鑰匙的聲音,最后是關門的聲音。梅子倏地起身,穿衣服,攏了攏頭發,出了門。
出門就是一片建設中的工地,天剛亮,工人們已經熱火朝天地干起來了,挖土機、鉆土機、塔吊車、翻斗車、攪拌機……發出讓人煩躁的聲音。風哥和一個高挑的女人并肩走在堆滿建材的小路上,女人穿著白色緊身包臀連衣裙,曲線玲瓏,長發過腰,酒紅色的高跟鞋像兩團燃燒的火焰晃動。他們安靜地走著,沒有說話。從住的地方走到大路上要穿過幾個小巷子,很方便藏身,梅子就在他們身后二三十米。
梅子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跟蹤他們,女人一直沒有回頭,梅子看不到她的臉。
十來分鐘后,他們走到大路邊上,很快一輛出租車過來了,風哥招手示意司機停車,女人親了風哥一下,扭著屁股上了車。風哥沒什么反應,連手也沒揮一下。出租車呼嘯而去,風哥轉身,走向路邊的一家早餐店。
梅子開始往回跑。
等到開門聲再次響起的時候,梅子已經躺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了。她聽到風哥走向廁所,接著相繼傳來尿尿、刷牙、洗臉的聲音。
“老婆!老婆!起床啦!我買了你最愛吃的小籠包!”溫熱的聲音混著酒精的味道兜頭澆過來。梅子假裝睡眼朦朧,伸了個懶腰,緩緩睜開眼睛,風哥滿臉笑意地看著她?!澳闵稌r到的?怎么不提前跟我聯系啊?想給我驚喜嗎?餓不餓?快起來吃早餐吧!你最愛的小籠包,新鮮出爐的哦!”
梅子盡力保持正常,笑了笑,慢慢地起了身。她走到洗手池邊,那支粉色的牙刷不見了。她一邊刷牙一邊看著鏡子里自己熊貓一樣的黑眼圈。風哥走過來從后面攬住她的腰,臉在她脖子上蹭。
“別鬧!我兩天沒洗澡了!”她將他推開。
“沒事,我不嫌你臟。不過,你先洗個澡吧,要不要我陪你?”風哥松開手,狡黠地說。
“不用了,你自己先吃早餐吧,”梅子有氣無力地說。
“我不餓,我等你一起吃?!?/p>
吃早餐的時候,風哥興高采烈地告訴梅子張總那個項目終于談下來了,雖然吃飯唱歌送禮什么的花費不菲,自己身體也遭罪,價格上也作了一些讓步,不過做下來的話應該至少能賺30萬,到時就可以回家蓋房子了。梅子努力表現出高興的樣子,心里卻一直在想高跟鞋的事情。
“真的不吉利啊!早知道我晚幾天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梅子想,“可是,如果我晚一點來,風哥會讓她離開嗎?”
風哥還在喋喋不休地說項目的事情,梅子打斷他說:“我昨天出門的時候,把鞋跟扭斷了,我們結婚時買的那雙?!?/p>
風哥愣了一下,說:“哦,是嗎?那吃完飯我們拿去修一下吧?!?/p>
“能修好嗎?”梅子又像發問又像自言自語。
“肯定可以呀,菜市場邊上那個修鞋的王大爺手藝很好的,你不是在那里修過幾次鞋嗎?我今天不用去工地,咱們一會過去,順便買點菜,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
“隨便吧,對了,我帶了臘肉和香腸,”梅子冷淡地說。
“哇,好的,謝謝老婆,謝謝老婆!”風哥興高采烈。
飯后,風哥找了一個好看點的購物袋,裝上斷根的高跟鞋,拉著梅子出了門。梅子想起兩個小時前自己還悄悄跟蹤風哥和酒紅色女人,兩個小時候又跟他手拉手走在同一條路上,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她有點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
王大爺的手藝確實很好,敲敲打打,不到10分鐘,鞋跟就粘好了,為了加固,兩只鞋都加釘了一顆長長的釘子,從鞋跟底部釘進去,一直貫穿到鞋底,但是又不會長到硌腳。
“修得很好啊,根本看不出來斷過,”風哥說。
“是??!”梅子感嘆,一邊穿上修好的鞋子,走了幾步,感覺很完美,就像從來沒有壞過一樣。
“有沒有一種釘子,可以釘住產生裂痕的感情,又不傷心呢?”梅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