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分浪漫

圖片發自簡書App

1.

我被告知,七點半之前,都必須呆在這個地方等一個人。

夏季夜晚的風慣常地吹,慣常地帶有熱氣。我的表情就在這樣流動的空氣中不斷變化,一如被一雙枯槁的手抽走棉絮的枕頭,漸漸變得疲軟無力。

告知我的是一個女孩,在下班后的廁所里,她將一張泛黃疊好的紙塞入我的口袋。她那深棕色的杏眼環繞在黑色的眼線之間,在鏡子中與我四目相對,而后飛快躲開。

我本可以不去理會,陳舊的紙張、奇怪的女孩,都不過是一些青春年少的把戲,于我沒有參與的必要。

而我卻依舊去摸索那張留有她余熱的紙張,讀完那細致認真的幾行字。我意識到,無論我處在十九歲,二十九歲,或者是三十九歲,青春年少對我都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我一向寬容我的天真,正如承認衰老。

七點半將到,太陽依舊在低緯度城市斜懸,似是而非地墜入高樓的背面。抽空的枕芯又開始被慢慢填滿,我開始期待著那個讓我等待的人。

在我轉頭去看身后面包店的裝潢時,一個穿著黑色t恤的男人走了過來,徑直地,毫不猶豫地。我有些張惶無措,被居高臨下的壓迫感貫穿著我的神經,陌生依舊是陌生,不會因為神秘與好奇,就消減危險的氣息。

“這是你的?”他指著我手中的那張紙,聲音中帶著冷漠,比陌生人尤甚百倍。

“別人給我的。”我回答他。

他的語氣緩和,挺直的背稍稍垮下來,我才知道,他不并比我放松多少。“哦,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孩。”

周圍的燈光亮起,銀河般傾瀉在人來車往的街道里。這是我能分辨這座城市里日暮與晨朝區別的僅有時候。

我循著光去打量男人,他有著寬闊的肩膀和高高的個子,樣貌卻背離了身材,過分的年輕讓他的打扮顯得故作成熟。突然間我想起那個深棕色眼睛的女孩,此刻我終于放下了那個荒謬絕倫的夢,確定自己只是攪和進了一對少男少女的戀愛把戲里。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能要回那封信嗎?”男孩的鼻子上沁出密密的汗珠,表情突然誠懇得可愛。

“當然可以。”沒有理由拒絕。

男孩接過我遞過去的紙,將它隨意塞入自己的口袋中。

我松了口氣:“那么再見。”

“再見。”

我轉頭步入人群里,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如果不出于那未死絕的天真,不在靠近街角的地方回頭,那么我明天依舊可以在朝陽和暮色的混亂中有條不紊地生活。

然而我回過了頭去,正對上他年輕悅動著神采的眼睛。他看見我了,一個拿著他信的陌生女人,在街角居然投射過一抹留戀似的目光。

他走了過來,朝我的方向。我的心發緊,卻不愿背過臉去。

男孩站定在我跟前,流星般的眼睛彎了彎,笑意溢出臉龐。

“你好,我叫克里斯。可以請你吃個晚飯嗎?”

克里斯?我笑了。所有的美少年都叫叫克里斯,這真有趣。

我應了這個邀請,就在那家面包店,以點心代替晚餐,他一閃而過的困窘讓我覺得這份晚餐格外可愛。

我們聊了許久,我知道今天晚上是他告白的重要時候,當七點半燈光亮起來的時候,他要從她背后出現,送給她最喜歡的項鏈,大聲地告訴她他愛她,他想要和她在一起。

為此他做了三份兼職,四個月才攢到這些錢,就為了買那條項鏈,為了這一天。

真浪漫。我懂得這樣的浪漫只屬于十九歲,太過短暫、太過幼稚,迷醉在荷爾蒙中的感動不消一個晚上,就足夠消散地無影無蹤。但是短暫依舊是存在,尤其對于三十歲即將壓迫過來的女人,這種浪漫只需沾上一點,就容易蝕骨入髓地上癮。

少年掏出那個藍色的盒子,不動聲色地放在僅剩甜品殘骸的桌子上,將它推向我。

“Es geh?rt Zu den besseren Menschen .”

德語,我聽不懂。天性般的軟弱讓人變得不幸,我的不幸來源于咎由自取。我甘愿被這種意外撿漏的幸福感俘虜,即便拒絕了這種好意,我確信他依舊能察覺到我眼睛里的渴望。

“我只想告別這段感情。”少年隨意地說道。“單方面沉浸在里面太久了,我想忘記了。而且,這個東西適合更好的女人。”

他的舉重若輕不知真假,但卻讓對面這個耽于幻想的女人信以為真。

我收下了這份禮物,放在床頭的第一個柜子里,但是卻一次也沒有打開。我愛的只是那份浪漫,至于浪漫外皮下包裹的是什么,一點也不重要。

2.

我住在城市北區的一個住房區,單元樓分了三棟,從小區門進去到住處,需要繞一個大圈,房子是直華給我租的,八十年代的舊房子,設備卻很齊全。

二十四歲的時候,直華說,等到攢的能夠買一套房子的時候就結婚。他不愿意欠著房貸結婚,他愛我,不想讓我結婚之后還要受房貸的壓力。

他自信三十歲之前能夠掙上一套房子的錢,他確實有這樣自信的資本,我看著他五年間平步青云,坐上了執行總監的位置。為了能夠在三十歲之前在他那里獲得一把屬于自己的鑰匙,為了讓他把我的過去與未來全部鎖進一棟房子里,我幾乎不顧一切地和他實現這個夢想。

但是五年的時間太久了,久到以為不會變的東西全部面目全非。我沒有預料到,愛情會被時間擊打得像落水狗一樣狼狽。

他把我們過去五年的共同的東西全部拿了出來。然后發揮他會計出身的優勢,將東西分類得井井有條,三個小時之后,我們誰也不欠誰了。

衛生間的水龍頭沒有擰緊,滴滴答答漏了一夜。我懶得動,翻身也懶得翻。真奇怪,明明失去了那么多,但是心里一點也不難過,反倒如釋重負。每天的房價上漲下跌好像沒所謂了,每天經過櫥窗里昂貴的婚紗也與我沒有關系了。

只有陽光還是透過窗簾的縫隙映在我的眼睛上,我抬手去擋,無名指上的戒指硌得我生疼,我記起來,直華并沒有將戒指要回去,這是他全款買的。

我旋轉著這個戒指,依舊分不清現在是晨朝還是日暮。但是我意識到,我已經二十九歲了。五年前以結婚作為夢想的我,在今天一敗涂地了。

我張開嘴巴,任由空氣灌入口腔,喉嚨,有什么東西堵住了呼吸,我發不出聲音,胸腔里跳動的東西死透了。

六月的黃昏,我與克里斯同時坐在廣場的兩條長椅上,同時看見了彼此。

他揚揚手,遠遠地朝我露出微笑。

“哈嘍。”他走了過來,我看清他身上穿的什么,黑色的t恤,一條仿造的利維斯牛仔褲。

他的面部線條分明,五官立體,眼睛很大,笑起來的時候眉目彎彎,仿佛和善地匯聚起了星河。

我微笑著點頭,他盯著我的脖頸看了幾秒,然后不自在地問:“怎么沒有戴上?”

我知道他說的是那條項鏈,它對于我全部的意義只是一個善意的浪漫,而這個意義無法作為我堂而皇之懸掛起來的理由。

“但是它存在的價值可不在于收藏。”克里斯回敬我,明亮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

這是少年以為辯論勝利慣有的表情,我知道。

天黑時我走回公寓,一路隱隱感覺被人跟蹤。我的心懸起來,加速腳步不敢回頭。等走到樓道口時,那股奇怪的感覺終于被落實了,我的手臂突然被一雙大手捉住,整個人被拉進一個高大的身體里,接著嘴巴被捂住,心臟暴跳如雷。

周圍是死一般的沉寂,沒有人能夠救我,這樣恐慌而又絕望的我。

“別害怕。”那癢酥酥的氣流在我的耳邊噴薄而出,我聽出來這個聲音,是他,克里斯。

他慢慢松開禁錮住我的手,在燈光下對上我的眼睛。我未曾平復的恐懼,因為他的目光,漸漸平復下來。

他將我環在墻壁前,抱歉地笑笑。

“對不起,我太想你了。”

我的不幸來源于我的咎由自取,天真沒什么不好,但是我的天真從來不加思考。假使我能從一見鐘情的假象中稍微抽離一點,想一想這之外應該有的理由,為什么一個十九歲的男孩會想念一個二十九的女人?我就會冷靜下來,看穿這其中所有的把戲。

然而那一刻,我是缺乏思考的。我愛上了十九歲的克里斯。我愛他那明亮的、誠懇的眼睛,愛他的慣于浪漫。愛他從來不去掩飾自己眼睛里的欲望,就那樣坦蕩直接地望著你,像是理直氣壯地向你伸出手,說:給我。

他是如此熱烈天真,你能再抗拒什么呢,你不得不給。

我茫茫然打開了房門,與他相擁著墜入綿軟的床榻。夜晚不需要光亮,我們不需要看清彼此,只需要相互縱容,墜入無邊無際的地獄之中。

第二天一早,克里斯不見了。

我微暇著眼睛去看那抹由縫隙中透出的陽光,終于清醒過來。房間里一切照舊,潔白的天花板,干凈的地面,有條不紊的陳設,昨晚的那些,就像一場只有我自己的春夢。

我最后打開床頭抽屜,藍色的盒子靜靜躺在柜子里。我知道它發生了什么變化,即便它看上去依舊和往常一樣,但是它只剩下了個空殼。

我想告訴克里斯,沒有必要如此大費周章,因為這本來就是他的,只要他說要,我就沒有保留的必要。

3.

我三十歲的生日在七月份,隱約記得克里斯說他的生日也在七月,只不過是月末。也就是說只要過了這個月,我就不再愛他。

直華來找我和好,在我生日的那個晚上。

那天晚上,我遠遠看見昏暗的樓道里有一個人影,還有一點忽明忽暗的火星,我站住腳,站在路燈后的陰影里,看那個影子抽完整支煙,直到那零星的火光消失在那人的鞋底,才慢慢走過去。

“你回來了。”他表情有些局促,我看見他手里拎著的東西。木然地點了點頭。

“我等了你很久。”

“我看見了。”我見他一臉驚異,指了指那個路燈,“我就在那里。”

他尷尬地笑了笑,然后揚了一下手中的蛋糕,說道:“生日快樂。”

我不動,既不去接蛋糕,也不邀請他進屋,我就這樣僵直地站著,就算被風干成木乃伊也在所不惜。

“我們和好吧。”直華終于開口。

我仿佛老早就知道他要說這么一句話似的,面目神色依舊平靜地嚇人。但這不是我,這是被少年的浪漫暫時麻痹的二十九歲女人,我沒有理由不去接受直華的建議,人生再沒有幾個五年給我去重新了解其他男人,我必須答應。

但是現在他被我的沉默嚇住了,即便他如此了解我,他也知道他是我最好的選擇,此刻我依然感覺到他的害怕。因為在感情這件事情上,沒有人能夠完全地把握全局。

我像一個勝利者一般,肆無忌憚地笑了。

盡管我知道我終究會答應。但是對于他的失魂落魄,我樂見其成。

七月末我結婚,搬去了直華新買的房子里。

這樣也好,我在晨朝與日暮中糊涂了太久,翻來覆去都是不真實的時間,現在終于要清醒過來,去和直華一起,接受循規蹈矩的必然結局。

這次,應該不會有為我亮起的七點半城市燈光了。

直華幫我收拾東西的時候看見包裹里的藍色盒子,我沒有來得及阻止他,這份偽裝好的浪漫就已經被打開,然后我看見,一條璀璨明亮的項鏈,靜靜地躺在里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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