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評紅樓之惜春:不聽菱歌聽佛經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元宵節的燈謎,便是惜春命運的讖語,清凈孤獨,令人嘆惋。十二釵的曲子更是直接明了,直接講述了惜春從公侯小姐走向青燈古卷的心路歷程。其實四小姐也是大觀園中的小透明,即便曹雪芹贊賞她走了跟寶玉一樣的路。但惜春卻終究不是讀者慣于津津樂道的紅樓人物,關注度簡直不比晴雯襲人等出挑的丫頭。今天咱們就聊聊賈府的這位四姑娘。

《虛花悟》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若論出身,在極講究正庶之別的大宅門中,四小姐惜春地位堪比榮府中王夫人所出的元春——她乃寧府珍爺之胞妹。但這個姑娘在整個故事的前半段也躲不過打醬油的命運。怎么說,一則是薛林二人等主角的風頭太勝,二則故事設定她出場只是不過是個面目模糊的小女孩。同迎春等人一樣,惜春也是在黛玉入賈府時正式出場,曹雪芹只用了“身量未足,形容尚小”這八個字來形容惜春。

初讀紅樓,覺得很莫名,這樣黯淡的出場,別說比不上“恍若神仙妃子”的王熙鳳,連另一個小透明迎春的出場都不必上,怎么配得上“金陵十二釵”的名頭,難道只是因為她是賈府小姐,就可以在十二釵中占一席之地?后來才漸漸發覺,曹雪芹是故意要將惜春在紅塵俗世中的形象淡漠化,以便突出她內心的佛性和光明。

周瑞家的送宮花一節,穿起賈府眾人午后的日常生活,惜春的形象第一次鮮活起來,便與佛性有關。這是曹雪芹在表現惜春性中的宿慧,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有慧根”,這是她后來“堪破三春”的思想基礎。

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一處頑耍呢,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里呢?”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來收了。

不同于寶釵、黛玉、湘云、探春等人因了作詩填詞等共同愛好而互相親近,惜春從小交接的多是水月庵的智能兒,以及櫳翠庵的妙玉等出家人。大抵也是年幼,書中從未講過惜春用心于女工針黹,加之她又與迎春一樣“本性懶于詩詞”,惜春的日常娛樂主要有三個,一是作畫,一是下棋,還有一個,便是念佛。

關于惜春會作畫,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一節經賈母的口交代出來的。也正因為說要畫園子,平日的小透明惜春,戲份終于多了一點點,還被劉姥姥夸成神仙托生。

賈母聽說,便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劉姥姥聽了,喜的忙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你這么大年紀兒,又這么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干,別是神仙托生的罷。”

但即便眾人在蓼風軒商議如何作畫時,出風頭的也只是取笑劉姥姥和惜春的黛玉,以及深諳作畫所需一切準備工作的寶釵。先是黛玉一會兒“母蝗蟲”、一會兒《攜蝗大嚼圖》,逗得眾人笑得收不住;還說惜春“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后來又是寶釵講了一堆作畫的方法,又是開畫器的單子的,什么頭號排筆、二號排筆,什么乳缽大粗碗。惜春自處便很謙虛,她知道自己雖說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作畫的工具也這般那般不全,也只由得她們鬧,并不因此而覺得被搶了風頭,性情之恬淡,可見一斑。

但惜春也并不是完全的沒脾氣,雖然不理論,也會向寶釵撒嬌,“都是,寶姐姐贊的他(黛玉)越發逞強,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兒。”而在冬天賈母催畫的時候,她也并不是沒嘴的葫蘆,一句“天氣寒冷了,膠性都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了”也算應對的當。

再說佛性。(書中寫到惜春下棋,不是自己看棋譜,便是跟妙玉。其實是為表現她清凈孤單之性的輔助手段。不再單獨拈出論述。)越是到了大觀園諸芳散盡之際,惜春的出場就越多,她代表的,大抵是整個賈府的一種了悟的力量,雖然無力,但至少是一種反省。


圖片發自簡書App


但也是由于這種佛性,惜春對人世永遠是冷淡疏離的態度。抄檢大觀園,惜春的丫頭入畫被查出些哥哥寄存在這里的東西,原是賈珍賞的,只不過是私相傳遞不對,連鳳姐都說“你且說是誰作接應,我便饒你,下次萬萬不可”尤氏等人也說入畫“不過一時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從小兒伏侍你一場,到底留著他為是。”惜春卻毫不留情。也難怪曹雪芹要說她:“誰知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

惜春道:“嫂子別饒他這次方可。這里人多,若不拿一個人作法,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樣呢。嫂子若饒他,我也不依。”鳳姐道:“素日我看他還好。誰沒一個錯,只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罰.但不知傳遞是誰。”惜春道:“若說傳遞,再無別個,必是后門上的張媽。他常肯和這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這些丫頭們也都肯照顧他。”

但正像惜春自己說的“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畫了。”這種了悟,并不是紅塵中人能夠了解的,即便是我,也難免同意尤氏的話“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但惜春接下來的話,卻又讓我暗暗贊嘆。惜春道:“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么教你們帶累壞了我!”可見惜春的了悟,不說七分,也有三分是由于對賈府和自己前途的絕望。此時的寧府早已是人們討論的對象,上下混亂,雞犬不寧,連柳湘蓮這樣的人都棄嫌東府里大概只有門口的兩個石獅子干凈,惜春這樣一個人,除了努力劃清界線,她又能如何?

這才只是開始,隨著她心中的佛性與不斷令人絕望的現實相遇,她走向出家的意向也不斷明晰。怎么說,惜春命中有佛性是宿慧,但賈府的不斷沒落,則讓惜春看到了人世繁華之不可倚恃。仔細想來,她小小一個人,雖說是賈府中千金萬金的小姐,卻也眼睜睜看著赫赫揚揚的賈府漸漸走向混亂和沒落,她看過元春省親火上澆油的熱鬧,也看過元春陡然逝去的無奈,看過黛玉的錦心繡口,風華無雙,也看到過黛玉病重而死的蒼涼。加之后來,探春遠嫁海疆,難再相逢;迎春遇人不淑、芳魂早逝;妙玉“無暇美玉遭泥陷”……

不管是才干過人的鳳姐和探春,還是乖巧溫順如迎春、七竅玲瓏如黛玉,連“檻外人”妙玉都在劫難逃皆,難有好的了局,惜春自然難免物傷其類。而后來寧府被抄,榮府元氣大傷之后,惜春于人世更加無可眷戀,漸漸開始說明想要出家的意愿,別人萬般阻撓也多是出于倫常,盡情而已,但只有寶玉是支持她的,因為他心中也有宿慧。寶玉考完后失蹤,別人都心痛神癡,也唯惜春明白了他的二哥哥亦是看透了世情,故而出家。他倆是賈府之中最終走出塵世的兩個人,他們是互相理解的。

常人看來,惜春出家,長伴青燈,緇衣古佛,了卻一生,固然也算不上是好結果,但她終究逃出了寧府的骯臟,也不用承受遇人不淑的風險,富貴榮華不可久待,倒是安定的心性難得。惜春終究是大觀園中一位特例,也許我們不能說她的結局最好,但至少曹雪芹用惜春的選擇給了我們一種面對人事變化的淡然態度。


圖片發自簡書App


讓我們來看看惜春的智慧,我們雖然不會出家,但偶爾也需要借鑒這種淡然的態度,幫助我們保持一顆鮮活又平穩的心態。

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他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
因想:”妙玉雖然潔凈,畢竟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里,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
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

最后用寶玉送給她的詩,也是她的判詞作結: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