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七月的田野是黃、綠、白三種顏色編成的,黃的是待割的成熟稻子,綠的是剛插下的秧苗,白的是待插第二季秧的空水田。這三色混搭得毫無規律可言,東一撮黃,西一塊綠,東一片白,像一件打滿補丁的勞動衣服。
大中午,奶奶笑瞇瞇地坐在走廊過道的門檻上,前后空蕩蕩的,穿堂風在走廊過道里絲溜絲溜地跑來跑去。可今天的風好像都睡著了,坐在這個“寶座”上的奶奶熱得慌,不得不把手里的蒲扇搖得呼呼響。
村道上一前一后地走著一高一矮的兩個青壯男人,他們戴著與我們這里不一樣的斗笠,斗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肩上搭著的扁擔輕輕飄飄的,扁擔的后端纏著兩個軟綿綿的麻袋和一桿秤。
這兩個人面很生,應該是外鄉人。他們朝著我們家走來,邊走邊回頭張望,鬼祟不安的樣子。這兩個男人很快走到我們家門口,看到奶奶,對著奶奶吆喝起來:“買米嘍,阿姨有米糶嗎?”
果然是外鄉人,他們說著普通話。
“什么價呢?進來說吧。”奶奶操著蹩腳的普通話激動地朝他倆喊。
得到奶奶的招呼,這兩個外鄉人便毫不客氣地躥上來,站在奶奶跟前,說,要看看米的成色,再談價格。
母親正在廚房里淅瀝唰啦地洗著鍋,飯菜都煮好了,等著父親和叔叔回家吃午飯呢。可是今天奇怪了,這么遲了他們倆怎么還沒收工回家,我們家稻子都收了,秧也全部插下了,大忙都過了,今天只是去山上給番薯鋤鋤草,早該回家了。
母親正思悵著,聽到奶奶叫,方知是糶米。這糶米可是頭一遭阿,因為,今年(1983年)是分田到戶的第一年,沒想到,收的谷子比生產隊時多得多,除了肚子可以敞開吃以外,還有一點余糧。昨天,父親挑了兩擔谷子到碾米廠碾出了新米,米缸白花花滿當當的,美得奶奶和母親心里樂開了花。
奶奶對母親說:“糶點米買點肉吃,小的們一個多月都沒沾肉了。”
母親激動地搓著兩只手,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兩個外鄉人,像是對著他們,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真的可以糶米?”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母親感覺自己墜入白日夢里似的。
02
“可以糶了些,有余呢,”奶奶接著重復說,“小的們都一個多月沒沾肉了。”
“哎,小的們正長身體,肉養人啊!”
母親說完,和奶奶一起領著這兩個外鄉人進屋里,掀開米缸的蓋子。屋內一下子敞亮起來,那是因為白花花的大米濺起了一片白光。
兩個外鄉人一人抓一把大米,湊到眼前,仔細端詳著。然后皺起眉頭說:“這米雖然白,但碎,沒好價的。”
“亂講,我們的米又白又飽,碾米機碾出來的米總有些碎末吧。”
“就是!”母親幫著說。
“就是碎,糠也揚不干凈,真的沒辦法出高價。”兩個外鄉人毫不退讓。
屋內空氣似乎凝固了,只有此起彼伏的喘氣聲。
“你們還沒吃飯吧,要不在我家吃個飯?”奶奶打破了沉默,臉上浮著微笑說,“當然,你們也抬高手,出個好價錢。”
“不行,我們做這小生意不容易,搞不好要賠本的。”矮的外鄉人說。
奶奶把目光轉到母親的臉上,母親嘀咕著“小的們好久沒吃肉了,”然后跺了一下腳說,“糶它50斤。”
聽了母親的話,兩個外鄉人如得到圣旨,默契地開工了。矮個子麻利地解開袋子,彎下腰,雙手張開麻袋口,高個子拿著勺子,舀起白花花的大米往袋子里倒。
每舀一下,奶奶和母親心里就緊張地咯噔一下,但是油潤香甜的肉也在眼前誘人地晃著。
沒幾下,米缸陷下一半了,奶奶和母親異口同聲地喊:“停!”
03
矮個子的外鄉人蹲下身去扎袋口,高個子外鄉人從麻袋里摸出一把稱。稱太小,一次稱不下,他們把大米勻到兩個袋子,也正好湊成一挑,稱得54斤。
口算出金額,馬上就要付錢了。錢在矮個子外鄉人保管著,他從褲子的暗袋里努力地摳著錢。奶奶和母親眼巴巴地看著,她們看到的似乎不是錢,而是很久不見的肉。
這時,父親和叔叔收工回來了,他們今天其實很早就鋤完草了,但這么遲收工,是遇上事兒了。
我們家的番薯地下面是一片山垅水田,隊里分給了老金了。這時候,大部分人家的稻子都收入倉,二季稻也快插完了,老金家田里卻沒有動靜,稻子也長得稀稀拉拉的,別人家的稻子都是垂著頭,他家的稻子是桀驁不馴地伸著頭,在和太陽、星星、月亮說閑話似的。
父親鋤草時,一抬頭,就看一次老金田里的稻子,看一次就“唉”地嘆了口氣。這個老金啊,不是懶,也不是不會種地,是被病拖得干不了事,他去年得了慢性肝炎,好不起來,病懨懨的,干不了重活,母親又老,6個孩子又小,老大依土才19歲。自從老金病后,田里的活要靠他了。
父親和叔叔唰唰地鋤著草,太陽很快毒起來了。但父親和叔叔并不討厭這太陽,這個太陽是向著他們的,因為鋤起來的草,太陽一曬,它們就徹底地蔫了。所以,他們身上雖然大汗淋漓,心兒還歡暢著。
突然,傳來咿咿呀呀的熱鬧聲。父親抬頭看,是依土領著5個弟弟妹妹來割稻子了,最小的那個才4歲,還是老三牽一段,背一段來的。依土和老二吃力地扛著脫谷機,呼哧呼哧地越過田埂,鉆進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