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青白 | 觀《青蛇》

素*青

《青蛇》這部電影,我已不知道斷斷續續,完完整整看了多少遍。

時至今日,它依舊是國產片里為我所喜好的最佳電影之一。包括它的人物造型,原聲配樂,服裝設計,場景設置,以及演員陣容等等,都堪稱屬一屬二。

試想想,張曼玉王祖賢,徐克張叔平,雷頌德黃霑這樣的制作班底,真是百年難遇。

電影改編自李碧華同名小說《青蛇》。李碧華向來是寫男歡女愛,情海癡怨,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高手。無論是《潘金蓮之前世今生》,還是《滿洲國妖艷之川島芳子》,都少不了在情海欲浪里顛簸沉淪的紅男綠女,他們要愛得轟烈,要愛得玉石俱焚。

這其中還頗有一個典故。有人問她最愛的顏色,她從容不迫,風云不驚地道出“男色”,的的是“驚為天人”,率性羨人。

一如始終,初心不改,《青蛇》講述的正是這樣一個有關感情識性的故事。然而一改從前戲曲或者其它影視作品里以白蛇為絕對主角的安排,這部電影的重頭,與其說是白素貞和許仙,毋寧說是青蛇,正如電影名字開門見山揭露的那樣,當然還有法海,這個唱白臉的僧人。

《青蛇》就是一部借白素貞與許仙相互勾引,相互種情,纏綿悱惻,直至斷腸分離的情愛故事為載體,來映稱青蛇由“妖性”向“人性”的修行轉變的電影。同時,也交錯著法海由“僧性”與“人性”糅雜,最終抵達“佛性”的涅槃般的蹉跎覺悟的心路歷程。

“大色大欲”,“修情養性”的主題一以貫之。

在白素貞千年道行的壓制下,小青不過是只有五百年道行的小妖精。初到凡間,她還不知道怎樣游刃有余地運用自己化成人形的“腿”。她不知道七情六欲,不知道何為說謊,不知道人為什么會有眼淚。

徹頭徹尾,她不過只是一個渴望伴隨著白素貞一起逍遙人世間,嘗一嘗男歡女愛的浪漫繾綣滋味,沒有修行成人,或者成仙的壯志的蛇精。

她有她最與世無爭,玲瓏剔透,渾然天成,美玉無痕的“妖性”,像一塊未曾經過雕琢與打磨的璞玉,不那么完美,不那么傾城,不那么出類拔萃,然而至少純真,原始,有著一塵不染的本色。

然而許仙的出現,讓一切都時移事易。

自從西湖一相會,白素貞與許仙,兩下里風月情濃,兩個人眉來眼去,心意暗投,你儂我儂,蜜里調油。

他與白素貞之間纏綿悱惻的情愛,巫山云雨的陶醉逍遙感覺,讓小青覺著自己遭受到冷落。仿佛一種只有他們兩人精通的游戲,而她自動被隔絕出局。

她陪了白素貞豈止百年,而許仙不過是西湖斷橋旁偶逢的一介凡人,居然輕而易舉地就奪去了她在白素貞那里天長地久沐浴著的溫香軟玉的體貼關懷。她覺著萬分的心有不甘。她開始學會了嫉妒,學會了怨懟,學會了報復,學會了寂寞。

于是,她也去勾引許仙,她了解這個平庸的凡人對自己和對他的妻子都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憧憬與執念。

對他的妻,他是愛里含著敬畏。而對她,他是愛里含著男人天生對曖昧的向往與追隨。他不是不想雨露均沾的。說穿了,紅玫瑰與白玫瑰,小青與白素貞,他都想據為己有。

而每一次許仙的“背叛”,都是小青對白素貞“報復”的絕佳手段。

斗。

她也學會了要強與虛榮。

她覺得,能夠征服許仙,甚而能夠征服法海,能夠讓她自以為懂得了男女情愛的秘密,那么她就勝過了白素貞,至少能夠等量齊觀。而最終,她也確實做到了。但是一切并非她想象之中的那個模樣。

她眼睜睜看著白素貞漸漸淪陷,甚而漸漸忘卻了自己的身份,一副急于擺脫過往,從此脫胎換骨的決絕姿態。她仿佛是下定了決心,就此昏天黑地,無所他求地與身邊的這個凡夫俗子耳鬢廝磨,天長地久下去。她哪里還顧及什么姐妹情深。

愛里的人向來是自私的。而白素貞又表現的尤甚,她已經完全退化成了一個煙火氣息繁盛的人間女子,被一個男人灰頭土臉地拉拉扯扯地拖拽到了紅塵深處,摸爬滾打,靈氣盡失,棄成仙修行的使命于罔顧。

小青心底不是不含著嘲諷的。然而,從始至終,她都不愿意從白素貞的身畔離去。無論是性命攸關的端陽時節,上昆侖山盜仙草,還是最后并肩作戰,為救許仙,水漫金山。她才是那個守候在白素貞身畔最不改初心的從一而終。恰恰應了先前白素貞的那一句,愛,就是從一而終。而她心心念念,意亂情迷愛著的許仙并不曾為她從一而終,反倒是小青,在局勢每每最兇險,最出生入死的時候,無怨無悔地陪伴。

如果人世間的愛真的是白素貞所謂的“從一而終”,那么最最具有人情味的,不是法海,更不是許仙,而是小青。

她千辛萬苦救出了許仙,帶他去找尋生產后疲弱無比的白素貞,而白素貞早已葬身水中。

這時,她聽到身旁已然落發的許仙,口中居然將為他忍辱懷胎,出生入死的白素貞喚作“姐姐”,那一刻,小青的心中應該是悲涼,苦澀,痛快與諷刺洶涌澎湃。

如果可以將她的可能的心理語言以背景音的方式呈現,或許會是:“哈哈,姐姐,你看,這就是你用盡一身道行死死捍衛,死死所謂深愛著的男人,這就是你懷胎十月,輾轉辛苦,為他生產孩子的丈夫。這個懦弱無能,關鍵時刻‘六親不認’的男人。哈哈,你說你懂得人世間的情情愛愛,原來也不過如此。”

愛。

她一把劍刺穿了他的胸膛,為著讓他們在九泉之下,還有機會再續前緣。叫白素貞親自看看,這個她拼盡全力仿佛愛足一生一世的男人到底是何等樣的真面目。

而且,在這最后的關頭,她也無私地成全白素貞,實現她渴望與許仙“從一而終”的夙愿。

所以在電影的結尾,她和法海兩個人,仿佛被世界所遺棄,被世界所孤立地凝望著洶涌的波濤洪水時,她說出了這樣的話,我來人間一趟,被人所誤。都說人間有情,問世間情為何物。我看連你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你們明白了什么是愛,也許我會回來。

這是電影畫龍點睛的一筆,一段愛情的生生死死,一座金山寺的陷落,西湖畔的一座村鎮的覆滅,都不過為著成全小青在人世間的修行。讓她懂得何為人情,何為眼淚,何為眾生苦。

淚。

而法海,更是電影濃墨重彩刻畫的一位。

初入世時,他看見塵世妖魔當道,于是一心殲滅“邪魔外道”,這是他作為修行僧人的天職。雖然,這其間不無因剛愎自用,狂妄自大,心魔屏障而犯下的錯。但他終究還是在心底留著一點慈悲。比如,他不問前因后果,單憑一己執念就收伏了好容易修行得道的蜘蛛精,然而,當他看見兩條蛇精在替一個在紫竹林中生產的婦人遮風擋雨,就生出了惻隱之心。這都是他“僧性”的體現。

而“人性”,則集中體現于他的“色欲”。

自從在紫竹林窺見那個產婦的胴體,他心底就一直殘留著那女性魅惑的倩影,揮之不去,時時刻刻考驗著他的修行。

而每當他被這種“色欲”擾亂修行的時候,都會有拖著長長尾巴的魔障邪靈出現在他的周圍。不難想象到這一類似人似猴,拖著長長尾巴的生物所攜帶著的暗喻,即象征著法海那意識與肉身進行不懈斗爭,然而意識終究無法掩飾肉體的渴望的男根的躁動。

之后,青蛇在他身前與另一條蛇纏綿交合時,他本能地性沖動。

古人云,食色性也。對“色”的向往與迷戀是“人”之常情,即便是修行已達到一定境界的法海也不能徹底擺脫這種“人性”,因為歸根結底,他不過也是一個人。

他為了拯救許仙,與青白二蛇斗智斗法,結果使得洪水淹沒了金山下的百姓家。之后,他眼睜睜看著白素貞在激流中產子,忽然良心發現,及時悔悟,企圖挽救白素貞,這也是人性,是人性里柔軟的部分,光輝的部分,結果卻弄巧成拙,水漫金山寺,使得寺里的僧眾,尸橫遍野,慘不忍睹。為了他的修行,無數人犧牲。

當茫茫紅塵仿佛只空余他一個人,以及他手中的嬰孩,他該當醒悟自己真正的魔障之所在,以及他曾經犯下的所有罪孽。

空。

那舉世濁濁流淌的洪濤,儼然是鏡花水月的“空”,是浪花淘盡紅塵的“無為有處有還無”。所有的篤信,堅執,孽障,幻境,所有的欲望,癡心,成全,解救蒼生的夙愿,其實都只是自渡彼岸。

那些被淹沒在欲望的深淵底下的,那些被無辜戧害的,那些因為一個人的頑執而消失無影蹤的,都是婆娑世界里的鏡像,都在映稱著一個人自己的孽障。他自渡彼岸,自斷前程,則終究明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我,空即是我的佛理。

至此,法海的“佛性”在漸漸浮出水面。眾生苦,苦眾生,他們有自己的孽海情天,而那個遙遙俯瞰蒼生命運的,徹底孤獨的造物,才是佛祖。

就像電影《春夏秋冬又一春》里的男人,經過了春的懵懂無知,經過了夏的情欲熾烈,經過了秋的狂燥憤恨,最終抵達冬的深沉自覺。以此也完完整整了走了一趟修行之路,與佛心漸行漸近。

這也是每個修行中人必經的旅程,所以一切都在因果相續,所以一切都在輪回之中。所以“春夏秋冬又一春”。

沒有生來的佛祖,只有不斷蹉跎的眾生。

眾生。

這是一部闡釋“色即是空”的電影,自然沒有《紅樓夢》那般高山仰止,悲天憫人,但通過小青的“看透紅塵”,通過法海的“頓悟眾生”,情懷依舊昭彰,即一切流光溢彩的,落英繽紛的,令人心潮澎湃的,目絢神迷的人間亂象,其實不過是由各自心底生出的孽障。

白素貞以為自己在許仙身上看到了人世間值得托付的真情,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小青以為自己可以伴隨著白素貞風風光光,在人間修行,結果分道揚鑣,陰陽兩隔。法海以為自己在替天行道,結果誤殺善類,害苦蒼生。

他們的冤孽,全來自心底的欲障,并執迷地將這幅欲障投射到他人的身上,以此求得圓滿,終于無功而返。

他們以為世道人情,得道成佛應該是什么樣子,所以一意孤行,結果各自蹉跎。

情愛波瀾,浮世蒼生,不如人愿,到頭終歸是竹籃打水。

仿佛唯一幸存的法海,窺見了人道滄桑,眾生“悲苦“的本相,大慈大悲,乃佛性也。

當然,脫卻這般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令人欣然意往,五內熨帖,心醉不已的,還有白素貞那時時流蕩在口的戲曲之聲,有江南越劇的軟語溫存。

一個個詞語,通過戲曲的腔調唱出來,真是酥到人的骨子里去,周身百骸仿佛都是繞指柔。更不必提黃霑與雷頌德合作為該電影創作的系列配樂了,那簡直是繞梁三日,絲絲入扣,不可斷絕,媚到人的骨子里,怨到人的肺腑里,癡到人的眼波里,醉到人的心坎里。

還有白素貞(王祖賢)與小青(張曼玉)兩個媚絕人寰的妖精的一招一式,一舉一動,一眉一眼,慵慵地靠住門楣,或者朝人的身上低低迎過來的動作,媚眼如絲的深情,女蘿繞喬木般的,骨肉都是水,滿溢得到處都是,真是江南好風景,正是紙醉金迷,正是隔江猶唱后庭花。

若不是這般的王祖賢,若不是這般的張曼玉,哪來這般美從中來,不可斷絕的《青蛇》。

一部堪稱絕美的電影,講究的是天時地利人和,偏偏這樣的好演員,又配上那樣才華橫溢的好制作班底,叫我在浮光掠影里再揀擇一部電影與之相匹,堪堪也只想到《霸王別姬》。

黃金時代。

也許更因為出現在那樣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的,有生之年也許無緣再會的黃金時代,所以分外掛念。每隔一段時日,總情不自禁地翻出來重溫一遍。而一遍更有一遍的哀怨惆悵,一遍更有一遍的婉轉低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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