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五年》——二十多年來讀過最有智慧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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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皇帝的親耕,看來有很明顯的象征成分,但象征不一定就是虛偽。

總而言之,它所做的事,就是以抽象的原則,施用于實際問題,或者說把實際問題抽象化。例如經過皇帝的批準,人事有所任免,文淵閣公布其原因,總是用道德的名義去掩飾實際的利害。

他為人溫和謙讓,沒有幾位前任那種趾高氣揚的姿態。王世貞所做《內閣首輔傳》稱他“蘊藉不立崖異”,就是說他胸中富有積蓄,但是不近懸崖,不樹異幟。這一評價在恭維之中寓有輕視的意味。而申時行的溫和謙讓,卻也始終沒有能使他在政治風浪中置身事外。

申時行與張四維不同,他以才干取得張居正的信任,而不是以諂媚見用。在張居正死后,他承認張居正的過錯,但并不借此夸大前任的過失,作為自己執政的資本。其間差異既為同僚所深知,也為皇帝所了解。

現在的首輔申時行,被同僚一致譽為“老成”。這種概念與實際年齡無關。他52歲,比次輔許國小八歲,也比三輔王錫爵小一歲。他的老成來自長期處理各種人事經驗;這種經驗,使他深知我們這個帝國有一個特點:一項政策能否付諸實施,實施后或成或敗,全看它與所有文官的共同習慣是否相安無擾,否則理論上的完美,仍不過是空中樓閣。這一帝國既無崇尚武功的趨向,也沒有改造社會、提高生活程度的宏愿,它的宗旨,只是在于使大批人民不為饑荒所窘迫,即在“四書”所謂“黎民不饑不寒”的低標準下長治久安。這種宗旨如何推行?直接與農民合作是不可能的,他們是被統治者,不讀書,不明理,缺乏共同的語言。和各地紳士合作,也不會收到很大的效果,y因為他們的分布地區過廣,局部利害不同,即使用文字為聯系的工具,其接觸也極為有限,剩下唯一可行的就是與全體文官的合作,如果沒有取得他們的同意,辦任何事情都將此路不通。例如就在這1587年,山東省的三千農民,由于饑荒鋌而走險,叢聚為盜;各地白蓮教的信徒也大有增加。局勢令人驚駭。但僅是驚駭于事無補,解決問題的關鍵仍在于全體文官的互相合作,互相信賴,以致于精誠團結,眾志成城。如果不是這樣,則全國一千一百多個縣,其中千差萬別,又何能由朝廷訓令,使得一千一百多個縣令做事符合機宜?所以說來說去,施政的要訣,仍不外以抽象的方針為主,以道德為一切事業的根基。朝廷最大的任務是促進文官之間的互相信賴與和諧。此亦即鼓舞士氣,發揮精神上的力量。

他確實看透了國家為解決問題而設立文官,但國家的最大問題也就是文官。而奇怪的是,以張居正的精明練達,竟忽視了這樣基本而簡單的事實。

可他有什么辦法?他自己還不是依靠張居正的栽培才有今天的地位?申時行不是理想家,他深知人類的弱點不能完全避免。然而還有人比他更為務實,認為所有倫理道德都是空中樓閣,最多也不過是一種理想和一種裝飾。對這種看法,申時行也不能同意。理想與裝飾究竟不同于虛偽。

因之我們的政事,注重體制的安定,而不計較對一人一事的絕對公允。犧牲少數人,正是維持大局的辦法。

調和陰陽是一件復雜的工作,所以他公開表示,他所期望的不過是“不肖者猶知忌憚,而賢者有所依歸”。達到這個低標準,已經需要一番奮斗,如果把目標定得更高,那就不是實事求是了。

所以一個人的進學中舉,表面上似乎只是個人的聰明和努力的結果,實則父祖的節衣縮食,寡母的自我犧牲,賢妻的含辛茹苦,經常是這些成功的背景。無數的祭文和墓碑,可為例證。這些文章多有出自兒子或丈夫的手筆,其中歌頌母親或妻子給他們的贊助扶持,文句悱惻動人,情節也真實可信。皇帝賜給臣下的誥命,也針對這種感情上的需要,恩賜榮典,大多包括妻子以及祖宗三代。

申時行沒有忽略文官的雙重性格:即雖稱公仆,實系主人;有陽則有陰。

總之,這種維新不過是局部的整頓,而非體制上的變革。張居正本人認真辦事,一絲不茍,他親自審核政府的賬目,查究邊防人馬的數額,下令逮捕犯法的官吏,甚至設計各種報表的格式,規定報告的期限。他所派遣的總督和任命的尚書個個精明能干,然而他們的誠信仍有問題。因為撇開他們本身不說,他們屬下的低級機構,依然處于各種各樣的不合理條件之下,離開了權術,這些高級官員也無精明能干可言,而權術又總是和誠信背道而馳的。

申時行決心做和事老,他的誠意得到了某些文官的尊重,但并不能為全部人士所諒解。他有事被批評為張居正的循使,有時則被指責為“首鼠兩端”,即遇事左顧右盼,缺乏決心。但是申時行卻并不因這些批評而改變作風。旁人處在他的地位上,可能采取比較直截了當的硬性辦法;申時行之“蘊藉”,半由天賦,另一半則因為在前任和后臺那里得到的教訓。張居正死后被參,家產籍沒,子弟流放,如果他仍然按照張的作風辦事,至少也是沒有頭腦。今日他端坐在文淵閣中張居正留下的公案后邊,當然不能忘懷張居正當年的精神氣概。這位烜赫一時的首輔,確乎把他申時行當做門生和屬吏。但也正因為他申時行能夠虛心喜下氣,才有進步成長的機會,而終于成為張居正的繼任人。

他的前任和后臺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物,能夠記憶千頭萬緒的詳情末節,同時又極能了解各種人事的機微。1572年他開始為文淵閣主人,確實是一帆風順。然而在十年之后竟身敗名裂,成為歷史上一大悲劇的主角。申時行對這一悲劇的內容十分了然,張居正的根本錯誤在自信過度,不能謙虛謹慎,不肯對事實作必要的讓步。申時行生平不愿宣揚別人的缺點,對于提拔自己的人,更不會妄加批判。他只是從這悲劇的內幕中得到了教益。

一個從七品的下級文官,過去對朝廷的唯一貢獻只是檢舉了張居正,今天居然有這種道德上的權威,敢于直接指斥皇帝,其憑借者安在?萬歷的看法是,鄒元標和其他諍諫者并非對他盡忠,而是出于自私自利,即所謂“訕君賣直”。這些人把正直當做商品,甚至不惜用誹謗訕議人君的方法作本錢,然后招搖販賣他正直的聲望。

皇帝也是人而并非神,即使他的意志被稱為“圣旨”,也并不是他的判斷真正高于常人。他的高于一切的、神秘的力量是傳統所賦予,超過理智的范圍,帶有宗教性的色彩,這才使他成為決斷人間的最大的權威。

申先生內心明白,經過張居正事件之后,皇帝對各種訐、爭論和答辯已經不感興趣,他對一切都取懷疑的態度。因為他從小束發受教,就聽說“王者無戲言”。而現在看來,每個人都是說管說、做管做,兩不相干,這又何怪乎他懷疑一切?他只所謂“訕君賣直”,就表示他已經知道凡事都有其明暗陰陽。

為什么張居正這樣令人痛恨?原因在于他把所有的文官擺在他個人的嚴格監視之下,并且憑個人的標準加以升遷或貶黜,因此嚴重地威脅了他們的安全感。這些官員之間關系復雜,各有他們的后臺老板以及提拔的后進。他們又無一不有千絲萬縷的家族與社會關系,因之得罪了一個人,就得罪了一批人;得罪了一批人,也就得罪了全國。

這正如他同年王世貞所說,張居正一套偏激的辦法,是和全國的讀書人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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