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年11月的一天深夜。

彭澤縣縣衙后面的一間廳堂內燭光搖曳，一個瘦高的身影在室內不停地來回徘徊。

更鼓已敲三遍。

看著窗外的一片漆黑，他停下來，長嘆了一口氣。

“罷了！”

隨后，他走到窗邊的書桌前，鋪開一張紙，提筆蘸墨，揮毫疾書。

書罷，把筆一扔，提起一個包裹，推開門一頭鉆進漫漫黑夜，揚長而去。

1

“不為五斗米折腰”

歸去來兮

他叫陶淵明，今年42歲，是彭澤縣的縣太爺。

上任到今天，剛滿80天。

現在，他決定辭職。不是跳槽，而是回家務農。

他知道，辭職信一交，就意味著鐵飯碗沒了，自個兒的仕途斷了，老婆孩子的吃穿用度也成問題了。

說實在的，當時他的家庭非常需要他的這份工作。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缾無儲粟。”

翻譯過來就是：我家窮，孩子多，種地的那點兒收成不夠吃。

現在的這個差事還是叔叔看他可憐，幫他求人找的。

“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邑。”

這個決定關乎他自己的前途和一家子的命運，所以很難。

經過大半夜的思想斗爭，他終于還是下了決心。

那么，是什么原因能讓他這么堅決地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和妻兒的身家生命開玩笑呢？

事兒說起來有點兒復雜。

最直接的原因是“一口氣”。事情是這樣的：昨兒下午，潯陽郡派督郵下來檢查公務，一住進彭澤縣的酒店，就叫人來喊陶淵明去見他。

陶淵明打心眼兒里煩這個人，一肚子肥腸，狐假虎威，閑著沒事兒就下來要錢要物，不給就到上邊說你的壞話，送你雙小鞋。尤其是像陶淵明這樣不喜歡阿諛奉承、巴結權貴，又窮又硬的人，隨時給你備著小鞋。

盡管心里憋著一千個不樂意，奔騰著一萬匹“草泥馬”， 可身在官場沒辦法，怎么著也得去，于是他放下手頭的公務，起身就走。

不料卻被秘書伸手攔住了。

“大人，參見督郵要穿官服，并且束上大帶，不然有失體統，督郵要乘機大做文章，會對大人不利的！”

就是說，你穿著太隨便，形象不行，不尊重領導。領導一生氣后果很嚴重。

陶淵明一聽就火了。

“MD，老子不干了行不行？！”

“為了五斗米向這幫小人低頭哈腰！我-做-不-到！”

說完，抓起桌上的印把子往地下一摔，回了后院。

這也就是民間流傳的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

說到這兒，小編順便給大伙兒說說這“五斗米”是咋回事。

據《魏晉南北朝官俸》記載，東晉縣官的待遇是這樣的：月俸27斛（斛同石，即10斗），年俸324斛；絹布45匹，折米180斛；職田三頃（300畝），折米540斛；共折米1044斛。力役十五人。

雖然沒有銀子（當時不興發現金），但這有米有布有田有人，算算還是挺豐厚的。尤其這300畝土地，擱現在，一開發，那錢可就賺海了去了。

陶淵明在彭澤80天（且按80天計算）的縣令任期內，應發放工資為：十五人力役，月俸 81 斛（三個月），絹布 9 匹（每月三匹）。

但實際上，陶淵明只是領取了十五人的力役工資。至于 81 斛米中有一半要等職田收成下來再給。

可陶淵明沒有等到職田收成下來就辭職不干了，因此他八十天只領了四十天的工資也就是四百斗，平均一天五斗。

因此陶淵明所說的五斗米，其實是他的一半工資。“不為五斗米折腰”，應該指的是自己不值得為等待另一半沒領到的工資而“折腰”。

2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當然，如果僅僅是因為督郵的事兒，斷不至于讓他下這么大的決心，舍棄那么多。

那又有什么隱情呢？

他在《歸去來兮辭》里說得很明白。

“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

意思是說，他天性酷愛自由，而當時官場風氣又極為腐敗，諂上驕下，胡作非為，廉恥掃地。作為一個正直的人，在當時的社會中，沒有他的立足之地，更談不上實現遠大的理想抱負。

語言雖然和婉，意志卻是堅如金石，義無反顧。

另外，他之所以決定立馬走人還有一個直接的原因就是妹妹程氏的病逝，“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情在駿奔，自免去職”。

本來他也想等到職田收成下來把全工資領了然后再撤，可是妹妹的突然病逝打亂了他的計劃，他奔喪情急，只好“斬立決”。

因此，“饑凍雖切”，也決不愿再“違己交病”。這才是他辭職歸隱的真正原因。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哦，這是海子說的。

而陶淵明是這樣說的：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既目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天天命復奚疑！”

大概意思是說，回去吧，我的田園快要荒蕪了！既然不想流俗官場，干嘛要忍耐那份罪呢？看那山間縹緲的云煙，歸家的飛鳥和晚霞中的落日，登高而歌，臨水而吟，順其自然，樂天安命，這才是我要的生活啊！

“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

歸舟輕快地飄蕩前進，微風徐徐地吹動著衣襟。

來了，我回來了，我的桃花源！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這才是他的世界。

3

“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

我的家園我的夢

說起來，陶淵明的人生起跑線還是比較高的。

他出生在東晉潯陽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的一個士族家庭，盡管不是豪門。

太爺陶侃是東晉赫赫有名的大司馬，“位在三公之上，第一品”。手握八州的軍事大權。

爺爺陶茂和父親陶逸，分別做過武昌、安城太守。相當于現今的地級市市長。母親是東晉名士孟嘉的女兒。

好日子持續了8個年頭。

八歲那年，父親去世，家境逐漸沒落。但那時家里還有些資產，“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二十歲時，家境真正進入赤貧：“弱年逢家乏”。

為了生計，他開始浪跡天涯。

“在昔曾遠游，直至東海隅。道路迥且長，風波阻中途。此行誰使然？似為饑所驅。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馀。恐此非名計，息駕歸閑居。”

當時，做官不靠考試，靠層層舉薦，也就是所謂的九品中正制。

這個制度看上去貌似公平，但實際上以家世出身（“門閥”）來定品級。出身寒門的人表現再好、才能再高也只能定在下品；反之，如果你出身豪門，隨便就能當大官。于是，當時有句話叫“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陶淵明雖然出身士族，但他家屬于寒門，況且到了他這一代，家道敗落，社會地位就更加不堪。

這樣一來，做官可以，但想做個實權大官就幾乎是夢想了。

29歲那年，陶淵明做了個江州祭酒，大概相當于今天的九江市教育局局長。他的頂頭上司江州刺史叫王凝之，是瑯琊王氏（就是大書法家王羲之他們家族）的一個不肖子孫，無才無德，整天頤指氣使瞎指揮。

你想，滿肚子才華的陶淵明整天受這樣一個草包的制，心里能爽嗎？

在某年某月某天的某一個時刻，他實在忍不了了，小宇宙爆發，于是辭官解印，歸去來兮。

因為王凝之信奉五斗米道。所以有人說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也有不為信奉五斗米道的王凝之折腰的意思。

這個王凝之，雖然無能，但也知道陶淵明是個人才，有點兒舍不得他，派人來請他回去，還許了他個肥差——江州主簿（事少錢多地位高），可以說是給足了陶淵明的面子。

然而，陶淵明不領情，直接拒絕“No!”

陶淵明35歲的時候，他到荊州給桓玄做了個參軍。這個職務錢掙得不多，但上升空間大，做好了可以當將軍。

桓玄當時掌握著長江中上游的軍政大權，野心勃勃圖謀篡晉。

上班第二年，陶淵明母親去世，他只得回家守孝。

在他守孝期間，桓玄率軍東下，攻占京師，篡位稱帝，劉裕率眾討伐桓玄，掀起內戰。

待到陶淵明孝期滿了，桓玄已經失勢。于是他投靠了劉裕。

劉裕掌權之后，開始清黨，不是自己人一個不留。陶淵明畢竟曾經是桓玄的人，不趕緊走的話，恐怕腦袋都保不住。

唉，還是回家種地吧。

陶淵明最后一次出山，就是在彭澤縣做縣令。結果只干了八十天就撂了挑子。

因為，他終究離不開他夢中的那片桃花源。

4

“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

當夢想照進現實，看上去并不美

陶淵明夢想中的桃花源，實在沒有他想的那么美好。

回歸田園，就得種植勞作。

讓他寫首詩不在話下，但叫他下地干活兒、伺候莊稼卻真要了卿命。

他哪里做過農活兒種過莊稼啊。

“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啥意思？就是春天播種的時候到了，他還不知道呢！好容易種下了豆，結果不善管理，雜草長得比豆苗還茂盛。

如果老天爺照顧，風調雨順還能收幾顆糧食，要是遇上個旱暴蝗災啥的，那就顆粒無收、沒有口糧了。

“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豈期過滿腹，但愿飽粳糧。”。

最窘迫的時候，陶淵明家徒四壁，吃了上頓沒下頓。

屋漏偏逢連夜雨。有一年，家里失火，茅草屋被燒了個干凈，全家人只得搬到一只破漁船上生活。

“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

當時的陶淵明已經是五個孩子的父親了。家里揭不開鍋，看著餓得嗷嗷叫的孩子，他只好拿起米袋沿街乞討一口吃的。

這個曾經不屑為五斗米折腰的隱士，落魄得成為要飯的乞丐，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除了不善農事，他還有個要命的嗜好——喝酒。

陶淵明簡直嗜酒如命，一日可以不吃飯，但不可以沒有酒喝。據《宋書》記載，陶淵明當彭澤縣令時，面對國家分給自己的職田，竟然要求縣吏全部種上釀酒的高粱。他老婆再三勸說，才拿出一少半種稻子。

愛喝酒的人酒友也多。只要能入得他眼的酒友，無論貴賤來者不拘，一例在家用酒招待。不喝到酩酊大醉不算完。顏延之看他家窮，給了他二萬錢，本來是想讓他改善下家人的生活，結果陶淵明拿這些錢全買了酒。

家底兒本來就薄，那經得起這么折騰。到了歉收的年頭，老婆孩子一臉菜色，家里連燈油都買不起，陶淵明就發明了火把——找根松枝子點起火，放在屋里當燈來照明。

由于陶淵明“不著調”，不僅自己的身體垮了，家里的生活不成樣子，更要命的是耽擱了他的下一代。

“白發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

五個孩子，老大懶惰，老二厭學，老三都十三歲了還不識數，老四九歲了整天就知道玩梨和栗。

他把這一切都歸于命運，“這都是命啊，我還是喝一杯吧！”

5

問天問大地

我的桃花源到底在哪里

寫到這里，不僅為陶淵明的人生、遭際而唏噓。

我相信，連他也搞不清自己的路怎么會走成了這個屌樣子。

想問天問大地

或者是迷信問問宿命

放棄所有 拋下所有

讓我飄流在安靜的夜夜空里

……

我不愿再放縱

我不愿每天每夜每秒飄流

也不愿再多問再多說再多求

我的夢

是啊，他一輩子追求自由、自然的生活，追求那個烏托邦的桃花源。到頭來卻活得如此不堪。

他的桃花源看上去很美。

然而，這種生活和世界根本就是一個虛無的“云世界”，只能存在于想象，更準確的說是幻想中。

作為一個真實存在的生命，一個腳踏土地、需要吃飯過日子的社會人，如果只活在一個虛無的縹緲世界里，難道不是一種逃避嗎？

其實他開始對官場并不是完全拒絕的，只是幾次試水的結果，都和自己的心理欲求有一定的差距。或者是職位低微，或者是領導不行，抑或處境險惡……

于是，就選擇離開。

但田園生計他又適應不了，既不懂稼穡，又缺乏體力。這樣的生活其實也不是他所追求的、理想的。

于是，就醉生夢死。

我們不否定他的悲劇肇于時事環境，但又不能開脫他自身的責任。畢竟，生活除了浪漫的理想，也離不開現實的羈絆。

傲霜的東籬菊不是生活的點綴，而是他生命的選擇。

我們尊重陶淵明的選擇，但還需要思考一個關于人生的命題：

人，該怎樣生活，如何面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