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毯有著模糊而柔和的圖案,憶起剛剛在踏上它的感覺,像在云端。
言崎見過許許多多的地毯,大多均是為了一種隆重的氣派,談不上什么真正的實用價值。長垂及地的大紅桌布上細細繡著凹凸且粗糙的花紋,沒有遮蓋嚴實的地方在光亮的大廳里露出黑暗來。
言崎就那樣注視著那一點點的黑暗,看得越久就越覺得里面仿佛有什么東西。
高腳紅酒杯拿在手里仿佛比看著還要易碎,只感覺到輕微的如同受到驚嚇后的無力,劫后余生的恐懼一陣陣涌上手指的尖端。她想如果不是心里時刻在提醒自己,應該會發起抖來的。
放完最后一個紅酒杯,不由得輕輕松上一口氣,在低下頭再睜開眼時,那幾點黑暗又再一次浮現在腦海里。來不及想太多,領班已經在催促著加快速度,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而餐具還沒有擺放完畢。
言崎盡可能快地布置著,雪白的餐盤、晶亮的刀叉,不管怎么輕手輕腳,還是會發出些許叮叮當當的聲音。那聲音比鐵制品掉入清水要尖銳一些,使得鼓膜即使在聲音過后還是會發出蜜蜂振翅一般地聲響。
偶一抬頭,竟看不見天花板,有著珠玉般繁累裝飾的水晶吊燈占滿了整個天花板。經過無數次反射與折射的光線居然絲毫都不減弱。在來來往往的侍者和滿屋宴席的上方,那光亮織出了一張嚴密的火力網。
餐巾已經鋪好,煙灰盒已經放到預定的位置,飲料酒水準備完畢。
令人吃驚的是,不足十人的桌上,酒水加起來居然有六瓶。言崎一直無法想象物質的豐富可以到哪種程度,現在總算是知道為什么有人還會挨餓了。調試舞臺音響的婚慶司儀忙得滿頭大汗,一下子要把層層放好的香檳杯換個位置,一下子又要托盤推車。發出命令時,可能因為言崎的面無表情,他顯得微微虛勢,沒有底氣的可憐樣子讓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她轉身去安排本不屬于她負責的事情,好像給自己以后被人憐憫的權利和機會。
這是一家并不算大的酒店,甚至在臨近幾家同行的招牌下有點黯然失色。可是今天出奇的忙,因為有三對新人同時結婚,預訂了酒宴。人手不夠用,從來沒有當過服務生的言崎經過那個號稱總監的人10分鐘左右的講話培訓便也出入盛宴,為平時那些難得一見的人服務了。
當她拿起托人找到的托盤返回宴會廳時,婚禮已經開始了。大廳的燈全都暗了,只有喧鬧的人聲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耳朵里滿是橫沖直撞。
言崎記起了領班“婚禮時不要隨便走動”的警告,只好立在門邊。
新娘正在門口準備著婚禮入場,她穿著婚紗,下擺很長,肯定繡著花紋,遮住了好大一塊地毯,隱約感受得到它的精致與昂貴。她露出好看的脊背,是那種天生美人的骨架。頭發盤在腦后,如同貝殼般旋轉的圖案。可惜的是,固定頭發的夾子露了出來,破壞了那種自然流暢的美感。在側面可以看見刻意被修細拉長的眉毛和鮮紅的嘴唇。
不知道為什么,一看就覺得是個冷漠的人。想到這里,言崎突然有點泄氣。
這時,音樂響起來了,是門德爾松的《婚禮進行曲》。
言崎不禁又泛起了一貫的感性:聽得見華麗的曲調,誰才看得見其中幽深的感情呢?那個17歲少年的作品穿越了古與今,穿越了中和西,來到我們的面前流淌吟唱。
新娘已經走到了紅毯中央,扶著她手的父親明顯有些不自然。可能早已適應過了女兒獨立門戶的消息,又或者這樣混亂的現場讓他沒有心思來傷心吧。新郎接過新娘的手,表情卻并看不分明。等到他們終于雙雙上了臨時搭起來的舞臺時,言崎瞅準了機會,飛快走回到了自己負責的桌子旁邊。
燈光終于再次亮了起來,眼睛竟有些不適應。
令人眼花繚亂的菜色接二連三地送了過來,言崎手拿著菜單,卻無法一一準確地叫出名字。單純的文字和明亮的視覺是難以對應的。盛菜的盤子都很大,而且很重,造型各異,盛菜的部分卻只占了盤子的二分之一,一種虛假的隆重。她卻不得不承認它們視覺上的美。就好像不斷崛起的現代都市,五光十色,明知與我無緣,卻依然被其誘惑。
一次又一次地上菜,手臂漸漸感覺到了酸痛,背上也沁出熱汗。
托著菜盤,準確無誤地越過林立的酒杯、盤碗,最后還要輕輕放到轉臺上。而居然沒有一個人幫忙。在旁邊看著人們伸出一雙雙筷子,把形狀完整的魚肉瓜分完畢,留下一片狼藉的骨頭與殘渣。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情景會讓她覺得觸目驚心。剛剛沁出的汗居然干掉了,牙齒輕輕發顫。
宴會結束時,言崎突然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穿梭在整個宴會上的侍者似乎都被當成了“隱形人”。
客人只有在有需要時才會想起侍者的存在,而其他時間是幾乎沒有覺察和在意他們的。猛然想起自己身處類似的場所時,是否也忽視了某些人呢?但確實只有自己被這樣對待時,才會覺察出其中的微妙。
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客人,酒足飯飽后相繼離去,同來時一樣氣勢洶洶。
眼看著一桌桌設計精致的宴席成了一堆骯臟的渣滓,地毯上散落著垃圾,一個小時以前還是整潔的宴會廳忽然變成了一座垃圾場,而言崎從一個擺盤放碟的服務生變成了清潔工。
喝剩下的紅酒盛在玻璃杯里變得渾濁,如同一只只布滿血絲、渾渾噩噩的眼球。頭頂的“火力網”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反而眼睛更加干澀。領班催促布置下一場酒宴的聲音就在這時破空而來了。
再次拿起那些沉重的盤子時,言崎小心著不要弄在手上。好像欣賞一座五光十色的城市,真正走了進去,才發現那里的黑暗狹窄的巷子,出沒的劫匪,流浪的乞丐。
幾乎是屏著呼吸收拾完了一桌。
這時一個看起來像在這里工作很久的人在桌下變魔術般拿出了一個框子,應驗了言崎覺得桌下有東西的預感。
推著沾滿魚刺、蟹殼、調料品的餐碟、碗筷進入洗碗間時,一個工人正在把一盆碗碟倒入不知已經用了多少次的熱水中。不知是不是長期在這種環境里工作的緣故,他臉頰上的血管清清晰晰地聚集起血色,令人覺得他的皮膚非常易于破損。
空氣里漂浮著清潔劑和油脂混合的化學氣味,令人不禁掩鼻。地上很滑,已積了一地的水,人們黑乎乎的鞋底在畫著一幅慘不忍睹的水墨畫。來來回回走過幾遍,言崎忽然覺得腳底涼濕,那雙地攤上淘來的鞋子此時不爭氣地進水了。干掉的汗水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快速大量地冒了出來,卻也在忙忙碌碌的人群里感到一點匆忙的熱情。
擦洗碗碟時用的是淘汰掉的餐巾,質感比正在使用的要奇異地輕薄許多。一邊擦去凝結的水汽,一邊把沒有洗干凈的殘渣扔到旁邊的垃圾桶里。
一起工作的大多是些少女,都很靈氣而且美麗,這項并不太過于辛苦又酬資豐厚的工作獲得了她們的青睞。她們也是和我一樣,抱著養活自己的,甚至求生的毅力來到這里的嗎?
重復了上午的程序,把喝剩的紅酒湊在一起重新裝瓶,竟也湊夠了所有宴席需要的量。忙碌地上菜,聽客人的召喚,腦子突然單純下來。只覺得這個相對封閉,人員密度很高的室內,有騰騰的熱力烤著她所有的多余想法,烤得飛灰湮滅,只剩這個行動的肉身。
新郎新娘一桌一桌地敬酒,幾個年紀尚輕的哥們拿著紅酒跟在后面。怎么看也看不出這行動的意義,大多只是站起來敷衍似的舉杯,旋即坐下,把目光放在面前的一桌盛宴上。
突然想起他們仰頭盡興飲下的紅酒是上午的剩余,而使用的餐碟并沒有洗得像他們認為的看見的那樣干凈。吃喝的人群突然和上午的客人重疊在一起,每個人都有著相似的表情和動作。
主桌上的也不例外,兩位妝容精致的伴娘也在吃喝著同樣的飯菜,使用同樣的碗碟,喝完紅酒后臉上起了紅暈。這場盛宴仿佛是一場只有她知道真相的惡作劇,突然有一種與自己無關的的快樂,明知邪惡卻依然盤桓心頭,令自己也感到莫名驚詫。
把最后一疊擦干的盤子放進儲物柜時,已經晚上九點。白天偷偷撩開遮光窗簾看見的灰色的雨幕被不知何時點燃的橘紅路燈染成了同一種顏色,造成一種既凄冷又暖色調的感覺。
只有小蟲似的汽車開啟了車燈和雨刷,更加自如似的前進著。
屋里的一切器物都漸漸撤掉,可以圍坐十余人的大型圓桌推到了一角。大紅的花紋綺麗的桌布被粗暴扔進洗衣機,臨時搭起的舞臺被解體一一抬走,只剩下了讓人依然感覺到一點柔軟的地毯,可此時沒了任何焦點的視點只好落在它上面時,在水晶燈暴露無遺的照射下,卻發現它是多么襤褸。
結束時領班把一推車尚未清洗的餐具交給了她,說是送到另外的洗碗房就下班。
走進電梯,心突然收緊,后來才發現,這樣沒有安全感的時候原來很多。
到了五樓,看見完全不同的布置和器物。酒店里常見的高高的天花板、閃耀的水晶燈、走廊里鋪好的具有吸聲作用的地毯,裝潢精致的壁畫和門窗統統不見了蹤影。
只有清一色的水漬,還有像是從未干過的廚房暗紅瓷磚鋪就的地板和堆積如山的尚未清洗的鍋碗瓢盆。
周圍空無一人。
言崎剛一放穩推車便飛奔到電梯前,按下了下降的按鈕。
領到當天微薄的工資時,言崎露出了難得的一笑。小心放在貼身的口袋里才拿著雨傘,走過金碧輝煌的大廳。在那幅巨大的模仿畢加索風格的壁畫前停留了幾分鐘,確認自己已經看清楚了其中所有的把戲之后,走出了旋轉的大門。
那群今天一起工作的少女正在上車,看樣子是附近學校一起組織來的學生。其中一個像是隊長似的人在大聲喊著什么,可是雨聲太大,聽不清楚。
看了看周圍如柱的雨簾,那熟悉的身影還沒有來。
言崎不由得縮了縮身子,以躲避啪嗒啪嗒墜落在地上因而飛濺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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