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同說：沒有生小孩的日子里，我養了一條狗，它很像我。
于是在我忍辱負重的時候，常常想起曾陪我走過一段童年時光的小狗——樂樂。記得那是我最想念樂樂的日子，也是我最像樂樂的日子，那種日子，別人說不是人過的日子……
（二）
300米一圈的跑道剛跑過十圈，排長說：“大家剛熱身對吧。”
我們齊聲喊：“對！”然后我與戰友小張雙目一對，彼此心照不宣。大家早已熟悉了這種游戲規則，知道艱苦的訓練才只是剛剛開始。
排長笑笑說：“大家減減衣服，活動活動身體，我們再奔個5公里。”
沒錯，是奔，不是跑！軍隊沒有兒戲，賽場即戰場，每一次訓練都要我們當作戰場去對待。
班長說：“我只抓最后3名。”我們總不能確定最后3名將要接受什么樣的懲罰，因為班長訓練我們的方法五花八門，包羅萬象，沒有你想不到，只有你做不到，沒有你做不到，只有你從未嘗試過。
連長總會在一切即將開始的時候趕到，然后撂下一句：“小伙子們，不要把自己當人啊。”然后就坐在訓練場旁邊的草坪上，關注著自己這一群兵的成長變化，像是在槍林彈雨中運籌帷幄的將領在盤點著自己所有的兵力。
我們早已熟悉了這種沒有硝煙的戰爭，軍裝，操場，器械，命令，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冰冷的枷鎖，束縛著尚未脫韁的野馬。我們把戰友當做對手，我們把自己當做敵人，像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我們在望不到盡頭的路途中度日如年，只能掰著手指頭天天盤算著離特訓結束的日子……
老家人常說，做什么總得有個盼頭呀。可我一天到晚想不出有哪段時間是值得我去盼望的，因為在班長的臉色下生活，隨時都可能會觸犯他的不高興神經，讓你隨時遭遇被懲罰的命運。班長不茍言笑，時常板著臉，像是一腳蹬在天上，一腳踩在地上，我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猜不透生活的風云變幻……
（三）
每天訓練完回到宿舍，總有人的被子不見了，部隊上有這樣一個口號叫：出門看隊列，進門看內務。當第一天來到這個部隊時，我把生平疊得最好的被子放在床上，班長指著我的被子對我說那是疊得一堆屎，第二天我的被子就被掀在了床上，第三天被扔在了地上，第四天我回到宿舍，竟然找不到被子了，我以為班長給我扔到了廁所里去了，但我去廁所也沒有找到。
突然戰友小張喊著我說：“小祺，快來看，你的被子在樹上掛著呢。”
那時我們宿舍在3樓，我走到窗戶前往下一看，我的被子在樹杈上正安安靜靜地掛著吹風呢，原來班長直接把我的被子從窗戶中扔了出去，不料被掛在了樹杈上面。我跑下樓去搖樹，在戰友的幫助下才把被子搖了下來。
我剛想抱著被子上樓，不知什么時候，班長已經站在了我的身邊，然后指著我說：“被子給你扔在哪里，你就在哪里疊，疊好后再拿回去。”
我沒有選擇，只能把被子鋪在滿是塵土的地上，在全隊戰友的注視下，仔仔細細地把被子疊成豆腐塊，然后小心翼翼地托著上了樓。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到我在疊被子時眼淚滴落的瞬間，我只知道當我上樓時，全宿舍的人都默不作聲，沒有人嘲笑我，也沒有人可憐我，因為明天，誰也無法確定在樓下疊被子的人會輪到誰。從那時起，便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當委屈沾滿心靈又找不到可以幫助你的人時，勇敢面對才是戰勝命運的唯一途徑。
后來我提前一個小時起床，把被子抱在樓道內，鋪在水泥地板上開始仔仔細細地疊，每天花一個小時的時間去疊被子，不到一星期我就擺脫了被班長指著鼻子罵那是“一堆屎”的命運。
（四）
后來有一場因饅頭引起的風波，我還清楚地記的。
記得那天在吃飯時，班長突然在門口喊：“停！起立！”
這時戰友小李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饅頭被班長看到了，接著班長集合全隊人員去操場跑圈，剛吃過飯接著跑步，肚子難受的要命，沒幾圈就有人開始吐了，直到大部分人都跑吐后，班長才集合全隊，然后蛙跳回去了。
蛙跳到宿舍門口，班長讓小李出列，然后問他：“聽到我下達‘停’的命令了嗎？”
小李說：“報告班長，聽到了。”
班長說：“告訴我為什么聽到命令了還往嘴里塞一口饅頭？”
小李說：“報告班長，因為沒吃飽。”
班長說：“戰爭的時候，是不是要等你吃飽喝足之后才開始？”
小李說：“報告班長，不是。”
班長說：“知道不是以后就聽從命令，服從指揮！明白嗎？”
小李說：“報告班長，明白了。”
我心里還在因為他一人犯錯而連累我們全隊人員跟著受罰而憤憤不平，這時班長朝我們喊：“知道為什么讓你們跟著他一起受罰嗎？”
沒人回應，因為我們不知道該回應什么。
班長接著說：“這就是集體，集體知道嗎？這就叫一人生病，全家吃藥！明白了嗎？”
我們齊聲喊：“明白了。”
班長說：“好，既然明白了，小李，過來，指揮大家唱十遍《團結就是力量》后自行解散吧。”
“團結就是力量……”班長在我們的歌聲中轉身上樓，看著他沉穩的步伐，瞬間讓我有了崇敬的感覺。
就這樣，我對“集體”這個概念有了新的定義，不是一群人湊在一起就是一個集體了，不是一致對外就叫做團結，它還要求我們學會承擔，學會堅強，學會責任。
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們還是經常因為某個人不小心犯的錯誤而集體受罰，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不可理喻的游戲規則，我們在游戲中只能接受設計者的策劃安排，一旦觸犯了游戲規則，機器程序是不會聽取任何理由借口，直接讓你出局。我們無法反抗，只能接受這種沒有規則的游戲規則，因為我們只是游戲中的棋子，誰都沒有選擇。
（五）
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煉。
慢慢的，我們竟然熟悉了這種不正常的生活狀態，面對命令只能服從，不管合不合理，習慣了提前一個小時起床疊被子；習慣了用五分鐘時間來吃飯；習慣了不把自己當人的訓練；習慣了餓著肚子入睡的夜晚；習慣了半夜三更緊急集合的哨音；習慣了所有歇斯底里的麻木……
那一天測試武裝五公里，戰友小張在跑步的途中，不小心踩到路沿的石塊而摔倒在地，排長跑到小張的跟前便對他破口大罵，只因小張在倒地的時候不小心把槍摔在了地上。武器就是我們的生命，有的時候，它比我們的生命更重要！小張撿起槍，拖著因摔倒而扭傷的腿跑完了那次武裝五公里測試。
我不忍心看著他拖著扭傷的腿在跑步，戰友們都在為他加油鼓勁，我卻轉身坐在了地方，閉著眼睛流出了眼淚。我們見證過各自最狼狽的樣子，就像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孩子，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彼此。
我和小張是一起進入這個部隊的，我們都屬于看上去很不起眼的那種身材，不高不大，不胖不壯，這種身材在訓練中比那種身材高大的人承受的痛苦要多很多，但我骨子里有一種在什么環境中都死不了的精神，可小張不一樣。記得我們剛訓練不久，有一天在宿舍里，小張指著窗戶對我說：“小祺，我想從這里跳下去，我現在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驚慌地說：“小張，你可別犯傻啊，這種日子總會過去的，面包總會有的。”
說完小張沒有理我，默默地把體能訓練服脫下換成常服，準備去訓練隊列。我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我還在安慰別人開導別人呢，吃不飽喝不好還要整日的受懲罰，面對一晚上八次緊急集合的日子，誰沒有想逃避的心，誰沒有想擺脫這種訓練的心，誰沒有想死的心呀，說真的，我連想殺人的心都曾有過！
想起班長冷若冰霜又激情滿懷地告訴我們說：“你是一個戰士，一個可以打仗的戰士，一個可以打勝仗的戰士，一個將來可以保衛家人，保衛家園的戰士，你無法逃避，你也沒有選擇，訓練就是你的職責，賽場就是你的戰場！”每當我精神快要崩潰，找不到任何理由安慰自己的時候，我便會想起班長的這幾句話，并由此而充滿斗志，熱血飽滿地迎接我的每一次訓練，也因此讓我再也沒有沉淪下去。
我把我戰勝恐懼的信念分享給了小張，小張苦笑一聲說：“我早就找到支撐我活下去的信念了。”
我很好奇地問：“你的信念是什么？”
小張說：“我的信念就是，有種讓他們來玩死我呀，我就是不死，氣死他們。”
我靠，這是我聽過最賤的活下去的信念了，那時我只當他是我的一個逗比好戰友，直到后來我看到了他的努力，就像那次，他110斤的體重背著30多斤的行囊瘸著腿跑完五公里測試，全隊人員的目光都停下來望著他的身影在賽道上挪動，我在全隊戰友的加油聲中為他哭得淚流滿面……
（六）
后來我們的魔鬼訓練結束時，我獲得了優秀士兵的榮譽，小張獲得了連隊嘉獎的榮譽。大都以為這是關于我們兩個美好的回憶了，終于結束了一場生死浩劫的訓練，也在結束時拿到了曾經付出所換回的收獲。
但讓我一輩子忘不了的卻不是這些，而是一盒垃圾桶里的盒飯。
在那些饑餓難忍的夜晚……
有一次班長因臨時任務沒有吃晚飯，回來時帶回一盒盒飯，剛吃兩口便又接到一個電話，似乎是因為事情處于協商中，心緒正煩悶的他便抽了一顆煙，當掛斷電話時，似乎也沒有心思吃飯了，順手便把煙摁在了飯盒的米飯中，然后扔進了房間的垃圾桶里。
那天晚上我一直沒有睡覺，一直到12點左右的時候，我躺在床上輕輕地抬頭環顧了一下四周，訓練了一天，大家都疲憊地睡得很踏實，在我潛意識確認大家都已經入睡后便悄悄地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到垃圾桶旁邊，不時回頭巡視四周，確定沒有驚醒到大家，然后屏住呼吸從垃圾桶里輕輕摸索著班長丟棄的那盒盒飯，慢慢地，輕輕地把盒飯拿出來，然后像做賊一樣將盒飯塞進自己的襯衣里，接著捂著盒飯，輕輕地出門、關門……
我剛一出門，就聽到背后有聲音，我以為自己的行為被班長發現了，身體由于緊張而變冷不禁讓我一陣寒顫，結果是小張在背后輕輕地喊我：“小祺，等等我。”
我一看是小張，心便放下了半截，借著樓道內微弱的燈光，我擺了一幅問他“有事嗎”的表情，他推著我往前走，邊走邊指著我捂在襯衣與肚皮間的盒飯小聲說：“我也想吃。”
在那個驚心動魄的日子里，我們都生活在其中，誰也騙不了誰。自己想偷吃垃圾桶里的飯是瞞不住了，因為大家都正餓著呢。
我和小張怕被其他人發現后與我們搶著吃，更怕被班長發現后而遭到嚴懲，我倆便躲在了衛生間里，打開盒飯，把煙頭拿出來扔進大便池，然后就用手一把一把抓著米飯往嘴里塞，一會功夫一盒米飯便被我們兩個一掃而光，當我們兩個把手指頭間殘留的米粒都添干凈后，相視一笑，像是如獲至寶的小孩子一樣，幸福都洋溢在了臉上。
如果你覺得這件事很惡心，那么，讓我告訴你，你一定沒有體會過什么是真正的饑餓！
那是我吃到的最香的一次美食，比之前吃到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覺得美味無窮。如今當我回憶起躲在衛生間里吃垃圾桶里的盒飯這件事情時，我都覺得它美好，它難得，它珍貴無比，我很慶幸我曾有過這樣一段經歷。
到如今，很多人問我為什么笑點那么低？為什么這么大年齡了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為什么會有那么樂觀的心態？因為我曾經有過一張眉頭緊鎖的表情，因為我曾度過一段不敢言不敢笑也不知道什么是快樂的生活，因為我曾經有過“想放棄想自殺想殺人”的難熬日子，所以如今我太喜歡笑了，面對一切我都想笑，我想保持這個狀態，我想笑著面對這個世界，哪怕它對我施加任何壓力挫折，對我擺弄任何人情冷暖，對我下達任何困難挑戰，我都想引用小張的話對它笑著說：“有本事你來弄死我呀。”人們沒有哭，便不會有笑；小孩一生下來。便有了哭得本領，后來才學會笑；一個人不先了解悲哀，便不會了解快樂。
那天是我唯一一次沒有餓著肚子睡覺的夜晚，按道理來說那一晚應該會睡得特別香才對，但我竟然樂得睡不著覺了，要不然都說人有的時候就是賤呢。更奇怪的是，我竟然想起了陪我走過一段童年時光的小狗——樂樂。特別特別地想念，或許是因為我終于成為了像它那樣賤的性格而已。
（七）
那時我還不到9歲，樂樂是別人送給我家的，家里在沒有小狗之前，我從未想過，一個人孤獨的時光會如此依賴給一條小狗。樂樂只是一條普通的家狗，沒有價格昂貴的寵物狗那樣可愛的長相和獨特的個性，普通的再普通不過。
它剛來我家時，我不敢靠近它，聽說狗會咬人，被狗咬到要打狂犬疫苗，不然會得狂犬病。我怕它咬我，哪怕它當時才剛出生幾個月，有時它跑到我腳邊，用它稚嫩的牙齒咬我的鞋子，嚇得我踢它一腳，它“汪汪”叫了兩聲跑開了。媽媽說它是在與我親近，可我并不喜歡它這種親近方式。
有一天我回到家中，發現樂樂在垃圾桶里找吃的，頭上被垃圾堆里的殘羹剩飯蹭滿了油污，嘴角幾根長長的胡須還在滴著油漬，惡心的要命，我拿起掃帚就把樂樂趕跑了。
媽媽說：“今天忘記給樂樂喂食了。”
我說：“忘記喂食它也不能吃垃圾桶里的東西呀，多惡心呀。狗命就是賤，什么都吃，不分好壞。”
我對樂樂的態度一直反感，經常性地踢它，因為我認為狗就是天生命賤，而它也從不記恨我，任我怎么打它，它都會在我喊它名字的時候朝我搖尾巴，一副死皮賴臉的模樣。
直到后來在部隊的時候我才明白，要想在現實殘酷無情的打擊中堅強的生活下去，除了有一個頑強的意志外，你必須練就一副天生命賤的性格，命越賤越能在生活中活得越頑強，越滋潤，就如橡皮泥一樣，見火則強，遇水則弱。
難怪以前小孩子的乳名叫“狗娃”、“狗剩”、“二狗子”之類的會如此流行，大多都是家長認為取個賤名好養活的緣故。
（八）
有一次考試考得離奇的糟糕，回到家不敢將試卷拿給媽媽看，我撒謊說成績還沒下來。直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才告訴媽媽，媽媽的臉瞬間沒了笑容，我知道又該有一段與動畫片無緣的時光在等著我了。
那一天下著大雨，媽媽對我一頓訓斥，委屈的我坐在屋門口，心情就像窗外的大雨一樣傷心，樂樂走到我的身邊舔我的鞋，我氣急敗壞的打了樂樂一巴掌，然后抱起樂樂把它扔到了雨里，樂樂接著躲到屋檐下避雨，抖抖身上的雨，無助的看著我，又無助的看著天，神情就像我一樣可憐。
我伸手把樂樂抱在懷里，小聲的對它說：“樂樂，對不起，都怪我不好，你原諒我好不好？”
樂樂“嗚嗚”地叫了兩聲回復我，我說：“你原諒我了呀。”
姐姐在一旁說：“你勒著樂樂的脖子，它喘不上氣來了。”
樂樂見到我總是遠遠地看我，眼神似乎在揣摩我的心思，我遠遠的把食物丟給它，它低頭吃掉，然后蹲在地上挺直了身子，搖著尾巴看我，我瞪著眼睛看它的時候，它卻不時歪頭將目光丟在別的方向，像是陌生人目光相對后的尷尬。我覺得太神奇了，狗居然有人類一樣的本能反應，今后的日子里我時常瞪著眼睛與它四目相對，因為在我時緊時松的雙眉下，我喜歡看它讀不懂我的慌張。
聽說狗是不會咬自己主人的，又聽說狗只對熟悉的人才搖尾巴，漸漸地，在沒有小伙伴陪伴的時候，我便喜歡找樂樂來解悶。
有一次我丟了半根火腿腸給它，在它低著頭吃火腿腸的時候，我走到它身邊，它發現我的靠近后，抬頭看著我，做出準備后退的姿態，我接著又拿出半根火腿腸放在手心，慢慢蹲下身子送到它面前，它抬頭看了我幾眼，接著低下頭吃了起來，吃完還不停地舔我的手心，癢得我渾身肌肉都在顫抖。我伸手去摸著它的腦袋，它順勢低著頭配合著我，像是孩童等待著媽媽溫柔的打理一樣，瞬間暖化了我的心。
從此，我便深深地愛上了它。
（九）
后來媽媽發現櫥柜里經常少火腿腸，肉餅，牛奶之類的食物，直到有一天媽媽看到樂樂在啃著一大塊排骨肉，然后氣急敗壞地喊：“小祺，你給我過來！”
我不知所由地走過去，媽媽指著正啃著骨頭的樂樂問我：“這么大塊排骨肉是你給它的？”
我笑嘻嘻地說：“是呀，媽媽，你知不知道，樂樂最喜歡吃肉骨頭了。”
沒想到媽媽擰著我的耳朵說：“你這個敗家玩意，你知道肉有多貴嗎？我買肉是給你和你姐姐吃的，我都舍不得吃，你竟然給狗吃。”
我突然流出眼淚，不是因為媽媽把我耳朵擰疼了，而是為樂樂感到委屈。狗也是生命呀，為什么不能給它肉吃呢。
看到媽媽生氣的樣子，我委曲求全，默默流淚，不知作何回應。
一天早上，媽媽煮了我最愛吃的豬肉餡水餃，我吃著水餃的時候在想：“如果能分給樂樂吃該多好呀，但媽媽肯定不允許，要不然偷著給樂樂，要不然先問一下試探試探……”我在心里反復琢磨著。
我說：“媽媽，我想給樂樂幾個水餃吃。”
媽媽瞬間就板著臉說：“你敢！，這么好的水餃，怎么可以給它吃啊。”
我瞬間委屈地說：“媽，我吃飽了。”
“再吃幾個，你才吃了半盤水餃怎么就飽了，快點，再吃幾個，不然上課時會餓的。”媽媽每次都是這樣，每當我吃飽了都要逼著我再吃點才肯放過我，就像再吃幾口就能在考試時多考幾分一樣。
我說：“我真的吃不下去了。”
“怎么會吃不下去，這不比藥好吃呀，多吃點不生病，快吃。”媽媽依舊不依不饒的勸著我。
我靈機一動說：“媽媽，我多吃一個，就給樂樂一個吃，那我就再吃點。”
媽媽說：“你吃吧。”然后我就硬著頭皮又吃了六個水餃，實在吃不下去了，我說：“媽，吃好了，我又吃了六個，我要拿六個水餃給樂樂了。”
媽媽瞬間拉長了臉對我吼：“你敢，你個敗家玩意，我還舍不得吃呢，先顧著你吃，你敢給樂樂吃，看我不揍你。”
還沒等媽媽說完，我就哭出了聲，不僅為樂樂感到委屈，也因為媽媽的言而無信而悲憤地流淚。
我哭著說：“你剛才說我吃一個你就給樂樂一個的。”越說越覺得委屈，越覺得委屈哭得越大聲。
最后媽媽拿我沒轍了，做出讓步，捏起兩個水餃放在我手里，然后拎著我的衣領走到樂樂面前，在我把水餃扔給樂樂的同時，我的屁股也受到媽媽輕輕的一腳踹擊。
看著樂樂一口一個把水餃吃了，我心里有些滿意，然后頭也不回的去上學了。只聽到媽媽在背后對我喊：“狗小子，我今天出遠門，晚上回來給你做飯，你放學早點回家做作業，別到處亂跑。”
我因為媽媽的言而無信，頭也不回的向前走，然后媽媽在我背后怒吼：“聽到了沒有啊！”
我不耐煩的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后一股煙似的跑了。
（十）
我當時年少無知，家境貧寒卻不理解父母的苦處，總覺得媽媽沒有愛心，不喜歡小動物，對樂樂不好，可我當時并沒有在意媽媽把全部的愛給了我。母親就是那樣，有什么好吃的第一個想到的總是孩子，而我們卻總是把這些愛當成了理所應當。
就像我喜歡樂樂一樣，甚至把樂樂當成了我的孩子，媽媽不理解我就像我當時不理解媽媽一樣，哪怕后來知道自己是不對的，可在當時，卻總以為沒有比那更正確的事了。
我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那么喜歡樂樂，就像它是我的孩子一樣，就像媽媽愛我一樣。我講不出任何有說服力的道理，但當樂樂扒在我的腳上睡著時，當它舔著我的褲腿撒嬌時，當它搖著尾巴等待著我的撫摸時，我的心瞬間就被它可憐楚楚的樣子融化了，兒時就是這樣，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講道理的，喜歡就是喜歡，無需理由。
每當下午放學回家，推開家門不用我喊樂樂，樂樂便會向我奔來，我蹲下身子張開雙手，樂樂便會撲進我等待的懷抱。我就像是一個游行歸來的浪子向親人索要一個溫暖的擁抱，當樂樂撲進我懷抱的一剎那，所有的勞累瞬間便煙消云散，那時你會覺得，對樂樂再好都是值得的。它用兩個前腿搭在我肩上，然后用舌頭舔我的臉，舔我的嘴，有一種被強吻的感覺，小時候的初吻不是送給了爸媽就是被樂樂奪走了。
我從口袋里掏出半塊火燒和半根火腿腸給樂樂，那是我中午在學校吃的最好的飯菜。樂樂什么都吃，只要是我給它的。有一次我扔給它一雙破膠鞋，它硬生生給我撕成了兩半，那時我才意識到，樂樂已經長大了。
我帶著樂樂出門，和它一起奔跑，看著樂樂跑得越來越快，直到我追不上它，它跑一段距離就回頭瞅瞅我，就像當年我跑一段距離就回頭瞅瞅它一樣。我不知道，是我陪它度過了童年，還是它的童年，曾溫暖我一段難忘的光陰。
（十一）
那一年我11歲，生了一場大病，住院三個多月，爸爸在遠方工作，姐姐在城里上學，只能媽媽陪我看病。樂樂沒人照顧了，迫不得已下，媽媽臨走前把樂樂放在了鄰居家寄養。
生病時候的我迷迷糊糊，心里卻一直在想樂樂，我對媽媽說：“樂樂自己在家，會不會想我呀，我好想和它玩呀。”
媽媽說：“樂樂現在在你大娘家，有了新主人，不知道還認不認識你。”
聽了我心里一緊，一時語塞，竟傷心地流出了眼淚。
三個月后，終于可以出院了，媽媽給我穿上了干凈漂亮的衣服，聽說這樣會消除晦氣，帶來好彩頭。媽媽領著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迫切的想去大娘家找樂樂，但就在快到家時，我在一個垃圾站附近看到了一條灰溜溜的小狗，我對媽媽說：“媽媽，那條狗好像樂樂呀。”
媽媽定睛一看，不確定地說：“好像是樂樂。”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喊了一聲：“樂樂！”
它在垃圾堆里低著頭正找吃的，聽到我的喊聲后，猛然抬起頭來看我，接著撲騰撲騰的從垃圾堆里跳躍著朝我跑來，嘴里還“汪汪”的叫著，顯然它也很激動。當它跑到我跟前時我才看到，它是一瘸一拐跑過來的，身上的毛全部被灰塵覆蓋了一層，灰頭土臉，如果不是曾和樂樂生活在一起那么長時間，恐怕我也不能通過神態認出它來。
真的是樂樂，我不愿相信，離別前還好好的，幾個月沒見就成了這個樣子。它走在我面前，我想抱抱它，但媽媽一下就把我拉開了。媽媽說：“你生病剛好，樂樂身上那么臟，把你又感染上病菌怎么辦，你離它遠點。”
我說：“媽媽，這是樂樂呀，它還記得我呢。”
面對這一幕，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悲傷。
（十二）
帶樂樂回家后，媽媽用香皂幫樂樂洗身體，洗了兩遍才洗出之前的樣子，我在旁邊看著樂樂抖身體，任水滴打在我的臉上，看著它可愛的模樣，我只是開心地笑。
洗干凈后，我看到了樂樂后腿上的傷痕，不知道它是怎么受的傷，只記得我和媽媽看得都很心酸。
后來鄰居家大娘來我家看我，媽媽給大娘沏茶，我抱著樂樂準備出門，大娘看出了我因為她沒好好照顧樂樂而不高興，然后叫住我，有些難為情地說：“小祺，你聽我說呀。”
我停住腳步沒好氣地說：“你說吧。”
媽媽說：“小祺，你什么態度呀，和你大娘好好說話。”
我沒回應，低著頭撫摸樂樂的腦袋，以這種方式來表達對大娘沒有好好照顧樂樂的憤怒。
大娘說：“小祺呀，那天你媽媽把樂樂送到我家后，還沒等我把它拴住，它就趁機跑了。我追出去，看到它跑到你家大門口，但是你和你媽已經鎖上大門去醫院了，樂樂叫了幾聲就蹲在大門口不走了，我想把它弄回家，可它不愿去我家，似乎它明白我的用意，每當我靠近時它就狂叫個不停，還做出要撲咬的架勢，我實在沒辦法呀。后來我只能給它帶吃的來，它每晚就趴在你家門口睡覺，怎么也弄不走。”
我聽了之后才對大娘減少了“敵意”，但還是不知好歹地說了一句：“那樂樂的傷是怎么弄的？”我總要盤根問底，對于自己喜歡的事物，誰都一樣。
大娘說：“狗咬的，那天我正好看到，兩只大狗好像在你們家門口撒尿，樂樂看到了就去咬它們，沒想到另外兩只狗一起與樂樂撕咬起來，我用石頭扔它們想把它們分開，但是無濟于事，樂樂咬住了一條狗的身子，但另一只狗咬住了樂樂的后腿，就這樣，它們誰也不松口，最后我拿著長木棍才把它們分開。樂樂受傷了，我想幫它看看，但是它還是不允許我靠近它。”
“小祺他大娘，你喝茶。”媽媽說。
大娘喝了一口茶，接著說：“說也奇怪，自從樂樂受了傷，它就不在家門口守著了，也不等我給它送飯了，我以為它走了，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它就在離家不遠的垃圾堆里趴著。”
我摸摸樂樂的腦袋，心里在默念著：“樂樂，你怎么那么傻。”我不敢確定大娘講的是否真實，因為我不理解樂樂為什么會那樣做。直到后來我在書中看到過這樣一段話：一只野獸如果受了傷，它可以找個山洞躲起來，一邊舔舐自己的傷口，一邊咬牙堅持，一旦被人噓寒問暖，它就受不了了。樂樂對我再好，畢竟它還是一條狗呀，還是一條有獸性的狗，不然它怎么會不允許別的狗在我家門前撒尿呢。
當時大娘對我說了一句話，我才從心里接受了這個事實。
大娘說：“小祺，你知道樂樂這么兇悍的狗為什么在你面前這么溫順，對別人卻如此兇猛嗎？為什么它寧愿睡大街也不愿在我們家嗎？”
我當時怎么會知道這些。
大娘說：“因為狗一生只會認一個主人。”
聽了大娘的話，我眼睛瞬間有些濕潤，接著摟著樂樂的脖子，臉貼著樂樂的臉對它小聲說：“樂樂，對不起，我不該丟下你，你原諒我好不好。”
樂樂“嗚嗚”地叫了兩聲，我說：“我就知道樂樂會原諒我的。”
媽媽說：“你勒著樂樂喘不上氣來了。”
（十三）
后來我和樂樂并沒有像童話故事里那樣，從此公主和王子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再者，樂樂是我的寵物，又不是我的公主，注定我們會有分離的一天。
小時候體弱多病，大病剛好，小病就范，可從此我不再住院，寧可天天往返于家里和醫院，也不愿丟下樂樂不管。可后來病情越來越嚴重，每天高燒不退，迷迷糊糊。
屋漏又遇連夜雨，咳嗽偏逢大姨媽，當時對于我來說真是雪上加霜的事情，樂樂的傷口也越來越嚴重了，媽媽整天圍著我轉，也沒空照料樂樂，最終樂樂的后腿不能走路了，只能靠兩根前腿拉動著后腿緩慢的往前挪。
等我的病好了，樂樂的傷卻治不好了，就像是一位失明患者剛把眼睛治好了，卻發現自己比別人少一只胳膊一樣。慢慢的，樂樂的傷越來越重，走不了路也叫不出聲了，在我們老家農村，養狗都是為了看家，來陌生人會叫，樂樂不能叫了，也不能跑了，媽媽覺得每天喂那么多食物，不僅浪費糧食，還浪費精力。
有一天村里來了一個收狗的人，媽媽決定把樂樂賣掉，那時，為我看病快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我竟沒有反駁的理由，我看著樂樂被抱起來放在三輪車上，看著媽媽接過30元錢，眼睜睜看著樂樂對著我焦急地抖動著身子，樂樂在三輪車上看著越來越遠的我，撲騰一下便跳下了車，接著又被收狗的人一把抓起來扔在了車上。我不記得我是如何面對的這一幕，只記得眼淚早已模糊了雙眼。
媽媽突然說了一句：“把樂樂賣掉還真有點舍不得，心里還怪難受呢。”我聽后瞬間止不住了自己的情緒，瘋狂地跑回家，見到什么摔什么，最后躲在無人的角落里痛哭起來。
那天晚上我沒有和媽媽說話，倒頭就睡了。
睡夢中，我仿佛聽到了樂樂的叫聲，像是在喊我的名字，像是在對我說再見，又像是被人用刀殺害時最后的嗚咽聲，我竟依然沒有來得及道別，眼睜睜地瞪出了淚流滿面的容顏，淚水淌在被風干的臉頰上，如同刀子一遍遍割在傷口處，疼在內心里。
從此我沒有再養過狗，不是忘不掉，只是傷太深。
（十四）
高三那年，女朋友送給我一條小狗，她家的大母狗生了幾只狗寶寶，非要抱一只來給我養著，當時我想婉言拒絕，可她把小狗放在我懷里，沒好氣地說：“你敢給我養死了，我和你沒完。”
我只好被迫養著它了。
于是我上課的時候就拜托學校商店的阿姨幫我看著；上體育課的時候就把它放在籃球架下，讓它看著我打籃球；睡覺時就讓它在我舍友的床上睡，反正每天晚上都會有幾個家伙逃出去上通宵；吃飯的時候我就帶著它去食堂，總有一些學弟學妹會掰塊火腿腸給它吃，有的甚至把沒拆封的火腿腸給我，本來是讓我喂小狗的，然而大多數是被我吃掉了。
有一次它不知道吃了多少火腿腸，撐得肚子鼓鼓的，我把它放在地上，從上往下俯視它就像一只小蜘蛛在地上趴著，我又好笑又擔心，會不會撐壞身體，我帶著它滿校園遛，看著它又特殊又可愛的身影，惹得許多女生來和它合影，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喊著“小蜘蛛”，于是它的名字就這樣得來了。
有同學開玩笑說：“小祺，你把它肚子搞大了呀。”
我笑著說：“嗯，九個月了，還有一個月你就要出生了。”
后來大家都互相開玩笑說我把我女朋友送我的小狗的肚子搞大了，但最終傳言到班主任的耳朵里卻變成了“我把女朋友的肚子搞大了”。我百般尷尬地解釋了一遍，最后還是把小蜘蛛送回了家。
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小蜘蛛，媽媽去市里幫姐姐看孩子了，就把小蜘蛛送給了鄰居，不久后我入伍參軍，告別了曾經所有的一切。
當兵，仿佛是跟過去訣別的象征！
（十五）
入伍不久，我便接受了那段魔鬼似的訓練……
我把兩個看似不相連的故事放在了一起，不管你說什么，我都會說我就愿意這樣，我就是這么賤，你來打我呀。
我愿樂樂的命運在離開我后依舊那樣賤，賤到遭遇任何環境都能死皮賴臉地活下去，就像在嚴酷訓練中的士兵，就像那些面對絕望依舊不放棄的斗士，就像是小張，就像是我……
（十六）
兩年后我留在了部隊，探親休假的時候。有一天我去鄰居家串門，剛進門，一條狗就對我“汪汪”地咬起來。
我逗它，學著狗叫“汪汪”回敬了兩聲。
然后它叫得更兇了，我也不退縮，就和它對峙著。這時鄰居家伯伯聽到狗叫后出來迎我，朝著狗喊了一聲：“別叫了，回去！”
它還真聽話，接著就不做聲，掉頭回去了。
我說：“伯伯，你家這狗可真聽話呀，從哪買的呀？”
伯伯笑著說：“小祺，你忘了呀，這狗是你那一條呀，你當兵前，你媽媽送給我家的。”
我看著那條狗，瞬間語塞，難道它是小蜘蛛？兩年未見，它已經長這么大了，而且，兇起來蠻像當年的樂樂，只是它已經不認識我了。
我不是它一生的主人。
但我慶幸的是它還活著，就像我的愛情！想起當年女朋友把小蜘蛛送給我的時候說：“你要是把它養死了，我和你沒完。”
好吧，沒完就沒完！嘿，它還活著，那么，我的愛情呢？還活著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