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亂世佳人》近四個小時,在想寫點關于故鄉記憶的時候,我躺在沙發上,以最舒服的姿勢又看了一遍。臨別,瑞德對飽經滄桑幾乎絕望的斯嘉麗說“塔拉的紅土地才是你力量的源泉”——故土,對于一個女人的影響,莫過于此時的生動與深刻。
離開故鄉的時候,未滿十一歲,縣里的長途汽車站在最熱鬧的河神廟旁邊。天色猶暗的清晨,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母親抹著眼淚的身影隨著班車鳴笛遠去而緩緩消散。但對于那時的我而言,鳴笛聲趾高氣昂的代言了一種長大成人、奔向遠方的得意。這種得意,一半是年少輕狂對傳統家庭觀念的蔑視,另一半是對小說中燈紅酒綠的都市生活的向往。
在最初離家的日子里,對故鄉的印象,一半是物質的貧瘠,另一半是精神的荒蕪——物質的貧瘠使他們用陳舊、荒唐的態度對待生老病死,精神的荒蕪讓他們以放浪、荒謬的方式處理人情世故。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原生的“愚昧的野性”與新潮的“優雅的姿態”中擰巴地活著,那時以為,如何用心雕琢文字,用美好的字眼掩飾這種貧窮與荒蕪都顯得蒼白無力。
直至故鄉一點點褪去原來的容貌,原本的貧窮與空洞得到一些掩蓋,也或許是我逐漸明白,精神荒蕪所致的荒誕鬧劇在城市同樣上演,只是被浮華的表面粉飾或被淡薄的人情稀釋了,我才又以寬慰的甜蜜回味思鄉之情。
河神廟與河槽上的石板于我,就是蘇童的“香椿樹街”,徐則臣的“花街”,是兒時的烙印。河神廟,其實并不是廟。是一座類似廟宇建筑的商場,建在河槽中央的石制橋板上,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它是縣城人采購“奢侈品”的唯一場所。它的兩側,則是各種小攤位或鐵皮小賣部,小吃、日用品、雜耍,平日里都是人聲鼎沸。這個場景,占地不過一平方公里,卻是幾代人記憶中不可割舍的部分。
1995年的洪水無情地清洗了整個街道,河神廟永遠地消失,也徹底洗刷了我對故鄉容貌的記憶。
現在每次回去,站在幾經翻修的嶄新街道上,努力去回想那些小販的叫賣聲、熙熙攘攘的人群,還有陳舊的卡拉OK,那是我半明媚半陰晦的童年記憶:關于食物、關于禮物、關于家庭的溫暖與愛,在炭火繚繞中灰蒙蒙一片,脆弱單薄,抵擋不了大千世界的誘惑。
事實上,我也用自己狹隘的價值標準評判著父老鄉親的安貧樂道,厭惡無端的爭吵謾罵、毫無忌憚的咳嗽與吐痰,厭惡輕佻的音調議論著男盜女娼、厭惡鄰里鄉間的家長里短。
與河神廟相比,更讓我心馳神往的是豪邁遼闊的黃土地與溫情脈脈的黃河水:大自然畢竟沒有那些令人作嘔的情緒。黃土地是剛烈的,風吹雨打都堅韌不拔,黃河水是柔弱的,鎮定自若、不動聲色地感染著一代代人的悲歡離合。每每在高處,眺望溝溝壑壑的黃土地,腦海里浮現的都是祖輩們寒來暑往艱辛勞作的情形。
血脈相連,這一生,我也不能脫離它們而存在。
去遠方
父親略有見識,源于十六七歲去省城謀生。從省城帶回來的,不止是小縣城里沒有的衣物,還有對于子女未來的期許。對于父輩祖輩一直耕耘黃土地的父親而言,對我和大哥“到大城市生活”期許已經突破了最初的意識形態。
事實上,父親在關于我的教育方式上,一直在突破自我,對抗母親。我一路向遠方,都是父親的堅持與突破。走南闖北的父親堅持認為“提筆能寫,開口能唱”的我,不屬于這個落后的小縣城,于是不顧所有人反對,支持我去外面的世界。
一朝離此地,四海皆為家。從太原、到南京、到日本、到廣州、再到天津。
耶路撒冷是徐則臣的遠方,曾短暫存在于我心中的遠方是江南。我過分厭惡秋冬的嚴寒、蒼茫與早春的沙塵暴。寒冷與飛沙走石撲到臉上,讓人絕望到窒息。我以為,江南的春天鶯歌燕舞,江南的冬天陽光明媚。或者只是,江南的煙雨迷蒙像極了河神廟邊煙霧繚繞的朦朧。
南京對傳統保守的母親和外祖母而言,是遙不可及的遠方,一個女孩子,怎么可以去那么遠的地方。最終,以極端的方式最終獲取父親的同意。
去南京的那段旅程是我記憶中最深刻的旅程。從太原站開出的綠皮車從傍晚駛向深夜,一路從石家莊濟南徐州又跨越了南京長江大橋。清晨透過車窗和鐵架的縫隙看到長江,幾年后長江留給我的記憶成為,一個神情憂郁的朋友帶著滿腹心事翻越長江二橋的圍欄,跳躍而下,去了另一個遠方。
江南的春天沒有讓我失望,可江南冬天的一番陰冷,讓人無處可逃。在南京短暫的停留,以一種始料未及的方式結束。
最終在天津安家。南京、天津?無論把哪里說成“第二故鄉”,心里都不是很情愿。“到世界去”還是“回到故鄉”?母親已去,父親年邁,我沒有再去想這個問題的余地。也有時候,我,與留在故鄉的醫生、人民教師、公務員等職業的發小,相互憐憫著—生而為人,冷暖自知而已。
通往故鄉路縱然再寬闊,有生之年也無法再回去。
關于死亡
大約五六歲的時候,一個秋風蕭瑟的下午,我踩著松軟的黃葉走向爺爺的小院,爺爺一邊喚我的小名,一邊揮著鋒利的斧頭劈柴禾,面色紅潤的爺爺突然倒在一堆還未來得及拾好的柴禾邊。隨后是奶奶慌亂的叫喊聲,鄰里倉促的腳步聲。再次看到爺爺,躺在縣里的醫院,我從大人的褲腿縫隙里看到他安詳的臉,姑姑在他嘴里放了麻錢,母親一邊穿壽衣一邊念念有詞“爹爹走好”“爹爹走好”。
這是我對死亡的第一個記憶——離去的人安靜從容,而活著的人,總是慌亂、倉促,還有終究要被時間治愈的大大小小的悲痛。
離開家的第一周,父親乘長途班車去宿舍看我。那天大雨傾盆,父親點了一支煙,坐在靠近窗戶的位置悠悠地說“小文死了”。
“小文?”
“嗯,就是這樣一個雨天,在過河的時候,被大水沖走,尸體都沒找著……”
小學三年級,小文從村里轉來我們班,坐在我后桌,對鄉下生活頗為好奇的我,曾央求她帶我去村里玩兒,在班上說話都會臉紅的她,在田野里像是撒開歡的小兔,熱情活潑。某新年時,她小心翼翼地從書包里掏出一張賀卡遞給我。互送賀卡,在那個純真年代,是友誼的最高禮遇。因此,“張小旭,新年快樂”是她對我的友誼,也是她對我遺言。
2006年十月,父親攜家人到南京看我。晚飯后,與父親在玄武湖邊散步,父親問我的學業,聊我在老家的發小,突然停下來“你那個同學,林立軍死了”
“嗯……?怎么會?”
“不念書了就去開大(貨)車,出了車禍,就沒了”
我沒有再說話,晚上我坐在酒店的露臺上,靜靜地看著夜色下的玄武湖,燈火闌珊,仿佛我逃離了家鄉的滿目蒼涼,也就逃離了死亡。
林立軍家在我放學的路邊上,同齡的他,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據說父親不務正業,家境由母親一人維系。在懵懂的年紀里,他有一張我喜歡的俊美的臉,白皙文靜的氣質,我常常在上課時,偷偷望向他的方向。很長時間,談戀愛論男生,他的臉和一塵不染的氣質都是存在于我內心的審美標準。
幾年后,從別人口中聽了關于林立軍死去的荒唐的過程,一個年輕的生命被放棄的過程——貧窮,沒辦法敬重生命。
后來,故鄉通往外面世界的路途越來越寬闊、平坦,仿佛那些貧瘠的山脈不曾阻擋過通往遠方的路。2011年高速四通八達,煤炭依然是家鄉的主要產業,開大(貨)車向外運輸仍然是年輕人重要的就業方式之一,天塹變通途,車隊晝夜擁堵幾十公里的情形已稀有罕見,但已無法改寫祖輩父輩對于煤炭產業的艱辛付出,也拯救不了那些為生計而喪失的年輕的生命。
2009年,剛參加工作,在迎新聯歡會上,接到關于母親去世的電話。我趕回家,父親領我去與母親道別。我最后一次看到母親平靜而又安詳的臉,仿佛死亡于她而言,是一種解脫。我曾經多么希望母親,能放下一切操勞,安享晚年,而最終,卻是以永別的方式。如今身為人母,終于懂得了中國父母于子女的牽掛與操勞,都會以死亡的形式終了,萬古難逃。
惟愿母親,能真正卸下重負,安息。
近年,越多的熟悉的陌生的鄰里生老病死,我想,不管人以哪種方式離開這個世界,今后的世事多變,苦辣酸甜,都與他們再無關聯了吧。
從外婆家到縣城的羊腸小道是點綴黃土地的絲帶,母親、母親的母親,腳步從輕快到沉重,一次次穿越絲帶,最終穿越時光,埋葬在冰涼的黃土地里。
故鄉的黃土地,也將是我最終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