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看了這部是枝裕和的《如父如子》。
那是個深夜,家人都睡了,我一個人躺在黑暗里抱著平板,看到最后,失聲痛哭。那種眼淚是不受控制,自然而然就從眼眶奔出來的。那樣的哭,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這讓我由衷的覺得,這世界上的確有什么東西是可以直接觸動人心的。
1、
最近特別喜歡是枝裕和。
從他的小說《步履不停》開始,那種細膩的、日常的筆法,把生命中的一天無限的拉長、放慢,像夏日里的樹蔭一樣,一點一點呈現出來,變成那么瑣碎、那么五味雜陳、那么真實的人生畫格。
我不知道該怎么具體描述,才能說清楚當時的閱讀體驗。
他不是創造了一種生活,也似乎不是完全還原了一種生活。他是用自己的眼睛和心,去重新將眼前的生活熨燙了一遍,那么輕柔、那么小心、那么在意。
于是,讀者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放慢,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被熨燙過的時光。
看是枝裕和的電影也有同樣的感受。
他在《有如走路的速度》一書中談到過,有人問導演,對你而言電影和電視是什么。他的回答是,交流。
他甚至坦言,自從從事了這個職業,就和“自我表達”這個詞格格不入。
這和他所呈現的電影的結果是契合的。他的電影不是在掏空心思去表達什么,不是想要用力抓住觀眾去承認他的某種意涵,而是,在一個敞開的空間,讓一段時光、一種場景、一些人和事都進來,去生活。這些看似瑣碎的素材本身就足夠完成一種表達。
2、
賴聲川說過,可不可以在看日落的時候,不要說日落很美,也不要想到那是日落,日落首先很簡單,就是太陽下去。
太陽下去了,人事在流轉。看到的人,自然會留下一些意義,無需再多說。
《如父如子》里沒有激蕩的情感,雖然這個故事極有可能被拍成一部狗血電視劇,至少,照韓劇的套路,被演繹成像《藍色生死戀》那樣的煽情。但是枝裕和讓我看到了創作的更多的可能性——即使是這樣一個情感內核豐沛的故事,也有可能被慢慢講述,并還原到日常。
是的,真實的生活永遠不是高臺跳水,也不是烈火烹油,再大的悲喜,有時看上去都像一種最輕微的癢。
在是枝裕和的鏡頭里,不管是良多一家發現孩子被抱錯,還是兩個抱錯孩子的家庭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或者是第一次試著讓抱錯的孩子回歸到正確的家庭生活,再或是終于把孩子交換過來之后的種種,都始終有一種從容。
我不知道這個詞用的準不準確,我覺得那就好像是電影里的那些人物,對他們所要面對的生活的最大的真誠。
是啊,我們都說,生活就是麻煩接著麻煩,永遠沒有盡頭。被生活加持的我們,就算在個人能力上再怎么神通廣大,其實本質上都不過是個不得不去應付各種疑難的小人物。如果真有一個鏡頭,推近到這些小人物的身上,就會發現,其實,繼續生活下去,就是他們能對生活抱以的最大真誠了。
那種真誠的名字,其實就叫寬恕。
所以,整部電影看完,我不記得他們在這些大變故的面前曾怎樣痛哭流涕,奔走呼號,我記得的,只是這樣的場景:
場景一:離別在即,少見的,父親陪慶多在樓下玩,兩個人話都不多,慶多一直拿相機拍啊拍,然后父親說,把這個相機送給你吧。然后慶多搖了搖頭。
場景二:兩個孩子要交換回來之前,兩個家庭在河邊聚會,雄大對良多說,以后,你一定要陪他放風箏啊。
場景三:分別之前,媽媽摟著睡夢中的慶多,看著他可愛的小臉。
場景四:互換之后的第一晚,慶多小小的身影站在雜貨鋪前,向外看。
3、
在《有如走路的速度》一書的序言中,是枝裕和寫到了有關這部電影的初衷和過程中的一些考量。他說,當時也考慮過,如果過于注重闡述“夫婦倆到底會選擇哪個孩子”這個方面的話,“會讓觀眾倉促解讀劇情,他們那本該存在于故事背后的、可能已經失去的‘日常’就會變得粗糙潦草”。
所以,我們看到,在電影里,這條抱錯孩子的線可以說是極其“淡化”的。父與子的關系,甚至,人和人的關系,才是導演真正所關注的。
奇怪的是,我們往往對劇情苛刻,動不動就要套用邏輯,搬出各種大道理,但在是枝裕和的這部最大限度降低沖突,甚至故意對某些沖突避而不談的電影里,我們卻完全沒有苛責,并且可以全情投入。
就好像,在這部電影里,是枝裕和通過最緩慢平和的講述,完成了對眾生內心最深處情感密碼的破譯,最后,終于憑借那最具力量的一個拉扯,完成了引爆,讓情感達到頂端。
那最后致命的一擊,我不想在這篇文章中就這么寫出來,留給讀者自己從電影里去發現。我只想說一點我自己的想法。我覺得,不管情感的密碼是多么復雜和隱秘,每個人的內心被隱藏的多么深,多么難以被翻開,其實歸根到底,最觸動人心的東西都是共通的,比如,
需要被愛,需要被認同、安全感、歸屬感。
這就好像,無需多少細節,只要我們聽說一個孩子被迫與他的母親分離,就會天然地感到傷心,或者想到一個人,一夕之間失去所有的朋友親人,陷入徹底的孤獨無依時會替他涌上一種絕望是一樣的。
所以,我想最后觸動我的,不只是父與子,不只是電影中那個眼睛大大的可愛的孩子,而是我自己內心最深處的那個需求,我同樣渴望被愛和被認同,所以,我才能理解那種愛與認同是多么重要,多么值得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