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只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猴，瘋狂地在撕咬著鐵欄桿。

它上躥下跳，雙眼通紅，籠子外頭是一群人，男的、女的、老頭、小孩，他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心有余悸。這猴子剛剛咬了人，像得了瘋病，見人就咬。

它終于消停下來來，喘著粗氣，蹙著眉頭，一副心有不甘，卻又不得不屈服，直到一個(gè)紫衣女子走過來。

她緩緩蹲下，輕聲道：“你這猴子，好生犟，給你吃喝還不消停”

猴子突然像呆滯住一樣，眼神直勾勾盯著她，她的話似乎有不可思議的魔力，只聽她夢(mèng)囈一般道：“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這么多年，我都在找五指山，但是又去哪里找得到呢？”

五指山，在哪里呢？

“四大部洲？天上？地府？我都找尋過，佛祖把這座山藏在哪里了，普天之下竟然沒人知道嗎？”她雙目含淚，情到深處竟然不能自已，在眾人之前竟然哭出來。

她雙手捧著臉，卻見那猴子竟趴伏在籠子前，將瘦弱的猴爪伸出來，顫巍巍伸向半空，一臉的憐惜之意。

“猴兒，你能聽得懂我的話？”紫霞見此情景也甚為驚奇，周圍人群也為之啞然，半炷香之前，這猴子還像得了狂躁癥一樣，如今卻溫馴如家養(yǎng)之寵，就在一片議論聲中，這紫衣女子已悄然不知蹤跡，而籠子也變得空無一物。

云霄深處，偶有幾聲鶴啼，淙淙流水的溪邊有小鹿悠閑走過，林間花草樹木生機(jī)勃勃，一年之春，新意盎然。沒人知道這是何處所在，這里似乎不曾有過人煙，但是仔細(xì)聆聽，就會(huì)聽到林的深處，總有竊語。

“大圣，餓了吧，今天來晚了，家里老婆子跟我鬧別扭。”一個(gè)蒼老的聲音。

“土地兒，你不來也罷，你不來我不過是餓得想打滾，但是你來了，只喂我吃鐵丸子，想想我當(dāng)年在天宮吃的是什么，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的好大圣，今時(shí)不同往日，如今你是階下囚，佛祖可吩咐了，只能喂你吃鐵丸子，渴了喝銅汁水，小仙可不敢違抗命令，你看這鐵丸子我已經(jīng)加了些桂花香，這銅汁里頭，我那老太婆也兌了些桃肉，大圣您就湊合些吃吧，可不能為難小仙。”

土地公佝僂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日復(fù)一日，只聽他偶爾念叨：“五百年，大圣，再捱一捱，會(huì)有人來救你。”

三百年已過，春去秋來，樹木是越發(fā)繁盛，動(dòng)物卻已經(jīng)繁衍了好多代，逐漸，這林中多了些竊竊私語，花兒、樹兒都能夠在夜間嬉笑，它們看到了大圣。

臟兮兮，毛發(fā)雖然被修剪過，但是顯然并非出自高手。一座巍峨大山壓在他身上，僅能容得下頭伸在外頭，他的頭頂上方有一方薄薄細(xì)細(xì)的蛛網(wǎng)，一只白蜘蛛終日奔來跑去，因?yàn)樗咳找爩O悟空嘮叨“想當(dāng)年俺老孫……”，聽了幾百年，她的耳朵都要生繭子了，如果她要靜靜坐在那兒等獵物來，那會(huì)被他的啰嗦勁兒逼瘋的。

再過了一百年，那蜘蛛竟然開口說話了：“你都被壓在山底下了，能不能不要那么多話呀！”

孫悟空怒道：“呔，你不過是個(gè)剛有點(diǎn)得道的小蜘蛛，敢跟你孫爺爺這么說話！”

“喂，你這人，對(duì)女孩子怎么這么無禮？”

一個(gè)白衣女子飄然從蜘蛛網(wǎng)上落下，只見她瘦若拂柳，雙手纖細(xì)，手中拿著一條蛛絲長鞭，她氣鼓鼓站在孫悟空面前，道：“你這死猴子，小心姑奶奶用鞭子抽你。”

“小蜘蛛，當(dāng)年我在天宮十萬天兵天將面前都絲毫不懼，刀剁斧砍也奈何不了我，你竟然拿一條鞭子嚇我，真是笑得我肚子要痛了！”說完他就自顧自大笑，若是他行動(dòng)自由，怕是要跳起來了。

“天宮……十萬天兵天將……”白衣女子口中囁嚅道，“那是什么……”

“呔，小丫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孫悟空別過頭故意不看她。

“喂，你不要總是小蜘蛛，小丫頭好嗎！”她簡直要?dú)獾帽钠饋恚髅髯约豪г谏较聨装倌炅耍€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哈哈哈……”孫悟空又是狂笑不已，“剛成精的小妖怪會(huì)有名字嗎？”

“我……”小丫頭漲紅了臉，皺著眉頭囔道：“我叫……我叫……我叫白……白晶晶。”

這天底下，偏有女子喜歡此等口中戲謔，不可一世的狂徒，這類男子放肆桀驁，睥睨一切，由此散發(fā)出的男人氣概，竟能夠折服蒙昧無知少女的心。往往是口中氣得牙關(guān)咬緊，但是見他受了半絲委屈，心里就心疼不已。

白晶晶幻變?nèi)诵危谝粋€(gè)遇到的男子便是他，雖然被惱得想痛打他一頓，但是事后又覺得，這猴頭命運(yùn)可憐多舛，曾經(jīng)輝煌一世的妖界之王，威風(fēng)凜凜的齊天大圣，如今落得如此荒涼下場(chǎng)，只能吃鐵丸子，喝銅汁水，便不由得心生憐憫。

有了這絲憐憫，她便就有心去為他尋找一些吃的，她故意將松子、桃子這些扔在他邊上，他卻從來不說一聲謝謝，只是狼吞虎咽，看他不必受那鐵丸銅汁的苦楚，她內(nèi)心也極為歡喜。

有時(shí)候甚至?xí)c(diǎn)水給他洗洗頭，他假裝出猙獰的模樣，不讓她靠近。她卻心中笑他孩子氣，輕輕扭過他的頭，放在自己的雙腿之上，用早晨河邊采摘來的荷葉舀水。

就這樣，日子又過去幾十年，他偶爾教她一些修煉的法門，土地公也知道這個(gè)可愛精靈的小蜘蛛，但是既然大圣不說破，他也假作不知。白晶晶總是在念叨：“你呀，怎么才能出得來跟我玩呢？”

孫悟空嘆道：“你走呀，每個(gè)妖都要出去見見大世面的，你總守著我一個(gè)囚徒作什么。”

“我喜歡你啊，齊天大圣，哈哈哈……”白晶晶故作輕松地表白，卻又虛張聲勢(shì)地笑，臉卻唰一下紅了。

孫悟空沉默了，突然想起幾百年前的離恨天兜率宮中。眾仙布陣，佛祖到來，此前孫悟空在天宮中結(jié)交的好友、兄弟，此刻要么就是反目成仇，要么就是默不作聲。他突然覺得疲倦，一種骨子里的疲倦，手中的金箍棒沉甸甸的，不知道為何而戰(zhàn)，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dú)……

那個(gè)紫衣女子，三界驕傲的女子，她執(zhí)著地站到了他的身旁，眼神堅(jiān)毅，面帶向死而生的微笑，他聽得見她的心跳，撲通，撲通，有律動(dòng)地跳，緊接著，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也是這番跳法，撲通，撲通，同節(jié)奏地跳動(dòng)……

這都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