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姐妹三人,大姐比我大3歲,我比小妹大了10歲。中間的10年有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讓我簡短說給你聽。
-1-? 痛失獨子
我父母有三個孩子,最初是2女+1男、兒女雙全的理想構成。男孩兒就是我的小弟,比我小一歲。但是,卻被1976年的那場震驚世界的7.28唐山大地震,奪去了幼小的生命,和可憐的24萬人一同告別了人間。
我弟弟,一個五周歲的小男孩,家中的獨子,三代中的單傳長孫,長的比我們任何一個女孩都白皙、俊俏、清秀,性格溫和懂事,像小賈寶玉一樣可人疼愛(有照片為證,就不上了……)。他的離世,給全家人帶來巨大的打擊和傷痛,而最傷心的人就是生他養他的媽媽。
我們的媽媽!地震來臨,她瞬間驚醒,側身一把攬過老兒子,想著再拉上二閨女,叫上大閨女,娘四個逃命。(爸爸在外地上班,一周回家一次)
而地震兇猛,若能如此輕易逃脫還能制造人間慘案嗎?一面墻倒過來,結結實實地壓在弟弟身上,連同媽媽的一條手臂和半邊身子也一絲動彈不得。
開始小弟還有氣息,他說:“媽,我難受!”
媽媽聽著小弟的呻吟,心如刀割,卻毫無辦法,她自己也受了傷,胸悶難受,心里默念:“兒子,別怕,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媽媽也陪你一塊去死!”
可是,大姐卻千萬百計的爬過來,大聲喊著:“媽!媽!”媽媽心里一凜,大閨女還活著,沒死!大姐哭著問:“媽,你在哪?我看不見你,咱們怎么了?”
媽媽解釋說:“地震了,房子塌啦……你弟弟要死了……”9歲的大姐,我們家的老大!摸索著往老媽身邊爬,卻被倒塌的土坯和折了的木頭擋住!急得她哭喊著:“媽,你在哪呢?老二呢?”
“我胳膊壓住了動不了了,沒聽見老二的聲音……也砸死了吧……”
“媽,我救你,我來救你!我咋辦啊?”
媽媽想,好,救我出來,我再把那倆孩子扒出來,也許能救!于是,指導大閨女:“你把我身上的土扒開,我就能動了!”
當年那個剛滿9歲的小小的女孩,開始了一個人的勇敢營救,她奮力推開大土塊,大木頭,抱起小塊的土坯,問,“媽,我把它們放哪?”媽說:“往旁邊堆!”旁邊并沒有空隙,她就摟在懷里、墊在身下,伸著胳膊繼續刨、推、拽、扣!極盡所能!直到天快亮了的時候,媽媽終于被她九歲的女兒一點一點的挖了出來,后來才知道,她和弟弟身下的土炕都塌了,被砸出了一個坑。
但是,媽媽的胳膊還是被一根木梁壓的死死的。大姐拽不動,她自己也拽不出來。媽媽急了,她怕時間長了,兒子就真的沒救了,在廢墟下大聲喊起來:“救命啊,救命!”
我,被驚醒。
眼前是鍋底一樣的黑暗,耳邊是媽媽和姐姐的哭喊。
原來,我一直在睡著,這么大的動靜都沒醒,所以,一直毫無聲息,被媽媽誤判,以為也是沒救了。
“媽!媽!”媽媽聽到我的叫聲,驚呼:“哎呀!老二沒死!”
我整個人都蒙了,“媽,怎么了怎么了?咱們在哪?忒黑呀!”
媽媽告訴我:“我們還在家里呢!地震了!”
"地震是什么?"只有6歲的我真不懂,不懂這個陌生詞匯代表的巨大災難。
“地震就是房子塌了!咱們都出不去了!你有事沒?砸著了嗎?”
“我不知道……”
“哪疼不?”
“不疼!”
我哪也不疼,一丁點兒沒受傷!媽媽放下一半的心,接著喊:“救命啊!上邊有沒有人?快來救救我們!”
真的來人了!
是鄰居來救他們借宿在我家的兩姐妹,她們也毫發未損,可是我對她們一點印象也沒有。似乎,當年被嚴嚴實實扣在房子里的只有我們娘四個。似乎,她倆自始至終,沒出聲,也沒動彈。
忽然,東南角上漏進來光,房子被扒開一個小小的洞,有人在外面喊:“快出來!你們快都出來啊!”
那家的兩個閨女先爬出去了,媽媽的手臂還被壓著,我和大姐又著急又害怕,哭著喊:“媽,媽!快點啊,怎么辦啊?”媽讓大姐快出去,又命令我跟著出去,我們哭著不肯,她急了,說:“你倆快點!你們出去我才能出去啊!放心,我也一會兒就出去!”
那個洞口,那么高,那么遠,那么小!我們一邊磕磕絆絆地使勁朝那個光斑爬去,一邊懷著內疚回頭催著媽媽:“媽,你快點啊!"
上半身探出洞口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竟涌起莫名的恐懼!洞口就像一張怪獸的大嘴,我怕在那一刻突然閉合,把自己一半里面一半外面的咬住。這種恐懼讓我全身猛地一個激靈,人也不知怎么就竄出去了。
媽媽還在里面耽擱著出不來,我和大姐趴在洞口拼命的哭喊,她被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那深黑處,我們更是怕死了……
我們的媽媽!在倆閨女聲淚俱下的催促中,下死力氣,終于狠命把胳膊抽出來,胳膊上的皮肉被刮下了一大塊!
弟弟卻終是沒能救出來!
救人的鄰居帶著自己的孩子走了。天下起了大雨,昨晚晾在院子里的床單被媽媽撕成三份,裹在我們娘仨身上。我們在院子里瑟縮著,震驚地看著周圍的世界一夜間全部改變。我永遠永遠也忘不了當時的情形:曾經散立在我家四周的房子,全成了一片廢墟,除了幾棵樹和我們一樣孤零零的站在雨中,視線所及,一馬平川,可以看到平時看不見的極遠處——整個大莊子全部震平!
媽媽站在院子里,喃喃地對我們說:“閨女,咱們家房子塌了!你們的弟弟沒了……沒了!”
我們傻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接受這個現實。“媽,我們去哪?我們怎么辦?”大姐問。媽媽突然想起來,對著大姐說:“你快去姥爺家,看看他們還活著嗎?”
大姐點頭,抬腳就往北跑,那是同村姥爺家的方向。我清楚的記得心里瞬間升起對她的敬佩,外面哪還有路啊?她怎么這么大的膽子就敢自己去?
好像只一會兒,她就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報告:“媽,我姥爺家的房子也塌了!妗子(舅媽)和小妹都砸死了,姥爺和老舅帶著老大、小二去新馬路了!”她接著建議:“媽,人家都說要發洪水了,都往新馬路上跑呢,說那兒比村里高,咱們也快點跑吧!”
我們這才明白,為啥老是看到有人往村西邊跑。我們趕緊也動身要去,可是媽媽卻走不動了。事后我們才知道,她被砸斷了六根肋骨,斷骨茬口向內彎去,扎在肺上,她喘不過氣來,并且走一步吐一口血!
我哭著問:“媽,你咋了?你有事沒?”媽媽自己心里也沒底,卻還是安慰我:“我沒事兒沒事兒!”,我們攙扶著她慢慢走,看到越來越多的村民恐慌奔逃,媽媽著急的要推開我們,說:“你倆快跑!快跑!咱們娘仨,逃出一個是一個!”
我緊緊抱著她的胳膊哭著不肯撒手!大姐也哭了,卻能拼著力氣喊:“媽,我們不走!要走咱們就一起走,要死就死在一塊!”(一字不差的原話!我愛你大姐!)我拼命點頭,覺得姐姐真是偉大,說出了我想說又不會說的心里話!
媽媽為了我們,只好掙了命繼續走。
我們仨終于在媽媽一步一口血、三步就要歇口氣的艱難中,挪出了村子,走到了馬路上。那里早已經人頭攢動,全莊子里還活著的人都灰頭土臉、一瘸一拐、半裸或全裸的擠到這條馬路上了,原來寬敞順暢的一條大馬路,成了哭聲一片、悲慘至極的避難場。
當然,并沒有什么洪水,有的只是人們對大災來臨無知的恐懼。具體村子里到底死了多少村民,我不知道,也一直不想知道。只是聽說誰家誰家全家都沒出來,誰家男人抱著兒子沖出來了,把兒子放下,又反身折回去救媳婦和閨女,結果一起被砸在里面,兒子成了孤兒……還有村子里那所全公社唯一的中學,(就在我家對面,每天我和小弟都會七扭八歪的跟著他們的師生做課間操),許多離家遠的老師全都被砸在宿舍里,活著出來的一共也沒有幾個。
從此,村子里不知有了多少痛失幼子、肝腸寸斷的爹媽,多少失去父母呵護的孤兒!地震成了大家都不愿意提及的噩夢,永遠的留在記憶深處。
我家一兒兩女的幸福生活,從此被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