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GAR STAR】第七章·小堇

(本章作者:千山)


11月25日,流星雨剛過去整整一周。  

窗外薄薄的雪無聲而落,但是點心店里非常溫暖,悄悄彌漫著一種新烤蛋糕的甜香。一對年輕情侶剛剛冒雪進來,要了兩杯熱巧克力坐了一個小時后終于戀戀不舍地離去,現在店里空空蕩蕩。  

在這樣天氣里不會有人青睞一家不夠出名的點心店,或許當你走進門時你就會知道這里是多么溫暖,但是大多數人永遠不肯從忙碌中暫停一停腳步去推開那扇玻璃門。  

所以紀堇現在很閑,坐在柜臺后面一只手支著頤一只手拿過一疊結帳單。  

結帳單不知唐力從何處帶來,淺咖啡色精致厚實如手制信箋,上面有淡淡巧克力香氣,各種蛋糕飲品名字用優美斜體打印于上,說不出的和諧溫柔,她每次拿圓珠筆在上面添上那個索然無味的金額然后把它們收攏成一疊丟進抽屜的時候總是充滿罪惡感;有時候她忍不住猜想唐力是否會把它們就這樣一疊一疊地拋棄,還是悄悄地把它們收藏進一個不為人知的盒子。

但是她不會問他。  

所以有時候她想著想著就會自己生一點點悶氣,生氣他那種雖然好像很溫柔卻又好像對什么都有點漫不經心的表情。  

不過這樣的不愉快多半只能持續幾分鐘,因為紀堇絕對不會讓自己太久地不開心;她是個外表看起來很安靜的女孩,但是這樣的女孩因為有足夠的時間冥想,所以反而浪漫到無可救藥;有時候她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比如說在用過的結帳單上面給所有的顧客畫漫畫速寫。  

即使在最好的時候點心店的生意也不會到紅火,所以這家店的常客她都記得;他們大多會和紀堇攀談一下,隨唐力小堇小堇地叫得異常親近,但是除了相熟的安之他們幾個人,其實紀堇并不喜歡這種親昵過度的稱呼。  

所以作為小小的報復,她在心里悄悄用他們的相貌特征給他們命名,月牙如臉扁鉗為鼻,順便在閑的時候在結帳單的邊邊角角空白上給他們畫個小小肖像。  

下班的時候唐力會坐在那里安靜地算帳,她在一旁幫忙做零零碎碎的收拾清理,裝作若無其事卻暗暗注意唐力臉上表情,等著偶爾他拿筆的手會暫時停下來,挑挑眉毛牽牽嘴角好似會心一笑。  

日積月累這疊結帳單或許會變成一本畫冊,記錄下這家店來來往往的所有顧客;他們可能在某一天突然漫不經心地走進門來,然后愛上這家店溫水中化開的巧克力一樣的溫暖芬芳;但是這往往只不過持續一個季度或者幾個月,然后紀堇會在柜臺上涂涂寫寫的間隙極其偶然地想起,有一個人已經很久沒有看見。  

不過說不準也會有一個許久不見的顧客踏進門來,興高采烈地和她打招呼。  

“嗨,小堇!”一個年輕快活的雜志記者說,他有著上豎頭發和滿臉雀斑,調職后出差順路再次造訪這里,“這條街變了好多……見到你和這家店還是老樣子真是高興。”  

一對旅行來此的老年夫婦對她笑著說:“真可愛……你好像這家店的吉祥娃娃。”  

這個時候紀堇就會有一種錯覺,許許多多人來了又去,而她和SUGAR STAR卻會永不改變,永遠無聲無息地守候在這個不受干擾的地方,就像等待一朵小花的開放。


然而實際上紀堇也并非真的一開始便與這家店同在,她到這里打工還是今年春天的事,那個時候紀堇本應該早已拿到簽證飛往D國,然而遞交材料之時出了岔子,或許又將遷延一年,而她隔三差五便不得不跑一趟使館等待消息,像是一場屢敗屢戰的嘗試。  

那天剛受了有著苦瓜臉和干癟身材的簽證官老太太的氣,紀堇不想坐公共汽車回家。于是她穿過一條步行街一直往下走,這個時候突然下起蒙蒙小雨,當她環顧四周尋找一個能夠躲雨的地方的時候她就發現那家點心店,由于太久沒有走過這條路,她從來沒有見過它。  

紀堇對甜食并無嗜好,總覺得太甜的東西吃過后心里總是油膩膩地泛起苦味;因此她雖先天擁有不會被脂肪撐得圓鼓鼓的纖細身材,被她那一票迷戀巧克力和奶油的好友羨慕得要死,

她自己卻從無充分利用這一優勢的意識。但是她喜歡點心店,喜歡在光潔不染的玻璃柜中擺滿剛剛烤好的蛋糕,上面裝點的水果奶油在柔和的燈光照耀下無限璀璨,她愛一切這種豐盛與華美,如同他人迷戀鮮花與寶石;只是面對它們她全無任何想要占有的心思,只想站在那里靜靜欣賞。  

然而或許是這家店燈光特別柔和彌漫的香氣特別濃郁,當她走進店門時她已經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神秘,就像小時候夢里面對神奇仙境,一步步被吸引而入乃至無法回頭;紀堇把被雨水澆得冰冷的雙手籠在懷里,面對著那些安安靜靜的美麗的糕點,竟然感覺到全身突然微微地震動,就像細小的電流在那一刻通過血管。  

直到那個年輕的男子微笑著問她想要什么的時候她才似乎驚醒,迷迷糊糊地回答不需要以后才發覺,這樣站在寬大玻璃柜前的自己簡直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但也許的確是——同樣面對著一個神秘而光輝的世界,心中充滿渴望和戰栗,交織著觸手即至的溫暖和遙不可及的悲傷。  

當明白這一點的時候紀堇居然感到一絲前所未有的痛苦,就像突然心在毫無防備間被一只小小的黃蜂蟄了一下。她轉過頭去看年輕的店主,發現他真的是一個非常好看的人,那雙幽深寧靜的眼睛并沒有耀眼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然而卻能夠被長久地凝望,直到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或許是因為躲雨的人多的緣故,店里有些嘈雜——后來紀堇才發現店里這么熱鬧的時候并不多。年輕的店主隔一段時間會來到紀堇身旁,用非常溫和的聲音問她需要什么;雖然已經忙得團團轉,但是他從來沒有漏下她。  

那樣的聲音如同無形的羽翼,將紀堇隔離在身邊的喧囂和冷雨之外,令她感到非常舒服;但是就像一個無端得到偏愛的孩子,她心里涌起一種受寵若驚的羞怯;她開始思考她是否應該在這里買一小塊蛋糕,否則似乎有些對不起這位為她提供了避雨之地的店主;又或者她只不過想給自己一個,在這里多坐一會的理由。  

他剛剛進廚房久了一點,一個顧客在不耐煩地敲桌子;他端著切好的蛋糕出來,用非常謙和的聲音道歉,聲音不大卻清晰而富于穿透力,那顧客很快地安靜下來。紀堇轉過頭朝那里望去,他覺察到她的目光,于是又一次朝她走過來,目光中帶著詢問的微笑。  

這個時候紀堇心里突然跳出一個念頭。她突然說:“我想你需要一個服務生。”  

他好像有點詫異,可是很快便微笑起來,當他注視她的時候,她感覺到整個人都被籠罩在那種溫和而親切的目光之下,令她幾乎有點抵受不住的感覺。  

“你是否愿意幫我的忙?”  

她知道這是個匪夷所思的提議,說不定他真的把她當作賣火柴的小女孩。不過她不在乎,并且用力地把開始加快的心跳按下去,保持一個鎮定而嚴肅的表情;可是她甚至忘了和他討論工資,他報出一個數字她就胡亂地點了點頭。  

“那么明天早上十點,可以嗎?”  

他說話永遠帶著這樣征詢的神氣,如他的眼睛一樣永不變更的溫柔;紀堇在一剎那幾乎害怕她做的這個選擇,懷疑這樣的目光和聲音終有一天會令她粉身碎骨,如同美人魚在陽光下化成泡沫。  

不過她很快做了決定,這只不過是打發掉等待簽證的無聊時光中的一段小小插曲,從這一刻起她只要做一個好的服務生。  

然而這個時刻她還沒有開始她的工作,暫時也沒有新的顧客到來,面對著他她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說,所以她不能呆得更久。她轉開頭向窗外望去,雨已經停了,于是她鼓足勇氣面對那對幽深沉靜的眼睛,說:“再見。”  

他點頭微笑,說:“我叫唐力。”  

她怔一怔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自主地臉紅。  

“紀堇。”  

當她走出門的時候她回頭看到店門口的招牌,SUGAR STAR。  

唐力透過玻璃門看見女孩在門前的臺階上站了很久,像在仰望無邊無際的天空,然而那里一顆星星也沒有。

第二天她十點差五分騎自行車來到,唐力已經開門,她面頰和手指在春雨的寒意中凍得通紅,在臺階上脫下濕漉漉的雨衣,里面深青色的外套又硬又冷,覺得自己和店中溫暖柔和氣氛格格不入。  

唐力給她倒一杯熱巧克力,這次她沒有拒絕,握著杯子的時候看見他從柜臺下面取出一只大紙盒,里面整整齊齊疊著雪白毛衣和紅黑格子圍裙。  

“如果你喜歡可以把它當作制服。”  

那身制服非常合身,沒有一處多余的皺褶;當她換上它的時候臉上竟然有點發燒,像接受一個意外但快樂的擁抱;等她站在柜臺前的時候她就徹底地覺得自己已經成為這家店的一部分了,就像糖霜在蛋糕上無聲地化開。  

當然她不至于忘記簽證,不過去使館的時間間隙越拖越長;她現在好像已經不焦慮,甚至也懶得多費心思。月底她從唐力手里接過工資的時候,心里不知為什么會非常滿足。  

“如果一輩子在這里做服務生不知道會怎樣?”紀堇想到這點的時候,嘴角不禁悄悄帶上一絲笑意。  

她知道這是個荒唐的念頭,沒有人可以在一家點心店做一輩子服務生,而無論D國的簽證到不到手,她不會改變她自己的道路,否則那個時候,她不會放棄丁威。

他們在大學里已交往四年,每個人都說他們是和諧的一對。畢業的時候他直升研究生,所以當她說她要出國的時候,他們知道分離已經不可避免。  

他們在校園的咖啡廳中對著一壺越來越涼的咖啡發呆,空氣淡薄得發苦發澀。  

“你的專業更適合留在國內。”丁威低聲地說。  

他是誠懇和溫和的,可是她知道他的話里的輕蔑——他不認為她需要什么深造,她沒有驚天動地的才華,也不會真的成為出色的學者,也許在第一個學期她就會被繁重的課業壓垮。她所應做的就是量力而為,乖乖去找一份閑逸的工作,或者最多再混一張比較不費力的碩士文憑。  

當然他會樣樣替她打算周到,知道什么對她最好。  

她聳聳肩說:“我只是想去地中海看日全食。”  

“小堇,”丁威嘆氣,“上個世紀的日全食已經過去,30年內歐洲不會再有。”  

她微笑回答:“日全食未必要在天文學家預測下才能看到。”  

他目瞪口呆,她知道他必定已把她的話當成強詞奪理;對他來說世上一切都早有答案,他的每句話之后都有科學或是常識作為理由;永遠正確。  

可是所謂正確——他知不知道她討厭這個詞,討厭入骨。  

她站起身來說要離去,丁威默默地跟上去送她。  

他們的腳步踏在夜幕下的街道上,她的眼睛一直看著天空很遠很遠的地方。  

“又有一顆星星死掉了。”她突然說。  

他沉默了半天,像在揣摩她的心思,小心翼翼地想要開口又好像要說錯,好半天才干著嗓子說:“我們可以讓它不死。”  

“我看到的。”紀堇苦笑,難道他以為她借此作何暗示?  

可是她所說的不過是一句平常的話,她只想告訴他她看到有一顆星星正在死去,它身上巖石在變動大氣在分裂,不為人知的小小生命驚惶地漫天飛舞,卻阻礙不住它們走向消亡的命運。  

這樣的話她從前不會說,一說丁威必定把她當成瘋子;他只愿接受隕落或者熄滅這樣的詞語,他不可能相信她看到的會比天文學家更多。  

然而今天她愿意讓他明白一次,讓他明白他的正確和她的距離是多么遠。丁威仍然帶著驚訝的表情看著她,然后突然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我相信的,”他說,“我相信星星會死,我相信你看到。”  

那不是一句真話,可是非常誠實;紀堇看得出他是全心全意說這句話的,他在努力相信,至少是為了她,至少是在她面前——“小堇,”他低聲說,“留下來吧。為我留下來。”  

那是懇求的聲音,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么頹喪的神氣。四年里的丁威是個出色到極其驕傲的男孩子,說話永遠帶著居高臨下的語氣;而現在他這么溫柔地握住她的手,他用這么懇切的語氣和她說話,她說的每一句話都破壞他的信仰,可是他愿意為了她說他相信——而只不過是請求她留下來。  

紀堇心中掠過一絲感動,也許他真的在乎她。  

但是他說的是“為我留下來”。  

如果他真的愛她,難道他不應下決心追隨她到海角天涯。  

紀堇知道那是太浪漫的想法,可是她本來就是一個浪漫的女孩;在一剎那間她便憑借這句話否決了丁威,——她不會去勉強他去想一顆會死掉的星星,或者相信她能看得比天文望遠鏡更遠;她什么也不會說,什么也不會許諾。  

她把手慢慢從丁威手中抽出來,說:“再見。”


畢業以后她再沒見過丁威,他若知道她現在還遲遲不能拿到簽證并且在一家點心店里當服務生,必定笑死。  

“不過那樣他大概會開心一點。”紀堇心情很好的時候偶爾會這么想。  

有時候她懷疑那真是天意,如果她的簽證不因為那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延誤,如果她那天不是被簽證官老太太搞壞心情,如果那天沒有那一場讓她停下腳步的雨——  

她便會和這家店和唐力擦肩而過。  

或許所謂天意或者緣分不過如此,一個人在一個正確的時候來到一個正確的地方,也許再加上認識正確的人。  

那么對唐力來說正確的人是什么呢,紀堇想,不想承認也許是朱顏。


見到朱顏旁若無人地進來在唐力頰上輕輕一吻的時候紀堇并沒有感到任何驚奇,這樣英俊年輕的一個人若無美女相伴那才奇怪。唐力擁抱了她,給她拿來蛋糕的時候他的神情和對任何女性一樣溫柔;不過紀堇發現在他的神色里有一種意料外的驚喜,甚至是天真和不敢相信。

在唐力這樣的人臉上會出現這種表情,讓她覺得多少有些驚訝,甚至還加上一點困惑。不過她什么也不說,并且會加倍努力地工作,使他能夠抽出空來,和朱顏共同度過一個明亮的下午。  

然后朱顏可能會突然消失好一陣子,而那段時間中唐力就會變得沉默一點,仔細看可以發現他的神色里有淡淡的陰郁,就像雨季里長期徘徊不去的烏云,直到朱顏再次出現,在一個料想不到的時刻光彩奪目地踏進門來。  

紀堇知道她自己不會引起朱顏的嫉妒,她的相貌是明朗可愛但不能激起熱情的類型,對于朱顏這樣的美女來說根本不是威脅;她并沒打算把唐力搶到手,只是悄悄地替唐力不平,就像她為一朵拋棄在街心的玫瑰不平一樣;他是這樣溫柔的一個人,可以讓所有的女性幸福,但是就連她都看得出來,朱顏其實根本就不在乎他。她或許只是把他當作絢爛生活的一個小小裝飾,唯愿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因為她擁有的東西太多,所以一切都可以揮霍。  

在紀堇的漫畫中有兩個人永不出現,一個是唐力一個是朱顏;唐力是她不能,她不以為自己草率的線條能夠做到不破壞那張溫和寧靜的面龐——而朱顏,是她不愿。  

她不相信朱顏真的屬于這家點心店,也不相信唐力真的屬于朱顏——對紀堇來說朱顏是個嚴重的不和諧音,她的到來只能夠破壞一切,把點心店的溫馨舒適變為冰冷局促——如果唐力是那個有著好看眼睛的男孩小加伊,朱顏就是那個乘華麗雪橇前來把他掠奪而去的白雪皇后——  

那么還應該有一個人,一個拯救加伊的小格爾達,一個同樣有著天真和誠摯眼睛的,會愛人也會被愛的女孩。  

或許她真的在等這個人來,從朱顏手中把唐力奪走。  

紀堇停止胡思亂想,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在結帳單邊上隨手勾出長長波浪線條與濃重暗色眼影。她下意識地朝角落一個位置望去,桌上一塵不染,座位上空空蕩蕩。  

那個美麗著名的模特,易沙沙,從流星雨那一天起,就再沒有出現過。

紀堇談不上喜歡易沙沙,事實上她對到點心店來的女客罕有好感——她們總是在對美食的欲望和減肥藥之間徘徊,連對點心都是一副欲迎還拒的樣子;更不用說她們還會隨時找機會同年輕的老板直接或間接搭訕,并且轉彎抹角和她打聽唐力年齡學歷是否已婚一類無聊問題。紀堇一邊對無休止地重復這類廢話感到異常厭倦,一邊把半冷不熱的態度修煉得爐火純青。

不過易沙沙還是有點不同。  

第一次看到可以與朱顏抗衡的美麗,紀堇頗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情。就如秋日黃昏的光線穿過云層,易沙沙也開始不動聲色地侵入朱顏的領域;她每天到SUGAR STAR報到,除了第一天外,她要了東西以后,就總會很安靜地坐在一個角落直到起身離去,其間僅有的不過是唐力經過她身邊時的幾句若有若無的交談。  

然而在其中有一種微妙的氣氛在產生,如巧克力的微粒在大氣中擴散;紀堇以一種奇異的冷靜注視著這樣的變化,和在那變化籠罩下的兩個人:也許他們在漸漸被彼此吸引,也許他們已經開始把對方放在心上,也許——  

紀堇突然忍不住想嘲笑自己,如此操心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人,她到底以唐力何人自居?若是安之在此想必會說:  

“我好心的仙女教母小堇……”  

有人推開玻璃門把寒風灌進來,紀堇看見進來的人不覺心里一跳,好像小秘密被人窺破;不知為什么她不愿意在這里看見她的大學同學,也許是因為不愿想起丁威。  

“哎呀小堇你還沒走!”肖瑤大驚小怪,潛臺詞是:“居然還在這里當服務生……”  

紀堇揉一揉太陽穴按捺下自己的心情,努力用一個微笑來回答肖瑤;她懷疑肖瑤接下去就會開始喋喋不休地問她沒有出國和在這里當服務生的原因,說不定還會立刻在腦海里開動想象,以為她是家逢奇變不得不依靠打工度日,或者被變態殺手糾纏只好借這小店藏身。

所以她只是淡淡地說:“簽證出了點小麻煩,反正也沒事可做。”  

肖瑤滿臉都寫著不可置信,笑嘻嘻說:“要你給我端蛋糕,那可不好意思……”聲音很大好在店里沒人,紀堇知道唐力在廚房里,不知他臉上是什么表情,至少她現在是死也不想看見。 

這時候唐力端著新烤好的蛋糕出來放進柜里,微笑著走過來問肖瑤想要什么。肖瑤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看,把每種蛋糕的樣式口味逐步問過去,紀堇簡直想要把她硬拽出門去,或者隨手抓起一塊蛋糕堵住她的嘴。  

她怎么會有這樣的朋友——紀堇不知道唐力是不是在想同樣的問題,決定肖瑤一走就和他道歉。不過這時候肖瑤已經問完了她能夠問的一切,只好隨便點了一塊蘋果摩士;唐力切好蛋糕端到她面前,這時候又有客人進來,他看看紀堇似乎有意無意一笑,自己走過去招呼他們。  

肖瑤嘗了一口面前的蛋糕,頓時眼睛睜得大過嘴巴。紀堇很想提醒她這個樣子破壞她美麗的面孔,一邊又懷著小小的惡意一句也不說。  

“我知道你為什么留在這里了,小堇,”她格格地笑出聲來,“怪不得你要踢掉丁威。”  

紀堇皺皺眉頭,說:“我對他并沒興趣。”  

“真的真的?”肖瑤笑得有點促狹,“要是你自己不喜歡他的話,可不可以把他介紹給我?”  

果然來了,紀堇心想。她知道肖瑤自恃美麗聰明換男友快過換衣,一旦看中了什么男孩就必定要死纏爛打追到手,而到手后沒有多久便會厭倦放棄;如果她要用同樣的手段來對待唐力,雖然她不怕唐力看上肖瑤,可是害怕肖瑤會給唐力添一大堆麻煩,他會因此而鄙視自己。  

所以她立刻回答:“沒可能,他有女友。”  

“只要不是結婚,誰也不能說沒有希望。”肖瑤眼光隨著唐力打轉,一直將他送進廚房,“我真的想知道,這么帥的男人的女朋友是什么模樣。”  

紀堇皺眉,決定找個借口盡快擺脫肖瑤。她站直說:“我——”卻發現剛才咭咭呱呱的肖瑤突然打住話頭,就像被澆了涼水的鞭炮般頓時啞然。  

她隨著肖瑤目光看去就看見朱顏。  

朱顏今天披一件砂色粗面生絨布大衣,襯里卻是麝香黃大馬士革織錦,綴著彩鉑珠繡的紫金刻絲浮花,深咖啡色麂皮獵裝長褲,頸間粗銀鑲大粒寶石的掛飾流轉生輝,面龐精致無瑕,唐力從廚房走出的時候她徑直迎上去,對店中任何人都不假一顧。  

肖瑤仿佛呆住,半晌輕輕說道:“是不是她?”  

紀堇默認,雖然她其實希望出現的是另一個人,易沙沙或者是其他的哪一個;然而朱顏就如新琢出的珍珠,那樣的光芒無人可以取代;紀堇看著肖瑤像一只斗敗的孔雀一樣垂下頭來,簡直有點同情她;她知道肖瑤和其他許許多多人都注定是輸了——可是她真的不希望贏的是朱顏。  

肖瑤好像失去對蛋糕的興趣,吃了兩口就起身出去;在門口她回過頭來面對紀堇。  

“我真羨慕你。”她小聲說,“你可以在這家店里工作這么久,看到他們也不會難過。”  

難過嗎,紀堇苦笑一下想,她不難過或許只是因為她從來沒有抱過希望——這種希望破滅的表情她在很多年輕的女子臉上看見過,在她們某一次見到朱顏之后。


紀堇想起獅子座流星雨之日,那一天她請假離開,也許是給易沙沙一個機會;下午她懷著小小心眼躲在街角,追星族的執著與小報記者的狡猾兼備,直到看著易沙沙走進SUGAR STAR大門;只是她沒有觀察得更久的勇敢,等她夜里回家路過這里的時候,她發現一切都過于平靜,空蕩蕩的店里只余唐力一人,柜臺后的椅子上搭著一件大衣,被正在上方的燈光照得如細細的一襲黃沙,翻起的一角露出奢華的襯里,仿佛舞臺上的布景,她心中咯噔一下,然后想起它其實屬于朱顏。  

那一夜有無數星星死去,連帶依附它們而生的各式各樣小小生命;可是地球上蕓蕓眾生對此一無所知也對此毫不理會,每個人都只管著他們自己的喜怒悲苦——  

紀堇有一種預感,沙沙不會再來到這家店。  

朱顏不知在和唐力說什么,看了看表便轉過身去;唐力為她披上大衣送她出門上車,紀堇靠在柜臺邊上看著他回來。  

整個下午唐力除了按例去招呼一下顧客以外很少說什么話,紀堇覺得彌漫在周圍的巧克力的香氣中,帶上一種淡淡的苦味。她不停地望向易沙沙常坐的位置,好像希望她會突然出現坐在那里一樣,可是那里始終空著。  

紀堇覺得有點可笑,沙沙會不會知道自己現在居然正在惦記著她?  

不知道她現在是在什么地方應酬,身邊有沒有如云男友。  

也許她依然不適合唐力,一個美麗有名的模特怎么可能成為一家點心店的老板娘。她的生活永遠是要熱鬧和繁雜的,永遠與攝影機和小報記者為伴;可是唐力不同,盡管唐力如此英俊,如此溫和,如此出類拔萃、與眾不同——  

他所有也許只是一點點寂寞。  

那種寂寞足夠把他推進一個小小的角落,讓他長久地躲在陰影之中;其實他從朱顏或者沙沙那里想要的東西一點也不多,可是她們依舊把他忘記——紀堇反反復復想著唐力的眼睛,他本不應該這么不快樂。  

離開的時候紀堇和唐力說:“我明天要請假一天。”  

最近她的請假意外的多,多到換個老板大概會把她解雇。不過唐力大概已經習慣,甚至連頭也沒抬起來,只是回答了一聲:“好。”  

紀堇站在廚房的門口看著他很久沒動,就像在等待什么似的,然后重復了一遍:“我走了。” 

唐力點了點頭什么也沒說,紀堇又等了一會,然后才像下定決心一樣轉身出去。  當她出門的時候唐力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頭來,  

“小堇,”他突然說,“再見。”  

紀堇身體微微地一僵,但是沒有停下腳步;她深吸一口氣走入門外的夜色,不同于店中的溫暖馥郁氣息,薄雪后的空氣清冷疏淡,風吹到她的眼睛上時,她竟然覺得有點刺痛,像是要流淚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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