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今年八十四,我竟沒有回家陪她過年。過了清明,過了谷雨,想媽的心情便如家鄉(xiāng)那山地里的青青麥穗,一日比一日密,一日比一日冒得急切。我知道,每當我想媽想得厲害,媽定是早已十倍百倍地想我。那年突然怪想她,趕回家叫聲“媽”,媽媽老淚縱橫,說好些天都站在巷口靠著墻角朝大路上望,望我走時的路,望路上匆匆走來的行人,老眼昏花,常把一些不相干的人當成我。
4月29、30是雙休日,加上“五一”有三天假,我?guī)Я诵虏?,帶?0瓶“安腦樂”回去看媽。早起便停電,找不到半根蠟燭,劃著火柴出門,大雨嘩嘩地下,心情極灰,隱隱中總覺不是好兆頭?;丶乙姷綃?,媽媽氣色尚好。她久久看著我,從頭看到腳,臉上露出笑。我取出香蕉,剝了兩支遞給她,她不吃,遞給我,遞給弟,遞給弟媳,又遞給兒子,推來推去推了半天,才慢慢吃下一支。媽一生都這樣,人家給她兩粒糖果,她也不肯一人獨吃。許是受了風寒,回家第三天便患了重感冒,吃了~些藥依舊高燒不退,整整一天一夜,我昏昏地睡在床上。那天上午,我于昏迷中突然聽到媽的叫喚聲,她喊著我的名字,叫我“走路、過橋、嚇著回家。”聲音發(fā)自屋后的高坡,顫悠悠,一聲一聲,沿著石階,沿著小巷,來到床前。我這才明白,媽媽在為我“叫嚇”。早年出門,二十幾歲三十幾回家,頭痛腦熱,媽媽總怕我于行程上受了驚嚇,不知多少回,也這般于黎明時一聲聲呼喚,然后把口中的熱氣哈到我臉上。
離家的那天病未全好,我叫媽別送,并說一定回家陪她過年,她也點頭應了。我坐上蹦蹦車,媽媽卻趕了來,立在不遠處朝車上望。沒有言語,沒有微笑,媽媽一臉木然。我本想站起來,最后叫聲“媽”,無奈車里人太多,擠得連起身都不能。不意就這樣離別,而且將直至永遠。半個月后,5月21,又一個雙休日,上午安慶打來電話,說媽媽病故。我和妻從屯溪苦奔苦趕,趕回家已是夜里11點鐘。老屋燈火通明,屋里坐滿了人,媽媽睡在靈床上。我跪在地上哭著叫媽,媽已不應。抓著媽的手,媽手已經冰涼,揭掉草紙看媽媽,媽媽雙目緊閉。聽對門的兩位大娘說,自從我月初走后,媽便一日比一日糊涂,她說我未走,為什么不回家陪她談心,跑田埂,跑河埂,跑水庫,跑山坡,邊跑邊叫“學開”。媽媽尋我尋得苦。那天中午,媽媽吃了四個荷包蛋,晚上又吃了大半碗糯米圓子,半夜里說胃不舒服,天才微明,媽媽已作長眠。
老人高壽,無疾而終,人說媽媽有福。其實媽媽一生沒享福。外婆家原是三橋鎮(zhèn)上姓路的富戶,媽媽叫寒枝,是小女。那時大人也忙抓錢,小女被成日放在搖籃里,長到兩歲不能走路,父母便送她到山里做了童養(yǎng)媳。許是與山有緣,媽媽進山便會走路。但剛會走路便被裹了腳。父親十四歲出門,直到退休才真正歸家,幾十年,媽媽做男又做女,小腳要做大腳事,一輩子干了十輩子活。兒時貪玩,只見媽媽臉上汗,不知心疼媽媽累。兒時貪睡,夢中聽到紡車響,媽媽紡紗到雞鳴。兒時嘴饞,口味好的搶著吃,不知媽媽也饞。兒時盼過年,過年有魚有肉。一碗紅燒肉端上桌,媽媽叫吃不動筷,等到兒女吃足,自己才夾一兩片。平時有菜餿了,媽媽說,油鹽燒的,倒了可惜,兒女不吃媽媽吃。泡過的茶,喝過三開四開,一點茶腳媽媽舍不得倒,她用馬罐煨,煨出最后的汁,且說喝了清涼。
靈桌上的茶,一盅兩盅三盅,那是今年的雨前“鳧綠”,清亮亮由熱變冷,媽媽再也未抿一口。長明燈,燈火如豆,偏照黃泉,黃泉有路?早年點燈草,也是這般燈,媽媽月下紡線,月下做鞋,摸黑燒飯,摸黑喂豬,都為省點點燈油。惟獨兒出門,媽媽撥亮燈,久久不肯吹滅,要為兒照亮前程。忘不了隔壁細娘一句話:“兒對娘的情只有扁擔長,娘對兒的情比路還長?!?/p>
兒時害傷寒,大病醒來,媽媽摟著我,又哭又笑,問我想起吃什么。我說想吃油條。媽媽跑三橋,媽媽跑黃墩,來回幾十里,沒有買到油條。兒記得,那也是麥黃時節(jié),媽媽借了麥,自己推磨,自己和面,自己炸出油條。媽媽捧來叫我吃,我咬了一口,卻說味道不好。后來長大成人,幾十年過去了,我月月拿工資,抽煙有錢,喝酒有錢,寄給媽的錢卻很少很少。又是麥子黃穗時,媽媽已安睡在月形山的麥地頭,挨著長眠的父,任兒孫哭拜,再無一言。
作者:程學開發(fā)表于《黃山日報》 1995年此文獲全省報紙副刊年會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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