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帶上地圖品盛宴--讀郁達夫《故都的秋》

深秋時節讀一篇關于秋的文章,可以體味并發現別樣的秋天。天下寫秋天的人多了去了,唯獨每次讀郁達夫的這篇《故都的秋》每次都有不同的體味。好比有一道秋天盛宴,五光十色,色香味獨特悠遠,品過之后仍讓人在秋天里想起在秋天里懷念。

秋天,不是一個地方才有,它是中國風味的秋。無論什么地方的秋天,都是好的。

一開篇,這句話說得人人舒坦。他是愛著這個季節的也是愛著這片土地的。即便如此,我們還是一定要備好一份地圖,先從中國南端數,香港廈門廣州,蘇州上海杭州,再到北平。這還不夠,他又帶著英德法意,弄出國際社會來。世界那么大,歐洲只是一筆帶過,全文的重點細節還是在中國。猶如乘著一列火車,在秋天覆蓋下的中國暢游一番。

南方的秋,江南的秋都不夠濃“只能感到一點點清涼,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總看不飽,嘗不透。。?!睂Ρ戎拢逼降那锉闱逦饋?。文中沒有故意去貶低別的地方的秋天,只是說“半開、半醉”。喝酒怎么能不盡興呢?更何況這是一杯來自祖國的酒,仿佛有一支酒杯已經呈在讀者面前,還沒到深處還沒到十分醉意,一種半醉的魔力促使我們趕緊讀下去,要到一醉方休的地方去,到底什么樣的東西能讓人沉醉不已。

北平的秋是穿越時空由遠及近的攤開在讀者面前,從地理位置的內外走來,從蒼茫的歷史走來。文中開篇提到,來得早來得清來得悲涼。且不提為何悲涼,北平的秋在天空中在四角在城里城外,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我們所見的寫秋的哪一個不是只寫了其中一點,某一個景色的某一個故鄉的。而這里郁達夫將北平秋天的景色像放幻燈片一樣,一幅幅畫,世人諳熟的景象,不多說,畫面自然而來。一位看懂世間美景的攝影師,絕不會重復世人喜聞樂見的熟景,若心有,景就在。沾染了秋意的北平從城郊到城中,都有了。有色彩有聲音有涼意。

如果一篇文章就這樣概括一個地方的秋色,恐怕許多人都不滿意。速度太快,浮光掠影,還不夠呢。一篇好的文章是有音樂感的,節奏太快需要慢下來。你像一只大鳥從南飛到北,略過北平的天空,但你怎么了解北平人怎么解讀當地的秋天?就在這時郁達夫帶著我們停下來,走進破屋,院子里,一椽破屋,一碗濃茶,一處小院,這是什么?平民百姓的現實的秋,文人理想的平淡生活。斷壁殘峘,秋草萋萋,再來點午后陽光點點滴滴,秋蟲唧唧似家蟲。這是平民的秋,也是詩人的秋。秋天的光,秋天的詩意都藏在尋常百姓的墻頭屋下。這停下來的一晌半午,不是很多人期待的些許憂傷些許浪漫些許恬然嗎?

可是他沒有提到浪漫兩個字,而且完全不提,只是,在文中又加了一步。落槐和秋雨。

槐樹和落在地上的槐花,是郁達夫整篇用筆加重的地方。在這個基礎上,他用了更多的筆墨在秋雨的描寫中。秋雨時至,雨停初收,人影與煙氣,畫面是活的,剪影也是活的,還有更加地道的北京話。這一下子抓住了北平人的心,有味有煙火氣息有熟悉的街頭巷尾。你懂的何止只是游人眼中的北平,還有真正的屬于北平的細膩。

拋開許多人寫秋的景色和絢麗,郁達夫的秋用了另一種角度,色香味點到為止。藍白的牽?;?,幾根衰草;由綠轉紅的棗子,零落掛在枝頭;雨后斜橋深淺不一的剪影,一忽兒出現的煙圈。簡單地色彩和配圖,中國人心中的中國畫,簡潔不簡單,該紅的時候會紅,該淡的時候會隱去。讀懂了這些顏色畫面,心里有說不出的美好,但又說不出到底在哪里好。

要說這味道,文章其實一開篇就提到還沒嘗夠,這故都的秋味。一場盛宴,怎么只是滿桌魚蝦,還有有景有意,景有了,詩意有了,連尋常百姓那里也有了,這是有了環境陪襯。曲目已經開始,還需高潮。精神的視覺也要來了,古今中外集冊里的秋,囚犯眼中的秋,但哪里比得上中國的“秋士”。精神世界的境界在整篇曲目中達到高峰。好,東風已備好,請入座。這時端上來“比如甘四橋的明月,錢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涼霧,荔枝灣的殘荷”還不夠,一定要把北平濃濃的秋味—比之為白干、饃饃、大蟹、駱駝,再次對比出來。這場盛宴才夠味。

如果把王勃的《滕王閣序》和郁達夫的這篇《故都的秋》作一比較,王勃用了許多歷史典故和文筆對仗,整篇《滕王閣序》像是一片綺麗繁華的古典盛宴。而《故都的秋》則基本不用任何引章據點,卻將中國式的秋和對這份秋的深情表達進千家萬戶。雖然郁達夫寫這篇文章時中國正經歷著內憂外患,白色恐怖與日軍侵華的雙重災難。作為一個敏感的作家他選擇了非正面的悲憤,采用有些避世的悲涼心境寫下這篇文章。整篇文章并無技巧型的點睛或高峰,但在末段升華精神世界使之又有了提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平淡之中難掩深情,沒有那么深沉的愛和用心,何來這樣貼心細致的文。最后一句情愿用折去生命換取故都這樣的秋,忍不住的頑皮和浪漫。

附 原文 《故都的秋》

秋天,無論在什么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我的不遠千里,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嘗一嘗這“秋”,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當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氣來得潤,天的顏色顯得淡,并且又時常多雨而少風;一個人夾在蘇州上海杭州,或廈門香港廣州的市民中間,混混沌沌地過去,只能感到一點點清涼,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總看不飽,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種半開、半醉的狀態,在領略秋的過程上,是不合適的。

不逢北國之秋,已將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像喇叭似的牽?;?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說到了牽?;ǎ乙詾橐运{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最好,還要在牽?;ǖ祝涕L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

北國的槐樹,也是一種能便人聯想起秋來的點輟。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后,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產,因為北平處處全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聽得到的。這秋蟬的嘶叫,在北方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里的家蟲。

還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樣。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來一陣涼風,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來了。一層雨過,云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陽又露出臉來了,著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都市閑人,咬著煙管,在雨后的斜橋影里,上橋頭樹底下去一立,遇見熟人,便會用了緩慢悠閑的聲調,微嘆著互答著地說:

“唉,天可真涼了-----”(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長。)

“可不是嗎?一層秋雨一層涼了!”

北方人念陣字,總老像是層字,平平仄仄起來,這念錯的歧韻,倒來得正好。

北方的果樹,到秋天,也是一種奇景。第一是棗子樹,屋角,墻頭,茅房邊上,灶房門口,它都會一株株地長大起來。像橄欖又像鴿蛋似的這棗子顆兒,在小橢圓形的細葉中間,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的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沙塵灰土的世界,只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評家說,中國的文人學士,尤其是詩人,都帶著很濃厚的頹廢的色彩,所以中國的詩文里,贊頌秋的文字的特別的多。但外國的詩人,又何嘗不然?我雖則外國詩文念的不多,也不想開出帳來,做一篇秋的詩歌散文鈔,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詩人的集子,或各國的詩文的Anthology來,總能夠看到許多并于秋的歌頌和悲啼。各著名的大詩人的長篇田園詩或四季詩里,也總以關于秋的部分。寫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見有感覺的動物,有情趣的人類,對于秋,總是一樣地特別能引起深沉,幽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的。不單是詩人,就是被關閉在牢獄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能感到一種不能自己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嘗有國別,更何嘗有人種階級的區別呢?不過在中國,文字里有一個“秋士”的成語,讀本里又有著很普遍的歐陽子的《秋聲》與蘇東坡的《赤壁賦》等,就覺得中國的文人,與秋和關系特別深了,可是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國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國之秋,當然也是有它的特異的地方的,比如甘四橋的明月,錢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涼霧,荔枝灣的殘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濃,回味不永。比起北國的秋來,正像是黃河之與白干,稀飯之與饃饃,鱸魚之與大蟹,黃犬之與駱駝。

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愿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

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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