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好了在市中心停車場等,我們早到了一些。
遠遠就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其實我是先認出了他們的兒子賽巴斯。梅來爾在街道的盡頭舉起手,用力地揮著,向我們打招呼。
路燈有點昏暗,隔這么遠,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但我能猜到她肯定也很高興。已經有一年多或者兩年,沒有見到梅來爾了。我忽然想不起來上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可能是去年夏天,也可能是去年春天一起去爬山的時候,也許可能更久。
一年的時間,能發生很多很多的事情……
他們一家三口加快了步子走過來。貼面禮過后,在亮一點的燈光下,我終于開清楚了梅來爾的臉。她薄薄的嘴唇上涂了淡紅色的唇膏,臉上抹了一層有點白的粉,臉頰明顯瘦削了很多,發型依舊是扎起來的齊肩的長發,依舊是很舒服很簡單的平底鞋。
我感覺她的氣色比以前好了很多。接著我們隨便去找個喝東西的地方,還沒坐下來,她就興奮地說,我們現在經營很好,沒想到生活在這個年紀還能發生變化。
我其實很喜歡和別人一起在咖啡館喝東西的感覺,柔和甚至昏暗的燈光,有點吵鬧又有點溫柔的背景音樂,讓人整顆心,都情不自禁融化掉。
對于梅來爾的記憶,總是斷斷續續的。
梅來爾是我第一份工作的同事。和她熟絡起來,是因為剛踏入社會,做飯炒菜,油濺到了臉上,頂著個大泡去上班。梅來爾跑過來,很心疼地說,我給你個東西,對于燙傷了很有用。
然后第二天,給我一個手指大小的瓶子,說,這是玫瑰精油,都說涂了之后不帶疤痕,我媽媽也說很管用,給你這一瓶。
我找不到語言來形容,對于剛到一個陌生城市的孩子,甚至連精油是什么都不懂,受到如此簡單又溫暖的關懷,是多么感激。
對于梅來爾,一開始我總是一種不咸不淡的感覺。
我總覺得梅來爾才40歲,卻總是滿臉的滄桑,看上去至少有60或者70歲
不愛打扮,一直穿著的,都是那幾件和加泰羅尼亞特色的衣服,樸素,陳舊。常年穿著的,也是最普通的平底鞋。從來沒看過她穿裙子,更加沒看她穿過高跟鞋,戴著圓圓的小眼鏡,也從來不戴隱形。
那時候她的兒子剛出生,我送她的孩子一套小衣服。她尷尬地說我的兒子六個月,已經能穿18個月小孩的衣服,是個大娃娃,這個肯定小了。我去換了一套大的回來送她,第二天,她就很高興地送我五張照片。我一看,是她兒子,穿著我送他的小衣服。
我最印象深刻的情形之一,莫過于那次她和老板吵架,非常生氣,就把整疊文件扔到老板那。以我傳統的規矩的思維來看,她肯定要受到解雇。沒想到時候相安無事,這個事情也就淡忘了。
我一開始總是以為,萍水之交,不過如此。
直到那次一起燒烤,在卡琳娜家里的大露臺,梅來爾一個人悶悶地抽著煙,默默地不說話。我拿了瓶啤酒,坐在她身邊。卡琳娜的大露臺,正對著連綿起伏的大山,加上夜幕,滿是霧氣。
梅來爾沒有看我,怔怔地盯著遠方,好久說出來一句:“我和我的伴侶分手了,所以我剛做掉了剛懷上的孩子。”身后的人隨著酒意和夜色,越來越喧鬧起來,燒烤的煙熏,香煙的濃烈,人氣的喧鬧。
我被梅來爾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震住,一下子想不到用什么語言來回答
或者她也不需要我的什么回答,只是先傾訴而已。她又說出來一句:“反正都要分手了,我對我們的感情,已經沒有了信心,已經有個兒子了,所以不想再要孩子了,所以我做掉了我的孩子。”
我答不上話來。只是輕輕地拿過她手里的啤酒,放在桌上,然后握著她那冰冷的手,冰涼得讓我難過。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靜靜地看著越發模糊不清的山色。
我不知道應該是問她現在身體恢復得怎么樣了,還是應該問她現在心情怎么樣了,我是應該問她因為什么而分開,還是應該跟她說先別多想,身體要緊。而我所知道的,梅來爾的伴侶,或者說是男朋友,雖然他們從來都沒結婚,可他們在一起,竟然已經有13年了,生了個兒子。
他看著她從大學畢業,工作上的磕磕碰碰。她看著他從一個男孩變成一個男人,做著自己的事業。
梅來爾的伴侶和家人開了一個火腿熏肉制作工廠,每次哪家朋友聚會,總是熱情又慷慨地提供最衛生最可靠的熏肉。他臉色總是紅潤,話語不多,眼睛很小,總是笑瞇瞇,所以眼睛就總是像一條線。
還記得我們兩和他們一家三口去遠足,那個話不多卻很體貼的男人給大家準備了野餐所有的食物,在爬山過程中,總是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的兒子和自己的女人。我和他幾乎沒有說過幾句話,但印象很好。
可感情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我心里替梅來爾難過,卻又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來。
我一直以為我和梅來爾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沒有深交的朋友。沒想到在這個吵鬧的聚會里,在一個屬于我們兩個人安靜的角落,她能如此信任我,跟我說了短短幾個字,卻字字充滿了她內心的痛苦。
要知道,在這次聚會之前,我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面了。她依舊沒有看我,說,今年,我貸款買了個房子,這樣我和我兒子就有個家了,貸款了30年。
“30年?”而此時的梅來爾,已經40歲了。也就是說,她供完房子,已經70歲了。這是何等的勇氣,這是來自于母親的勇氣么?梅來爾是公司的會計,收入一般,工作穩定于是她希望能安定下來。
是不是因為和伴侶的分手,她終于決定要自己靠自己,不管是分合,不管是爭吵,都有個屬于自己一個人的家?
在這次燒烤聚會之后的周末,我去了梅來爾的家。兩層的一個小別墅,不豪華,卻收拾得很整齊。二樓的一個房間里,放滿了在當地很傳統的已經很多年不再制造的一個娃娃,各種各樣的。
梅來爾興奮地說:“這是我多年的收藏。”我有點驚訝,沒想的樸素的一直給我大媽感覺的梅來爾,也有如此細膩的溫柔的粉紅色的少女情結。
或許是沒有心思,或許是暫時還不算寬裕,家里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裝飾
梅來爾的臉上顯得很疲憊,看來,她還是沒有恢復過來。在這之后,我幾乎和梅來爾很少見面,我忙于自己的學業和生活。直到去年年初,梅來爾被公司解雇,要知道,梅來爾已經在那個公司工作了十年。她沒有犯任何重大過錯,又是長期合同。
我首先想到的是,她貸款了30年的房子,她該如何去償還?她現在一個人,會不會很吃力?她給我寫郵件說,這是沒有正當理由的解雇,她一定力爭到底,她已經找了律師,要討回一個公道。
兜兜轉轉,轉眼就到了年末。中途郵件或者電話聯系,一來二去,每個人都在專注于自己的生活。直到最近,我們終于決定要約見面敘舊。
就在此刻,梅來爾,容光煥發地坐在我面前,旁邊還有她失而復得的伴侶,還有她那長得我已經抱不動的雖然只有五歲的兒子。我感慨萬分地拉著小孩的手,問他是否還記得我。小孩子很配合地說,當然記得啦!
我忍不住大笑:“你怎么可能記得,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嬰兒呢?”小孩賽巴斯就沖我做了個鬼臉,跑到旁邊玩去了。梅來爾很興奮,說:“真的好久不見了,這一兩年,真的發生太多事情了。”
“是的,我親愛的梅來爾,我甚至都記不得上次和你見面是什么時候了,但我很開心看到這樣子的你。”
她說,狀告以前公司老板的官司贏了,剛宣判下來,所以就想和你分享這個好消息了,這個國家打官司真慢,竟然需要快兩年的時間了。我和她碰杯一下,看著香檳的氣泡滋滋往上剩,就像我內心的喜悅一樣。
我知道梅來爾是急性子,她沒讓我插話,接著說,我還有另外一個好消息。我用手趕緊捂住她的嘴,我說:“讓我來猜猜。”
她沖我眨了一下眼睛,我第一次發現她的眼睛竟然是那么明亮和有神
我拉起她的左手,伸起她的無名指,晃了下,得意地說,在見到你之后的30秒我就發現啦。
她笑得嘴巴都合不攏,說,這兩年,真的發生了很多事,在我工作受挫被無故解聘的時候,我很無助,他一直在我身邊;在他和家人公司分家,情緒低落,重新開了自己的公司和工廠之前,我也一直在他身邊,生活的漩渦,誰知道呢。
我八卦地追問求婚的細節,她沖我笑,說,我知道你去了一趟非洲,但你很快又回來了,在一起,沒有什么比在一起更重要了,在一起,這是永遠也不能犧牲掉的事情。
背景音樂柔和而纏綿,藍調的幽怨和悠遠。
梅來爾的伴侶和他們的兒子在后面嬉戲著,梅來爾就在我面前,洋溢著滿足和幸福。我握著梅來爾的左手,端起來看這枚鑲嵌著藍寶石的訂婚戒指。
梅來爾依舊還沒有結婚,42歲。我也不知道他們兩終究會不會結婚。我只知道,這一次,帶上了求婚戒指的梅來爾的手,已經不像上一次我握著她的手那樣冰涼。
在一起,這是讓她變得美麗讓她幸福的最美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