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離世真是個技術活。”
打開《命運》這本書,我一下子就被這句話征服了。日常生活中,我們都避諱談論死亡,認為死亡是一種毀滅,一種悲痛,一種神圣,怎么可能是個技術活?
《命運》是作者蔡崇達出版的第二本書,第一本書是《皮囊》,皮囊中九十九歲的阿太的那句話一直回響在我耳邊,“肉體不就是拿來用的,又不是拿來伺候的。”每當我沉迷于皮囊的享受時,就會想起阿太的這句話,讓我驚醒,走出迷茫。
皮囊中,阿太的人生如冰山一角,露出水面的只有很小一部分,讀得很不過癮。在命運中,作者沉下水面,去探尋阿太百年的人生歷程。正如李敬澤的序中說,“在個人的生命里、在我們的共同生活中,那些在底部暗自運行、從根本上支撐著我們的信念;那些讓我們在有限的選擇和浩大的無常中站立著、向前走去的力量;那些讓我們最終相信生活和生命自有意義的、內心的神靈。”
在宗教風俗繁盛的閩南,死亡嚴格得像一項工作,需要提前準備,躺在自家廳堂正中的床上,靜靜等待。因此老人上了年紀,就開始了與死亡的貓鼠游戲。這種儀式感和游戲感削弱了死亡的悲傷與恐懼。在等待死亡的床上,阿太與“我”慢慢地回憶起一生的故事,上下六代人,延綿百余年。故事里的阿太,在現實生活里是蔡崇達外婆的養母,也是他最親近的親人。他將虛構與真實編織在一起,一邊寫,一邊重新被阿太折服,寫到“全身發抖”。
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首章就是命運在響門,驚心動魄,貝多芬表達的是對命運的堅定回答,和無所畏懼的挑戰。《悟空傳》里的經典臺詞“我命由我不由天”,表達的也是不屈從命運的擺布,把自己的命運掌控在自己手里。阿太的母親把命運當敵人,怒罵所有的神靈,最后不堪命運自負,滑進海里被命運吞噬。阿太面對預知的悲慘命運,將無子無孫,孤獨終老,她沒有認命,而是和命運和解,接受和善待。
婚后,阿太的丈夫楊萬流去了馬來西亞掙錢,多年杳無音信。某年終于來信,寄來路費,讓阿太帶著全家去南洋投奔他。阿太妹妹的丈夫和孩子也在馬來,但妹妹在海關被攔住了,因為丈夫已經組建了新家庭,不愿她去找他,沒給她簽訪親的字。阿太把妹妹推到前面,讓她頂替自己的名字出了關,并且讓她轉告楊萬流,重新找個人結婚,生自己的孩子。阿太一生沒能生下孩子,對丈夫于心有愧。
阿太的父親在她出生不久,就被抓壯丁進了國軍,隨后去了臺灣,終生未回。母親在她結婚當天跳海自殺。丈夫下南洋,再未回來。她領養了一個逃難女人遺留下的孤兒,一個與父母走散了的流浪兒,一個送在門口的女兒。她把他們當成神靈送來的孩子,精心撫養。她把領養的兩個兒子送到丈夫身邊,多年后兒子回來,一個身患絕癥,一個破產跑路。她的女兒患小兒麻痹癥,是個半癱瘓的人。她歷經了女人能經受的所有苦難,“比起怎么過日子,我更知道怎么辦葬禮。”
命運沒有什么道理可講,《紅樓夢》中的甄士隱,本來過著神仙般的日子,不僅沒做惡事,反而是樂做好事,曾資助賈雨村進京趕考。可是命運就是和他過不起,先是元宵節疼愛的女兒英蓮失蹤,接著是葫蘆廟一場大火燒毀家園,再接著莊園上遭遇水旱災害,兵匪侵擾,最后無奈何投奔岳父,又被岳父騙財。甄士隱看透人生,不再糾結于命運,放下一切去修道了。
古希臘神話中的阿喀琉斯,生下來就知道自己的命運,要么是當英雄,戰斗中死亡,要么是碌碌無為在床上死去。她母親知道兒子不會選擇當庸人,于是雙手抓住他的腳放在神水里浸泡,修得全身刀槍不入。阿喀琉斯不畏命運的安排,參加特洛伊戰爭,最后因腳后跟沒有浸泡到神水,成了致命的弱點,在戰斗中死了。
每一個人都無法抵御時代的洪流,比如:戰爭、水災、地震、病疫,但我們可以勇敢地面對,接受這樣的命運,而不是悲觀絕望。每一個也無法逃避個體的缺陷,比如殘疾、不能生育、生活貧困,怨恨無濟于事,只有與命運和解,用樂觀的心態去改變。每一個人的努力不是都會有結果,比如高考落榜、職場被辭、婚姻失敗,只要保持足夠的自信,找到自己的信仰,善待自己,善待他人,走出低谷的每一條都是向上的路。
面對命運露出猙獰的面目,九十九歲的阿太,靠著神明、宗教和豁達的人生觀堅持活著。就像作者蔡崇達說,“這個時代就是要正面剛,我希望他們堅韌,不能容忍。當個失敗者都要威風凜凜的。即使倒下,要往前倒一步,而不是往后倒,往后倒太丟人了。其實這是我所以寫這本書的原因。”
蔡崇達認為自己永遠生活在中國的底部,底部在最困難的時候支撐了他,他對底部的人和力量有天然的信任。在他們眼里,這些艱難太常見,以至于顯得那么簡單,甚至不值一提。這種達觀、隱忍和迫不得已的心硬,塑造了來自中國底層的堅韌,也給予了阿太彪悍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