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楓

【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偏僻而古老的小城,若是你想尋它,估計只能乘興而來,敗興而去。但這個故事是真實存在的,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這座城古老到到底叫什么大家都說不清楚,因為城門上寫的字已經變了好幾次。在城中活過百年的老人說過,當他還是穿肚兜的小屁孩時,這座城叫封城。后來又因為這座城內外長滿了楓樹,漸漸的外人都叫做楓城,最后就真改叫楓城了。可后來,當兵的用馬蹄子踏開了城門,在城頭上插了花花綠綠的大旗,這城就又改叫豐城了。叫什么不要緊,反正對百姓們來說不當吃不當喝,可官家推行的政策就當吃當喝了。改名豐城后,城里的百姓再也沒有豐衣足食過,大街上隨處可見衣衫襤褸的乞丐和賣兒賣女的窮苦人,官商勾結,富者愈富,窮者愈窮。豐城在百姓口中成了諷刺,所以它取代了以往所有名字在百姓中流傳。

話說到這里,這座城有兩個特點。一是城內外長滿了楓樹,二是百姓多疾苦。長滿楓樹,秋天里就是人間盛景,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那楓樹好像是自這座城建立起就長在這了,一棵棵樹就像護衛(wèi)這座城的精靈,傳說城中一旦有大事發(fā)生,那年的楓葉就會格外的紅。你想想看連片成林的紅海,仿佛是血染的。百姓多疾苦,強者多驕橫,這里的貧窮是可以世世代代傳遞的。一旦出生在貧苦人家,那么一生就會戴上苦難的鐐銬。極大的貧富差距和保守勢力催生了豪門大族和賤民制度。生男為奴,生女為娼,讓這里人的血淚也像楓葉一樣紅得悲壯。

豐城的日子沉靜得像水,豪門大族為了追求來生和永登極樂大興佛教,城中寺廟建了一座又一座,出家修道的也越來越多。怪就怪在修道之人愈來愈多上,怪事此起彼伏,今天城東有人看見什么尾巴分叉的貓,一會買棺材的徐家棺材鋪棺材全被燒了。

“哎,你聽說了嗎?王大人家的小少爺昨天突然染病,一病不起,城中大夫如今都在大人府上,為王少爺診治哪。”

“喲,王少爺到底是染了什么病?這么來勢洶洶!”

“可不是嘛!聽說是吹了什么邪風,邪風你還不知道嘛?上次城中打更的李老頭,就說了吹了邪風,實際上是碰上了什么妖物。咱們城里的事,能說得清嘛?你還別不信邪,這有些事不能不信。”

“可不是嘛!咱們城里真有些邪氣,要我說是咱們城中是妖邪作祟!咱城外那些楓樹,那么大,那么多,有人說那都是成精了的。有人砍了樹一下,誰料那樹竟然流血了!”

“流血了!?我看也邪門,改天我去城隍廟求一個護身符,保保平安。”

“你們胡說些什么!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就是有,見了人,也躲得遠遠地。”順著那聲音看去,只見一個邋里邋遢的中年和尚端坐在酒館的西北角。他身穿一件灰色發(fā)霉的破袈裟,身上背著個破布袋,脖子上掛著一串念珠,一對八字濃眉,一張微微向上翻的嘴唇,一張發(fā)黃的圓臉。他聽見方才的談話,將手里的酒杯重重一放,發(fā)出“砰”的聲音。

此時的酒館已經沒有幾個顧客,外面的夜晚靜悄悄地,只有知了在樹上竭力而嘶啞地叫著。

二人先是一怔,打量了那和尚一番,“ 哎,我說,你一個和尚在這里買什么酒喝?!”二人中的瘦高個,禿頂凸嘴,鷹鉤鼻子,滿口黃牙地試探性地說。

“就是,出家人不受清規(guī)戒律,半夜三更在這喝什么花酒?”微胖些,鼻子陷進臉盤里,穿一襲花籃色長衫,手上拿一個題字折扇的跟著說。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哈哈,我說是個花和尚。”笑聲此起彼伏地傳來,然而那和尚只是充耳不聞,閉上眼睛,雙手并攏做念經狀。

忽然,門外走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僧不僧俗不俗的打扮,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像蓬草一樣,身穿辨不清顏色的粗布衣裳,腳上的草鞋滿是泥巴還破爛不堪。手和臉都灰蒙蒙的樣子,像是趕了很久的路。

“師父,我找你好久了,原來你在這。”

“小二,結賬。”那和尚也不回頭看,沖著藍色的門簾后喊了一聲。

“哎,來嘍。”小二從堂后聞聲而至“客官,三文錢。”

和尚在自己上身摸摸,掏出一文,又摸了摸身上的布袋,在底部掏來掏去,終于摸出來兩文錢。

“下次再來啊,客官。”

和尚起身與他徒兒一起走了。外面涼颼颼的,二人逐漸消失在黑夜之中。

“師父,我們的錢都沒了。”

“不急不急,馬上錢財自來。”

“自來,怎么自來?”

“明天早上,師父我就會接個活。”

“什么活?師父又要斬妖除魔了?”

“阿彌陀佛,師父我看這座城上方一團黑氣,最近定有大事發(fā)生。妖物最近將要修成,一定會出來作祟。”

“原來是這樣,師父我們明天去哪?”

“就在這!”

“城門口!?”

“你們去看,城中貼榜了,城中貼榜了。”

“什么榜呀?快去看看。”

一群人趨之若鶩地向城門下趕去,沿路都是鬧得沸沸揚揚七嘴八舌的百姓。到了城門下,更是摩肩接踵,后面的人踮起腳尖也看不見榜上的大字,只得向旁邊的人詢問,而旁邊的人也往往不明所以。

“發(fā)生了什么?”

“聽說王大人家的小公子出事了。”

“哎哎,我不識字,上面寫的什么!?是不是又要收賦稅呀?”

“是不是上一次去修城的人回來了?”

“忽然,人群里走入一個和尚模樣的人。”

“你們讓一讓,這榜我揭了。”

人群自然為他讓開了一條道,那和尚走到城墻下,伸手就揭了榜。

“你家少爺的病我能治。我為了這事從別處趕來,就為了收服你家的妖魔。”

一個站在墻下,管家打扮的人不經意地打量了他一眼,隨即畢恭畢敬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說:“不知大師名號?”

“貧僧無量。”

“請無量大師跟我們來。”

無量和徒弟遂跟管家而去,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到了一處宅邸。門口兩個石獅子很是威武,大門朱漆,門上高高掛著王宅兩個鎦金大字,旁開一個小門,官家?guī)е麄冏叩叫¢T底下,對著旁邊的看門人說,“ 快去通報,無量法師來了。” 隨即轉身對無量說了個:“請。”

進了大門之后并不直通內院,而是過一個長廊走外院來到一個廂房。管家讓他們在這里等一會,等老爺通報就走了。少年四處打量這間屋子,房間里一整套的家具都像是價值不菲,上面雕刻著考究的花紋,房間里還陳列著畫著花鳥的瓷器,就連這人坐的凳子都好像無比舒坦。

“哇,師父,這里好豪華呀,我從來沒見過那么有錢的人家。”

“你呀,跟著師父以后什么都會見過的。這些不過是浮云,出家人,錢財乃身外之物。”

“身外之物,那師父,你不要這些身外之物,哪有酒喝呀。”

“你這小子,還學會跟你師父頂嘴了。”

“師父,平兒說的都是實話。”

“你!”

正當師徒爭執(zhí)之時,內院中,小少爺躺在床上,臉蛋發(fā)青嘴唇發(fā)紫,雙目緊閉,一副痛苦的樣子。

“我兒,你到底怎么了,你看看娘呀!”旁邊一個滿頭珠翠,身穿羅綺的美婦人對著小少爺哭道。

“哎,你別哭了,法師來了。”這聲音雄厚有力,來自一個身著一襲紫袍,腰掛白玉佩,頭上用一根白玉束發(fā)的男人,這就是王大人了。

"你還說什么法師,那些東西把咱家害得還不夠慘嘛?上次你去白馬寺請的什么法師做法,害得我家青云一病不起。還有你為了求道,煉什么丹,修什么法,做的孽還不夠嘛?"

“哎呀,這事情你還提干嘛!你快退下吧。”

“快來人呀,妖怪!”忽然,門外有聲音傳來。

王大人立馬推開門站到門外,厲聲大喝:“什么人在這妖言惑眾!”

忽見一家丁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倒在門前。在場之人無不心驚膽戰(zhàn),面有懼色。王大人看這情形不對,又大喝起來:“秋老虎厲害,他中了暑氣還不快抬下去。”這眾家丁才七手八腳地將他抬下去。

這時管家引著無量法師過來了,法師見此場景,立馬俯身檢查地上之人,只見他面目發(fā)黑,眉心之間像是有團黑氣。

“阿彌陀佛,妖孽,還不快現身!”

忽然一個急轉身,無量法師,只沖著后面站著的一個小廝胸口打了一拳,那小廝應聲倒地,眾人無不大驚。

“大師,你這是?”王大人不解問道。

“那妖怪修煉已成,能附在人身。”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大驚失色,交頭接耳。

“真有妖怪!”

“妖怪你聽著,快快束手就擒,今晚子時,我來降你!”法師沖天一怒吼。

王家已經鬧翻了天,下人們都奔走相告,說是府上來了個降妖除魔的大師,一時間成為飯后談資。主子們也是豎著耳朵聽著動靜,東廂房的西廂房的奶奶竟然因為這件事化解了平日的矛盾,在一塊談論這個大事。講大師如何一拳打跑妖怪,今晚子時如何捉妖。談得繪聲色,平日里死氣沉沉陰郁壓抑的王家宅子一時間活了過來。

而無量法師已經為了他今晚的工作繞了這宅子三圈了。這是個百年的老宅,這里住過的歷來都是達官顯貴,豐城的頭面人物。上一任老爺城破的時候帶著家產和一房小妾逃出了城,這宅子就讓后來的王大人— — 也就是本地的父母官占了。無量法師看不出這宅子有什么異樣,要說異樣,這里占了本城最好的風水,這風水從城外的楓樹林一路延伸過來,彎彎曲曲就像一條長龍。這本是好地界,最滋長萬物生靈,可如今這龍一動不動,像是死了。法師思量很久,若是一地龍脈斷絕,這里的氣象就盡了,但這座城還未死,雖然外面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師父,你老人家發(fā)生了什么?轉了一上午了?”

“什么都沒有,這里倒是個寶地。本不該有妖孽出現。”

“師父我倒有發(fā)現,這王家和本地其他的豪族不同,他們接收戰(zhàn)亂流離失所的人,給他們飯吃。他們家的奴婢是本地最多的,那些本地賤民出身的多半在王家做事。”

“歐,你怎么發(fā)現的。”

“哎,師父我肚子餓,想去看看哪有吃的,誰知道誤打誤撞進了一個后院。那后院里的人多半都是賤民,臉上有刺字。”

“仔細說來聽聽。”

“我翻過兩道墻,過了兩道門,路上看見了王家的內眷,我本來看一位王家的小姐對鏡梳妝看呆了,一邊吃著桃子一邊蹲在小姐的屋頂上,誰知道竟被人看見了。慌得我差點跌下了屋頂,從那閨房又向里翻了兩堵墻,穿過一個后花園從一個竹林小徑跑了。到了竹林盡頭才發(fā)現這宅子別有洞天,那時候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哪了,眼前是個大門緊鎖的大園子,門上已經有鐵銹了,可見有些年頭。墻很高,大約十丈,普通人壓根爬不上去。我身上帶了兩張穿墻符,就穿墻而過。墻里面一個人影也沒有,陰森森的,種得全是楓樹,一棵棵全長得猙獰的樣子,有的樹上竟然有鬼臉。我一進那院里背后就直刮冷風,吹得我汗毛都豎起來了。我進去發(fā)現里面有間屋子,屋子的窗戶都用紙糊上了。我壯的膽子用手戳破窗戶紙,想看看里面的情況。里面只有一張桌子,供了個金身佛像,我還沒看清是什么佛,洞口就突然冒出雙綠色的眼睛,邪邪地看著我,嚇得我向后跌了我一跤,拔腿就跑。我一轉身,身后忽然站滿了人,他們衣衫襤褸,臭氣熏陶,臉上都有一股子悲痛哀怨的勁,全用吃人的眼神看著我。我立馬念了句咒語用脫身法術逃跑了。”

“你還能跑出來,不錯不錯。”

“師父,難道你都不關心我的安危。”

“你不活蹦亂跳的,你都跑到人家老窩去了,不過照你說,這事還麻煩。”

他們不會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已經讓別人盡收眼底,黑暗中有雙眼睛一直盯著他們。

一個幽暗的房間,房門緊閉,此時正有一個貌美如花的女人對鏡梳妝。鏡子里的女人膚白如雪,明眸皓齒,螓首蛾眉,正用一雙素手梳著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fā)。這是一個剛及笄的少女,身穿青綠色的衣衫,上面繡著一片碩大鮮紅的楓葉。

“三小姐,夫人喊你吃飯了。”外面?zhèn)鱽硪粋€小丫頭的聲音。

“就來。”三小姐放下了手中的梳子,梳妝臺上一張顯眼的符此時化為灰燼。

一切已經準備妥當,宅子里的人都覺得這法師怪。怪在他不需要一般做法事需要的那一套,老爺問他可需要什么,他大手一揮,說,不必了,給他準備一根結實的繩子即可。

一干閑雜人等已經驅逐,就等著子時到來。這是王家的后花園,無量法師說妖怪就藏身在這附近。他們找了花園中靠近后院女眷住處的一條道路,設了掛著聞風符的鈴鐺,只要那妖怪一打那邊來,鈴鐺就會響動。而那無量法師盤腿坐在蒲團上,作打坐狀。而那小師父就站在他旁邊,手里拿了根繩子。

那天的月色特別亮,仿佛大地上的一切都不能藏匿了。那些骯臟的、卑鄙的、卑賤的,妖邪的都要現身。后花園里的花在月光的照耀下,紅的,粉的,白的,都帶上了一層冷色。一陣風吹來,地面卷起一層涼意,花圃后面的小竹林發(fā)出簌簌地響動。楓樹的楓葉還未紅,但是已經初具形狀,枝葉扶疏。然而,無量法師卻一動不動,他在等待著,那風起云涌的一刻。這注定是個不眠的夜晚。

三小姐吃罷晚飯,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睡下。她手執(zhí)一把羽毛扇,打開了她閨房的窗子。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亮了內飾。首先看見的是一張圓桌,圓桌除了一應茶具,還有一片楓葉,不過這楓葉又大又紅。目光向左,是內間,一席煙綠色紗帳半放下,遮擋了視線,只能朦朧看出未放下的一邊墻上有尊佛像。這時,三小姐忽然用羽毛扇對著外面一扇,外面立馬起了一陣大風。風吹得外面的樹葉呼呼地像是鬼魂的哀鳴。另一邊,風刮過后花園,卷起地上的灰塵,帶來一層涼意。小師父平兒抱了抱胳膊,打了個哆嗦。

妖怪來了!

“這風有邪性,快念定心咒!”

“師父,你說什么?我聽不見!”

“糟了,這妖怪能擾人心智。”無量法師著急向徒弟平兒看去,他現在已經瞇著眼睛,躺在 地上,昏昏欲睡了。

“平兒,別睡!”無量法師用力拍了平兒腦門一下,平兒師父一個激靈起來。

“師父。”

“振作一點,打起精神來。”說著,無量法師咬破手指,沖著徒弟的眉間一點。

“是什么妖怪,還不快現身。以為你不現身,我就奈何不了你嘛!”

然而,似乎因為法師的沖天大喊,風刮得更猛烈了,遠處樹枝的枝杈斷掉的聲音傳來。

“風波定!”說時遲,那時快,法師在胸前雙手合十,念了咒語。

頃刻間,風波漸漸停下來。

“妖怪,快現身。”無量法師看了看紋絲未動的聞風鈴,心想這次大事不妙,這妖怪到底什么來頭。

而另一邊三小姐處,一雙涂了紅指甲的素手里忽然多了一個白瓷茶杯。只見她嘴角微微翹起,將杯中的水向外潑灑,外面立馬風馳電掣下起了大雨。

“雷帝招來!這下你們都逃不掉了!”一把羽毛扇,慢慢搖。

“師父,那妖怪又做法了!”

“快念定心咒,這是幻術。”

“師父……娘……”

“哎,平兒!”

雨還在下著,城中的百姓夜里聽見外面轟鳴的雷聲,看見電閃,窗子被風雨打開,紛紛起來關緊門窗。一遇到這樣的情況,人們都是與外界隔絕的,保護自己處于一個安全之地,是人們對恐懼的本能反應。而處于陣中的師徒二人,無處可藏,隨著這制幻的雨入夢境去了。

恍恍惚惚入了夢。然而,做夢的人是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夢中的花是花,葉是葉,人還是那個人。只有在夢里,一切想得到的才能得到。平兒又來到一年前那個和師父相識的下午,那個下午是什么樣的天氣他已經忘記了。天空朦朦朧朧的,既不下雨,也不放晴。這天他十五歲了,在窮人家十五歲意味著可以成家,可以出去闖蕩,可以為家庭分擔了。他的鄰居小狗子十二歲跟著一個做朱漆的老師傅學手藝,今年都已經跟著師傅接活了。村里的孩子都很羨慕他,平兒也一樣。不羨慕他的,是因為來不及,多半他們都上了戰(zhàn)場,或者做了民夫。這個年代人的平均壽命只有三十歲,造成這一數值大幅度下降的,是大量孩子的死亡。在戰(zhàn)場上,你甚至可以看見那些只有半人高的孩子的身影,他們多活不過十五歲。能長到十五歲,平兒已經很幸運了。至于那些女孩,平兒的青梅竹馬小晴子已經跟他娘進城做婊子去了。

這是他一生中難忘的一天,他剛剛和小晴子在村頭的柳樹下分別,身上還殘留著小晴子的溫度。分別時,小晴子很動情地說,小瓶子,我歡喜你。說著說著,小晴子一雙桃花眼就淚眼汪汪,從她帶有紅暈的眼角直流到平兒心里,流得平兒心都慌了。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我……”

“你如果愿意,我以后什么都聽你的。”

“……”

“ 哇……” 小晴子明白了這無言的意義,放聲大哭。

“小瓶子,我歡喜你!”這說得尖利而苦澀,聽得人不能不動容。

“小晴子,我也歡喜你!”平兒抽搐著,一雙明亮的眼睛也流下了淚水。

兩人在這痛苦的世界,緊緊相擁,純潔熱烈又絕望。他們走向那棵柳樹背后的草叢,哪里開著不知名的白的,粉色的小花,藍色的,白色的,黃色的蝴蝶在其間飛舞。天突然變藍了,地也濕濕的軟軟的,青草散發(fā)著清香,他們躺在地上,和大地融為一體。

平兒現在是個大人了。

他站在娘的床前,聽病榻上的娘說話。娘已經病了半個月了,辛苦操勞了半輩子,一個人把他撫養(yǎng)長大。如今他長大了,她就老了,也快死了。

“娘做了個夢,夢見娘要走了。”

“不會的,娘會長命百歲的。”

“傻孩子,娘早晚會老的。只是娘放心不下你,今天家里會來個客人,你要好好招待他。”

“娘,什么客人呀。咱家還有客人?”

“ 嗯,他是,他是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誒。”

就這樣,平兒一直等到黃昏,也未曾見有人登門。他出門張望,外面除了村子里的人鮮有人至。這是個破敗的村子,有門路的都走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殘,會是什么人吶?

“娘,天色晚了,今天該是沒人來了吧。”

“不,不會的,你再等一會。”

“ 哎。”

又過了一會,天色暗了下去,最后一縷日光將要從大地消失了。

“娘,應該沒人來了。”

“不,他一定會來,再等等!”

月亮已經掛在空中,入夜了。

“娘,今天我們不等了。”

“他跟我保證過他會來的。他保證過,十五年前……”他聽見娘小聲說著什么。

“娘,您說什么?”

“沒什么。”平兒看見娘的眼神暗了暗,沮喪的樣子。

“娘,您是不是累了?”

“ 累了,我的確是累了。我老了。”說著,一雙泛著紅血絲的眼睛看著平兒。

“娘知道你的心事,我的兒,娘也年輕過。只可惜,哎,這日頭不好……”

“娘,您別說了,快休息吧。”平兒心里咯噔一下,里面躲閃他娘的目光。

夜晚靜悄悄的,只有青蛙在外面的池塘里亂叫,叫得平兒心里亂亂的,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的月亮那么亮,照在他的臉上,他時而想起小晴子時而想起娘的話,這段時間他的心總是惶惶,未來會怎樣那?

夢深了。平兒早上起來看見娘已經在床上斷了氣,身子骨都冷了。他癱軟在地上,整個人愣愣的。眼淚模糊了他的眼睛,他顫抖著去摸娘的手。娘的手上全是口子,這是一雙長期干活而粗糙的手。忽然,他在娘的手心里摸出來什么,他把娘的右手心打開,發(fā)現有塊玉佩。玉佩是翡翠的,呈水滴狀,大約有一個青棗大小。平兒看著這塊玉,心想為什么以前沒見娘戴過?為何娘不戴在脖子上吶?

記憶又恍惚了。不知什么時候,一個四十左右的和尚,穿著一個破灰褂子,僧不僧俗不俗的,說要見娘。娘已經死了。他很吃驚,半晌答不出來話。

“你娘什么時候死的?”

“半月前了。”

“我,我來遲了……”

“你是誰?”

“來接你的人。你娘沒介紹過我嘛?”

“不,沒有。我們家不認識什么和尚。”

“不,你讓我看看,你手里是什么?!”

“沒什么。”

“不,你手里那塊玉佩,她還留著。”

“你說什么?大聲一點。”

“不,沒什么。以后我就是你師父,你娘把你交給我了。”

當時的場景已經昏了。平兒還想問什么,但是終究好像沒有問成。他偷偷看著這個自稱他師父的人,看見他偷偷地來到娘的墳前流淚,心里有些事情說不清楚。他答應跟和尚走了。

“做和尚可以不服役。”他不去看和尚的眼睛,轉手關上了自家大門。

“平兒,還不快醒!”忽然師父的聲音從天空傳來,整個空間為之變色。黑壓壓的天空出現一道金光,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師父!”平兒終于睜開了眼睛,發(fā)現自己躺在王家客房的床上。

“你終于醒了。”師父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看過去,師父倚門而立。

王家這幾天可鬧翻了天,除妖不成,小少爺一直高燒不退,這可急壞了老爺夫人。平兒醒來以后,師父什么話都沒問。只是做了個夢,感覺怪怪的。

“師父,你是什么時候出家的?”

“ 比你出家早。”

“師父,我什么時候真出家。我還沒剃度吶!”

“師父,你是哪里人?”

“佛門中人。”

“師父,你……”

“平兒,你還沒夢醒嘛?為師一開始不就說,要把前塵往事拋下嗎?”

“……”平兒低下了頭,沉寂了一會兒。

“但是,師父。我想知道!”

“該知道自然會知道。”說著就出門去了。

平兒看著師父的背影,心里像壓了塊石頭。

王府里,又要捉妖了。這次法師要求府中所有人集中在一處,他要查出妖怪到底上了誰的身。王家上上下下全都提心吊膽的,老爺對這件事頗有微辭,如果法師還找不到妖怪,這么興師動眾,他可要惱怒了。

當天晚上,府里所有人都集中在王家的佛堂里,佛堂外面被法師畫了個陣,妖怪既進不來又走不脫。法師方才問管家家中一共多少人,可到齊沒有?管家說府中一共三十七口,只在府中干零活和晚間回家的不算。法師聽了不言。

法師看了看屋里所有人,王大人,大夫人,二夫人,大少爺出門在外,二小姐,三小姐,還有小少爺躺在里間,其他一眾仆人在下人房中。他閉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詞,“ 天眼,開!”緊接著向所有人臉上看去,王府的人一下子莫名緊張起來,好像妖怪就在他們之中。法師在王大人臉上停留了比其他人都長,看得王大人面色也變了變,其他人都盯著他看。

“法師,我這屋里可有妖怪?”

“沒有。”王大人緊接著冷哼了一聲,面有慍色。

法師心里暗道奇怪,這大人臉上怎么有團黑氣,前些天還看不分明,這些天已經蓋住半張臉了。

“平兒?平兒?”他突然發(fā)現不好。

“誰看見我徒弟了?”法師看著身后眾人,發(fā)現剛剛還在房間的平兒已經不見了。

“快看天上!”忽然,一個年輕的男仆在隔壁間大喊。

“是小師父!”

忽然,天空中降下一個身影,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法師的小徒弟。那徒弟像一陣風一樣來到法師面前,手拿一個桃木枝劈手就向法師面上來。那法師哪料到如此,一時間猝不及防節(jié)節(jié)敗退,只是一味地向相反方向閃躲。一面在口中念念有詞,平兒,還不快快醒來!

可那小師父卻依舊只管攻來,毫無情面,一時間,眾人看著這對師徒兵戎相見,又是緊張,又是好看。所有人都張開了眼睛,這出戲可比平日戲臺上的好看多了。越是到那緊張時刻,他們越在心里捏了把汗,到一個急轉身,恨不得鼓起掌來,拍掌叫道:好!

無量法師此時頭上已經冒了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顯然徒兒已經被妖怪控制,但是對這張臉,他又下不了殺手,一時間只被殺得節(jié)節(jié)敗退。

“平兒,快醒醒!”法師以他那把黑色的木劍抵擋著,在對方一個不留神之時,一個轉身疾走來到他身后,給他后脖子一記老拳。

“ 師……師父……”那徒兒剛才呆滯的眼神消失了,臉上閃現了平日的光輝。“ 不,不要!我不相信!”他忽然抱頭大喊,面目因為痛苦而猙獰,眉毛和眼睛已經擠作一團,發(fā)出的聲音像受傷的野獸一樣毛骨悚然。

“平兒,別怕,為師來了!”說著,法師就從胸前掏出一張黃符要貼在他腦門上。但未曾貼住,他就一轉臉猩紅著眼睛對師父說:“師父,為什么你要騙我?!”

無量法師的面色變了變,又青又紅,紅里還夾著黑色,煞是好看。一張嘴微微抽動著,想要說些什么,卻把話又當口水吞了回去。

“師父,不,我要叫爹才是!爹,你為什么拋棄我,拋棄我娘!”

轟隆隆,天空忽然降下一道驚雷,天地為之變色。閃電仿佛就劈在師徒倆中間,時間好像有一瞬間的靜止。一層紙被捅破了。人群里開始竊竊私語,一個個全部化身道德的衛(wèi)教士開始指責和議論別人,你一定聽過那樣的流言蜚語,那些穿梭在低矮的屋檐下,從剩菜剩飯的味道里翻涌出來的流言蜚語。那些流言蜚語是無形的,但是你可以從人們的表情神態(tài)里看見他的形狀。

呀,和尚都是色中餓鬼,一點不假!

出家人六根清凈,我看是都是不干不凈!

我老早就看出他們不是啥好人了,看他們那副樣子,可能就是行走江湖的騙子!

他們內心嘀咕道,而這一切都被無量所聽見。

“滋滋……”

“ 哈哈……” 嘲笑聲,輕蔑聲此起彼伏。

“為什么,為什么?!”平兒繼續(xù)攻來, 已經分不清他是神志清醒還是被控制了。法師好像剛才已經全泄了氣,一時間亂了陣腳,衣服已經被劃破了幾道,一點不像剛才游刃有余的樣子。

“ 為什么?為什么?你知道我在村里是怎么過活的嗎?你知道我和娘是怎么受人白眼的嗎?”他戰(zhàn)栗著,顫抖著,一腔怒火勢不可當。

“平兒……”

“ 不要叫我! ”法師被平兒的桃木劍刺中了,在右臂的傷口處卻沒有出現鮮血,而是一團肉眼可見的青煙,而傷口則在轉瞬間愈合了。

“妖……怪!”人群里一個眼尖的小廝看見這個場景,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驚恐萬分地說。他的聲音很快傳遍人群,那些王府的主子下人一個個面容失色,作鳥獸散。現場一片混 亂,主子下人慌不擇路,將唯一的出口擠作一團。

“喂,你個賤婢也來擠我!”

“狗奴才!”

“老……老爺……”

“三小姐吶?!”三小姐的貼身婢女玟之忽然發(fā)現小姐不見了。

剛才還站在這里那!

“三小姐還在屋里站著!”這時,法師一個轉身沖到屋里,沖著三小姐的面門貼了一張白符,妖靈退散!三小姐應聲倒地。天空下起了雨,雨淅淅瀝瀝地,淋濕了大地,除了雨聲,風聲,風雨吹打萬物的聲音,什么聲音都沒有。今天是寂靜的。

平兒好像恢復了神智,雙膝滾倒在地,雙肩無力地垂落,在雨里被淋成了落了毛的小鳥,瘦弱的身軀蜷成一團,無力又孤獨。

寂靜是被王府的人打破的,三小姐被眾婆子七手八腳地抬回閨房,不一會醒了過來,可什么都忘記了。把丫鬟小環(huán)叫成小崔,把丫鬟小玉喚成玟之。王大人見此情景下令下人不準提小姐失憶的事情,如果誰多嘴,就把誰趕出王府。至于小少爺,他的身體已經漸漸好轉,法師看過小少爺只說他沒有大礙,只是小孩子眼睛干凈,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被妖怪給嚇著了,休養(yǎng)一段時間就好。他知道王夫人不放心,就畫了幾張符貼在少爺門上,床上,權當心理安慰。這夫人面色才稍稍緩和。但是妖怪還是給逃了,并且關于他的閑言碎語已經傳開,法師知道這不是久留之地,就對王大人說,府中妖怪已除,貧僧就和徒兒告辭了。王大人自不挽留,讓管家賞了一錠銀子,將師徒二人請出府去。

下過雨的地方,還殘留著濕漉漉的水汽。師徒二人穿著破草鞋走在泥濘的小道上,一抬起腳,就留下一個浸了黃色泥水的水洼,水是冷的。腳脖子涼颼颼的,全身也涼颼颼的。二人誰也不說話,天灰灰的,空氣是壓抑的。兩人向著城外走去,遠離這個令人不愉快的地方,誰也不想提及,卻有滿腔的疑惑。

城外的楓樹經過風雨,葉子好似又長大了一些,不過還不到它泛紅的季節(jié)。若是不合時令得泛紅了,只會提早凋零。萬物有時,誰也不能抗拒。

師徒二人吃著城中買來的燒餅,想說什么卻誰也沒說出口,就這樣背對背坐著。

忽然,楓樹林里刮起了一陣風。風吹得人脊背發(fā)涼,這次平兒比他師父先站起來,警覺著四周。

“出來,別總是躲躲藏藏,裝神弄鬼,我在這里等你!”

忽然,一陣楓葉落下向他們襲來,這楓葉像刀一樣,割傷了平兒的身體,留下鮮紅色的血。

“ 哈哈,你看看,你受傷了,他卻沒有受傷!你不恨他嗎?為什么他拋棄你,欺騙你。你數次要求剃度,要他將看家本事傳給你,他都拒絕。因為他害怕,害怕你知道了真相。你當初是不應該來到人世的,你是有罪的。你擁有不死之身的那一刻,你的親人會遭遇不幸。”

“你胡說!我要宰了你!有種你現身。”平兒已經失去了理智,拔出一把桃木劍,對著空氣大喊。

“好呀,我現身。”一陣楓葉聚集起來,化成一個人形,雖然是楓葉依稀可見是個年輕的女體,一直以來的男聲也變成了女聲。

“不男不女,即為妖孽。”無量法師也拔出了布袋里一把黑色小劍。

“我是男是女,平兒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你們的來歷我也知道,我還知道,今天你們氣數盡了。”說著卷起更多楓葉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化作利刃向他們襲來。

“平兒,快逃。這家伙沒有實體。”

“不,我不逃。”楓葉包裹了他們,形成一個圓形的攻擊圈,平兒身上保護靈蓋早被攻破,身上已經被割了不下數十道傷口,一時間鮮血直流。無量只得擋在他前面,護著他。

“無量,你已經老了,大名鼎鼎的無量法師也不過如此,真是英雄暮年呀!想當年,無量法師章天一的名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未能一睹風姿,還是我的遺憾哪。”

“ 哼,還沒人能那么囂張。這話,等你打敗我再說!既然知道我的名頭,我們章家人的作風你應該知道!逢妖必斬,逢魔必殺!”

“逢妖必斬……”平兒已經愣了,一時間緩不過來神。什么章天一,章家人,在他頭腦里嗡嗡作響,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解印!”忽然間,那把不起眼的黑色木劍上,出現了一絲銀色的細線,上面彎彎曲曲寫著些好像圖案又好像文字的東西。那妖怪好似也被這劍給嚇著了,匆匆后退。平兒跟著師父也是父親一年也未曾見過這場面,一時也驚駭不已。

“哈哈,你是殺不死我的!”無量忽然發(fā)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他的模樣已經三分像人三分像鬼了。“妖怪,你屢次作亂害人,看我不除了你!”

“我作亂害人,你憑什么指責我?你們章家才是妖怪,是魔鬼,你們不分青紅皂白逢妖必除,逢魔必殺,明明就是劊子手,還一副道貌岸然的惡心樣,裝什么高僧法師!什么妖怪,什么神魔,本質不都是精靈。萬物有靈,歸于自然,于人有用的就被供起,成為神佛,那些無用的,被忘記的,就變成妖魔。而你們章家,最是無權論此,擁有靈力的怪物,人群的異類,假如被那些大人遺棄,不死的比妖怪還難看!”女妖卷起了更多的楓葉,楓葉這次攻擊得更快,比原來的碎片增多了數倍,那些破碎過一次的利刃,又再次破碎,這次連章天師的靈蓋都有了縫隙,那些利刃劃過他的身體,四處冒著青煙。

“真的嗎……是這樣嗎?”平兒低垂著頭,已經失去了斗志,我在戰(zhàn)場上動搖了。什么是妖?為什么要除妖?為什么要做除妖人那?一動搖就變得破綻百出,靈蓋完全破了,數萬刀片向他沖來,鮮血覆蓋了他的身體,他躺在地上,徹底說不出話了。

“平兒!”章天師情急之下也露出破綻,在脖子處被割了個狹長的口子,鮮血瞬間大片流了下來。這下傷口沒有馬上愈合,但是青煙直冒。噗噗噗地像開水一樣,活著鮮血,往外冒。

“你快死了,活得夠久了。”那女妖的口吻倒平靜得很。

“是,所有人都會死,章家人也不例外,不過,在死之前,我要先把你除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章家人的魂魄不是那么好取的!妖印— —解!”他將手放在劍鋒上劃,劍立馬被他的血染紅了,一時間劍上的銀絲光芒大盛。

“斬!”他揮舞著手中的劍,劍光向那妖怪直沖過去,而所過之處竟無絲毫痕跡。

“哇!”那妖怪身上的楓葉掉落了幾層,四周飛舞的楓葉也停了下來。

“這把劍是逢魔劍,可斬一切不屬于人間的事物。紅葉狩,你這個孤魂野鬼,今天我就叫你魂飛魄散!”他脖子上的鮮血還在流,只是速度已經減慢了,有了恢復的痕跡。

“哈哈,你打不過我的。你兒子的身體我已經研究過了,你那個能力不是白白用的。激發(fā)之后,每用一次壽命就會縮短,生命的能量是有限的。自己身體的能量提前用了,用完就沒了。讓我來結果你吧,得到你的靈魂也不錯。”忽然,紅光從城中直照亮這陰天,法師一看原來是王府方向。紅葉狩忽然妖力大增,不僅恢復了剛才的傷,還讓整片楓樹林一時間全部變紅。那些楓樹好像都受到命令或者感召,一時間全部迅速成熟,綠色的楓葉都變成了紅色。

“哈哈,你完了!紅葉,斬!”紅葉在她手里化成一把紅色的光劍,又隨著她由楓葉形成的身體散開來,化作無數光劍,向法師攻去。

“逢魔劍—— 封!”從劍身突然射出那銀絲刻畫的字符,停在空中,和光劍對抗。整片楓林里殺氣騰騰,充滿不祥之兆。

一時間,劍光消失了,字符也消失了。法師倒在地上,脖子上的傷口血流不止。

“師父……”平兒艱難地向自己的父親爬去。

“爹……”

“爹不行了……孩子,爹對不起你…… 咳咳,當年爹不該拋下你們倆。你記住,你是章家人。但是做不做除妖師,取決于你。說實話,爹不想你做除妖師。我們代代單傳,若是沒有靈力還好,若是有靈力一生就得和妖魔扯上關系。爹當年不想你們牽扯進來,就隱瞞了自己的身份,和你娘生了你。誰知道還是不行,哎,我們我當初受命去除妖,從此浪跡天涯,離開你們是不想你們牽扯過多,卻不想還是苦了你們……你的名字是我取的,我希望你能一輩子平平凡凡的,離這些事情遠遠地,平兒,平兒……讓我看看你……人老了,話就多了……”他摸著平兒的臉,氣若游絲,從沒有這樣慈愛過。

“不,爹,你不會有事的!”平兒已經讓淚水哽咽了。他握住這手,感覺怎么也不會放下。

“我要休息一會了,去吧。”他閉上了眼睛,聲音越來越低,每低一點,平兒的聲音就高一點,仿佛這樣就可以把他喚醒,但他的手終究還是垂落了。

“爹!”

平兒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了,他爹的肉身在油盡燈枯后化作塵土,這也是他未來的命運。他已經沒什么可躲避的了,生于自然,歸于自然,干干凈凈,也沒什么不好。他把逢魔劍背在背上,一路向城中走去。他是來找紅葉狩算總賬的。她的話都應驗了,他的不死之身的代價是父親的死。誠然他是有罪的,但是該來到世上的人本來就沒什么道理。他已經有了覺悟,也許章家的人都是有罪的,帶著罪孽來到這世上,是被詛咒的。他們的本事不是教的,是靠天賦,靠本能。當父親死的時候,巨大的悲痛感從身體深處襲來,喚醒了先祖的記憶。他們的能力是靠痛苦激發(fā)的。現在他終于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卻怎么也笑不起來。

紅葉狩,他了解得比父親多。在他陷入夢境的時間,他與她是相連的。他想起這個女人,如果可以這樣稱呼她的話——她的本名應該叫李敏芝。在夢里的時候,他常常看見她對月傷懷,有時甚至會流淚。你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因為她并不取人性命。她附在人身上,因為她自己沒有實體。她會窺探人的記憶,并以人的記憶為食。也許他也有部分記憶被吃掉了,但是被吃掉了什么他不知道。她從哪來到哪去已經很模糊了,只知道,她是被王府里的能量吸引,王府的位置就是風水寶地,那個王大人也不是什么善類。他求仙問道妄想長生不老,竟然在家贍養(yǎng)家奴,用家奴的精血煉丹。妖物最易被這些邪物吸引,邪物就是不和諧的大能量集合,紅葉狩守著這里受著滋長,變得越來越強,但也越來越邪了。

他穿墻而過來到他在王府里偶然遇到的房間,眼前就是那個陰森森的佛像。說是佛像,青面獠牙,腳踩一只猛虎,手臂上還挽著一條巨蟒,像是個兇神惡煞的魔神。到底什么東西他不知道,其實他父子兩個既不是佛也不是道,法術怎么好使怎么使,其他都是行頭問題。佛像的前供著檀香,還有一碗血。章平兒看了甚是厭惡,遂將這一切全部搗毀。佛像砸了,血潑了,香滅了,一瞬間山搖地動起來。

他迅速離開這個房間,他發(fā)現他已經被一群臉上刺字,衣衫襤褸的奴隸包圍了。那些奴隸的眼神呆滯,猶如行尸走肉,和他對峙著。

“你自投羅網省了我很多事情。”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章平兒惶恐地循聲望去——小晴子!

“哈哈,久別重逢了!”她從天空降下,將臉湊到面前。

“妖怪!你……”

“你愛她!”她輕啟紅唇,盈盈地笑著說。“今天,要么你殺了我,你的愛人也會死,要么你把靈魂給我。”她手里變出了把羽毛扇,慢慢地搖。

“你為什么要我的靈魂?”平兒從剛才的驚愕中回過神來,定定地說。

“只有孩子和傻瓜才問為什么?”她將臉藏在扇子后面,只露一雙眼睛。

“我就是傻。”他一雙明亮的眼睛直視著她,堅定著說。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樣?我要用你的靈魂繼續(xù)活著。”面對他的誠懇,她也直言不諱。

“ 啊,為了活著。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我現在不為自己活著。我今天來,是為了復仇。”他從背后拔出那把劍,向著小晴子砍去。

“你可要想好,你的雙親都死了,如果小晴子再死了,你在這世上就沒有所愛了。想要親手殺了你的愛人嗎?”她竟然不躲不閃,站在原地任他砍,但是劍在她的頭顱前停住了。他不再做任何動作,握住劍的手微微顫抖,眼神閃爍著,眼眶已經紅了,也許下一刻他就會流淚。

“死去的父親和活著的愛人,你選一樣吧。難道你要為了自己活命而殺死愛人嗎?”她向前走了走,額頭上立馬出現了血珠,鮮血從額頭流下了,滴到眉心。

“ 章家最后一代居然是個孬種,意志力薄弱,又優(yōu)柔寡斷。”她用小晴子的櫻桃小口不停地刺激他。

“不,我不愿意殺人。我不殺人。”他忽然發(fā)現他是那么軟弱無能,但是他無法殺人。

“那你的靈魂就給我吧。”她的手伸進了他的胸膛,卻穿過肉體,把靈魂拉出來。

“不,不要。小平子,快跑!”突然,小晴子的手縮了回來,大喊道。章平兒猛的一抬頭,確定說話的是小晴子。他迅速繞過她身后,給了她一記祛魔拳。

“想將我打出來沒那么容易,你的功力比你爹差遠了!”小晴子的臉忽然猙獰起來,惡狠狠地轉身一掌劈到章平兒身上。章平兒后退了一步,又揮拳而來。這妖怪還沒融合,只要把她趕出來,小晴子就沒事了。然而那妖怪也不傻,未曾讓他近身。平兒發(fā)現這妖怪沒使在楓樹林的絕招,難道有限制?

“哈哈,你不是報仇來了嘛?殺了我呀!”她還在不斷地挑釁著,逢魔劍已經激動得地顫抖了,在章平兒背上發(fā)光,渴望著鮮血。

“李敏芝!你快出來!”

“好久沒有人叫我這個名字了!”她的臉色變了一變,有些傷神的樣子。

“你為什么要傷害不相干的人?這些奴婢都是無辜的。”章平兒不停地揮拳向她打去,而她一路躲閃。

“無辜?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更何況是這些因為家族獲罪淪為賤民的人。他們臉上的字一旦被刻上,一輩子就洗不脫了。”李敏芝的名字被呼喚過后,情緒有些激動,整個人的聲音都尖了很多,好像是壓著又使足了勁兒說話。

“ 不,萬物平等,生命就是生命。也沒有人有權在他們臉上刻字。”章平兒平靜地說完,李敏芝明顯動情,漏出一個破綻,章平兒揮拳打向她的面門,一個身影從小晴子的身體中飛了出去。而他則迅速扶起將要倒地的小晴子,抱在懷里。

“你是誰?”他的胸口如受重擊,誰曾料到這樣的結局。小晴子睜開眼睛,將他一把推開。

“你做了什么?!”他沖著她怒吼。

“忘記就不會痛苦。我是在做好事。”四周空蕩蕩的,聲音飄在空中。章平兒想起自己苦苦等待的娘,那至死還在等待的模樣,心里認可她說的是對的。可是他流淚了,這是件好事,可他將失去一個很重要的人。

“如果在太平盛世,你會有不一樣的人生。不要再等待了,投胎去吧。”章平兒放開了小晴子,眼中還含著淚,嗓音很溫柔。“逢魔劍!”劍身又出現了圖案,發(fā)出銀色的光芒。他向前方砍去,忽然前方發(fā)出一聲慘叫,她披頭散發(fā),胸前一個大口子正發(fā)著白色的光。這是本體,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她蒼白的臉上也刺了一個字。

“不,不可能。你是怎么看見我的?我不能走,我要留下,我還有事情要做?”她幾乎是痛哭著,聲嘶力竭了。

“你還在等什么?那個男人嗎?”

“不,不是,我已經記不清他了。我在等……我在等一個容身之處……”

“你不是也需要一個容身之地嗎?你這個異類!”章平兒聽了,一時間睜大了眼睛。

“也許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了……”

“不要,我還要等。”她胸口的光芒更盛,靈體將要消失了。

“你已經忘了為什么等待了,只剩下等待的執(zhí)念了。”

“不,我不是執(zhí)念……我只是希望得到一個容身之處呀!”說著她用手捉住他的腳,然而轉瞬間,她的手也消失了。

“ 嗯,你的心意我已經傳達到了……”章平兒轉身離去,那些奴隸已經恢復神智,全部散開來。章平兒一直走,走到城門外,那些一夜變紅的楓葉都凋零了,一片紅的海洋隨風而逝,在地上翻涌著,跳躍著,美得不合時宜。不合時宜的終將凋零。

章平兒在之后的日子有時候也許會想起他第一次除妖的時候遇到的那個女孩。是的,他在心里稱她為女孩。那個忘了為了什么停留在人間的女孩。她在這個亂世之中本是世家子,但是家族被戮默,剩下的臉上都被刺了字,淪為敵人的奴隸和地位低賤的賤民。她在被流放的路上親人不斷死去,這時候她什么都不想要了。過去的榮華富貴都是過眼云煙,她抱著愛人重病的身體躲在一個破茅屋里,他們逃走了。然而那個男人先他一步走了,所以那個叫李敏芝的女孩才會等待一個容身之所。天下之大,哪有我容身之處?后來就沒了,有些記憶是模糊的,有些是章平兒自己猜測的,有些甚至可能是她猜測的。隨著時間流逝,妖怪會漸漸失去人類的記憶,這可能是她以記憶為食的原因——人的記憶可以使她不忘記。或許到了最后那個女孩需要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容身之處而是一個不會發(fā)生這樣痛苦的世界,所以她等呀等,直到她消失。

這到底是不是真的?誰也鬧不清。那個楓城,他已經離開一段時日了,記憶會做美化。對了,他后來在路上聽聞豐城的什么大人因為修仙瘋了,他這才想起這故事來。但他更多想起的是自己的父親,以及自己身上很多未知的謎團。當父親的身體化為塵土之時,它們好像永久地被埋葬了。關于除妖,他也想過,他并不把那句“ 逢妖必除,逢魔必殺”掛在嘴邊。每當他握起這把劍時,明顯可以感覺到他的殺氣和戾氣。然而他不想用他增加罪孽,就像他沒讓紅葉狩也就是那個女孩魂飛魄散而是讓她往生。如果章家人是有罪的,也許他這最后一代就是來贖罪的。關于章家,關于章平兒無疑還有很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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