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鐵站等列車進站的時候,我看到一對夫妻大包小包盤在身上同樣也在等地鐵。那個中年男人神色焦慮,膚色泛紅,他右手拖住一只透明蛇皮袋,可以清楚看到里面放著的半袋花生,干菜,最上面又用紅色的塑料袋捆了一些熏肉。另外一只手,是用油壺裝的半壺土雞蛋。妻子跟在他身后,肩上背著一個比她身體大兩倍的牛仔背包,手上還拉著一個黑色的拉不上拉鏈的旅行包。地鐵車門一打開,他立刻駝著身子鉆進去,大包小包的放下來,一屁股坐在空位上,旁邊的人被被擠到一旁,索性站起來把位子讓給了他。女人也緊隨其后,放下手上的包。讓座的人臉色不悅,看了他們一眼,帶著鄙夷的眼神走出幾米開外。他們滿頭大汗,神色慌張的打量四周的人群,他眼睛布滿了血絲,渾濁且疲憊。
他們那副對城市迷茫又緊張的樣子,讓我想起年輕時候的父母。從來沒有出過門,闖進大城市,還帶著農村的生活技巧,總是有拿不完的行李,總是焦急的看著車來車往,不知道有沒有錯過自己的那一班。
小時候我跟他們坐火車,真是復雜多樣的體驗人生的渠道。那個時候最常見最廉價的交通方式就是綠皮火車。即便如此,我母親還能有更節儉的方法。
有好幾年坐火車我從來沒有買過票,他們的票也永遠都最便宜的硬座。
幸運的是,那個時候火車上都很擠,上車被檢票員攔住的時候,我們遵照母親的事先演練,吆喝著,理直氣壯的說,“我爸在前面,他拿了我的票!” 然后在檢票員的狐疑和困惑中,趁機擠上去。面對那擁擠繁雜的車廂,我常常很擔心自己會走丟:那么多陌生的長相,嘈雜的叫喊聲,落在地上的蛇皮袋,滿頭大汗的男人,四處窺探的扒手。
等火車發動的時候,大家幾乎都坐定了,過道里和吸煙區都站滿了人。勉強可以喘會兒氣的功夫,檢票員就開始帶著犀利的像老鷹般的捕獵的眼神四處掃射,我們又要開始玩貓抓老鼠的游戲。躲到衛生間,久久的不開門,或者往相反的方向走。有時候實在太多人,母親會勒令我們躲在椅子下面。
我真的躺在椅子下面,蜷縮起來,非常隱蔽。這個時候看到的世界,是完全陌生但卻真實的底層世界。地上散落著果皮,唾沫,嘔吐物,塑料桶,保溫瓶,拖鞋和腳皮。伴隨著車廂地面的塑料味和座椅歷久彌新的汗臭味,再混雜一些濃烈的柴油味,在座椅下呆久了容易暈厥,但不知道為何,我會睡過去。
雖然我很抗拒鉆到椅子下面睡,但是有好幾次,個子嬌小的娘親竟然也鉆到椅子下面和我們一起睡,從此之后,我也沒法拒絕了。好像她都可以做到,我有什么需要顧及顏面的呢?我唯一的擔憂就是座位上坐著的人會向檢票員打小報告,但從來沒有人揭穿我們。也許窮人必定更容易理解窮人的難堪。
誠惶誠恐的躺在地板上跟著火車搖搖晃晃,哐啷哐啷走向遠方,或者從遠方歸來,我期待下次再也不要這樣了。
這樣實在是太丟臉了。很快我們不再坐火車,我們改坐了大巴。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開始購票,我也總算擺脫了提心吊膽的逃票行為。
許多年后,我無意提及此事,母親很驚訝。她說沒想到你還記得。
“你是不是希望我最好忘了?”我苦笑著追問她。
“那個時候我們沒錢。”她試著辯解,臉上閃過一絲難堪,但又好像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笑而不語。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過去的景象都在對方腦子里翻滾了一遍,我趕在她滔滔不絕的重復她的脫貧歷史之前安撫她:“幸好這些都過去了。”?
兒時綠皮火車上的一些記憶鐫刻在我腦海深處,在行駛的車廂里,看到這一對夫妻,我又想象父母親第一次進城務工時的情形,他們是不是曾經也這樣驚慌失措?是不是也遭受過別人的白眼?是不是從來也沒有喜歡過綠皮火車?
202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