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讀孫郁散文集《秋夜閑談》,里面有一段摘自廢名的議論,頗值得深思:
“ 中國文章里沒有外國人的厭世觀。中國人生在世,確乎是重實際,少理想,更不喜歡思索那“死”,因此不但生活就在文藝里多是凝滯的空氣,好像大家缺少一個公共的花園似的.........中國人的思想大約都是“此間樂,不思蜀”,或者就因為這個緣故在文章里乃失卻一份美麗了。“
我以為,這幾句話舉重若輕,實乃觸及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大弊病。
中華文明的好,即好在它的世俗性;敗,卻也敗在這世俗性。孔老夫子悠悠然道出:“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后,文化的大洪流即浩浩湯湯勢不可擋地朝著此岸世界奔涌而去。自那以后,除了道家,還有沒有超越世俗形態的文化意識,我并不清楚,即便有,也成不了氣候罷。
比之形而上意識濃烈而持久的西洋文明,華夏的本土文明可謂是自在自為的清淡與安逸。儒家自不必說,道家算得上是一支異端,卻始終只是士大夫致仕隱逸的的慰籍與談資,為信徒所持重的一面,又多在消極避世,靜觀修身,因此難以對整個文明體系起到修繕縫補的作用。由之衍生繁育出的文學與藝術,自然也難逃這局限,其后果是,中華文明的整體氣象,廣博有余,厚重不足;多審美而少哲思,多智而少勇。雖不乏俗世景觀的流彩,卻始終未能越過地平線,將目光投射得更高,更遠。
對待死亡的態度,是中西文明間最分明的一道鴻溝。中國人自古以來諱言死亡,即使閃爍其詞地提到,也多半是置于佛家輪回轉世的語境里,其實還是一種“避“,重點在于撫慰現世的人心;反觀西洋文明,從古希臘先賢到中世紀神學家,再到近代啟蒙哲人,對“死亡”的深切關懷與近乎執迷的追索是反復呈現的主題,而這種意識,很大部分源于他們的宗教觀。我本人并非教徒,之前一度輕視過西人的宗教狂熱,認為這是一種上古沿襲下來的愚昧,然而細細思索之下,卻不得不承認,拋開宗教本身的含糊性與寓言性,宗教精神對人類文明史的推動力確乎是不可忽視的。或許正是因為有了對彼岸世界的景慕與敬畏,人的靈魂才能實現與紛雜塵世的剝離,不囿于眼前的蠅利,在感受到個體的有限性的同時超越自身的有限性,在至高無上的神性面前卑微匍匐的同時,更為徹底地實現了人性的自我完成。這種自我完成盡管往往是無意識的,不自覺的,一半出于對宗教的極度虔誠,一半則出于對宗教的極力反抗,兩股潮流在歷史的漫途中最終匯到了一起,西洋文明至此具有了中華文明所不及的厚度。
由于文明背景的差異,中國人殊難直接領悟西方的宗教情感。若如叔本華及尼采所言,則較為直觀的方式是通過音樂——巴洛克及古典主義時期的宗教音樂之氣魄宏大,雄渾富麗,呈現的是人性與神性的完美交融,讓奏者,歌者與聽者在深深陶醉于聲樂魅力,自我滿足的同時,亦體悟到人在宇宙天地間的渺小。這種情感是復雜的,既喜悅,又悲哀;既沖蕩,又平和。其搖撼人心之力,難以言盡。如果藝術是人與神溝通的有效方式,則音樂無疑是最佳的載體。
與其說中國人缺乏宗教(佛教,道教,各種教的影響力終究無法與世俗的君權相抗衡),不如說中國人缺乏宗教式的處世精神和認知態度。宗教只是外衣,內核是個體的存在與外界間的相互平衡。人該如何自我定位?這點很重要。木心曾提及“對信仰的信仰”,實乃機智的俏皮話。問題的關鍵是,現在即使有了信仰,我們又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