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島,就是遠離主體的島嶼。我只是想著要努力靠近他一點,卻從來沒想過,其實他也是別人的離島。
零
他走的那天,香港下著雨,街道全都濕漉漉霧蒙蒙的,紅色計程車勻速駛過,像倫敦。
我沒有去送他,因為我始終習慣不了離別,這種事是永遠也無法習慣的。
你知道有一種告別很漫長,遇見這個人那天起就已經開始了,只是你自己都沒察覺,事實上這就是失去的開端。而你有沒有擁有過呢?
我轉過身握住了另一個人伸過來的手。
壹
我和沈忱的友情像一面多棱鏡,在不同的人眼里折射出迥異的光線。一些人覺得我們就是春天里山坡上的兩只小熊,天真地結伴打滾。另一些人則不敢把我們揣測得這么無邪,畢竟在這個曖昧的時代曖昧的地方盛產曖昧的傳說。
而真相是,我們幾乎是相依為命地生活在香港,胼手胝足地抵擋人情炎涼。
2014年我和他一起從內地考進港大,同一院系同一專業同一個班。在此之前我們互不相識。
港大實行小班制,全班不過三十多個學生,沈忱算是最沉默少言的一個,連穿衣都只穿黑或灰。但無疑他是出眾的,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沉默得這樣生動好看,舉動行止自成風度,我這才知道原來真有曉風白蓮這回事。
每回上課他都湊巧坐在離我很近的位置上,我一抬眼便看見他清秀的側臉,睫毛低垂,遮住若有所思的眼。漸漸我們搭上話熟稔起來,常常一道吃飯自習喝下午茶。我的兼職也是他幫我找的。香港人法律意識很嚴,學生簽證在這里很難找到Part-time Job。
我在一間小小的書店當店員,工作輕松薪水少,權當練習粵語了。
十月的一個周末,我照例一個人在店里整理書架,聽到門口風鈴響趕忙回柜臺里站好,以微笑招呼客人:“歡迎光臨。”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姜幻。他穿一身剪裁極佳的藍色西服,那樣張揚的顏色和樣式同他的身形相得益彰,襯出一張漂亮得有些過分的臉。搞笑的是他梳了個花輪頭,卻配一副無框眼鏡和不輕言笑的神色,細看不難瞧出一絲窘迫,他一口氣說出來:“小姐請問一下有沒有賣半島鐵盒?”
我保持微笑:“有啊你從前面右轉第二排架子上就有了。”
他松口氣:“謝謝。”
“不會。”
門口幾個鬼祟的人影我裝作沒看見,低聲安慰這位倒霉的顧客:“沒關系,您是大冒險輸了吧?”
他的眼睛從平光鏡片后面銳利地盯牢我片刻,展眉笑一笑,未置一言走出店門。
望著亂晃的風鈴發了會兒呆,我繼續干手頭的活兒。
貳
再碰到姜幻是一周后。我在置地廣場邊逛櫥窗邊等沈忱來接我,他早就說好這天帶我去旺角吃甜品,不知道為什么等這么久也等不來。
姜幻跟一個年輕女人拖著手從一間名店出來的時候,我正等得口干舌燥頭冒青煙,沒留神他朝我這邊走過來,仰頭猛一看見還沒認出來:他把頭發放下來了,順毛看著減齡不少。當然他還年輕,頂多二十四五。我對他打招呼:“逛街呀。”
他卻歪著腦袋端詳我半天,末了評價一句:“剪短發也好看。”
當時我頂著個櫻桃小丸子的發型,不是那種韓式丸子頭,是真正卡通人物的頭型,看上去又怪異又傻氣。我摸摸頭,笑嘻嘻地說:“本來想花三百塊剪個新發型,結果用九百塊買了個假發。這是最便宜的一款,除了我也沒人買得起了。”
他軒眉一笑,走近了幾步:“一個人站在這里半天了,等人?”
我意外地望著他,他早把女伴支走了,很紳士地邀請我:“去我車上等吧,就在那邊。”
“不了,我朋友馬上來。”我心生戒備。
他又笑起來,眉動眼睛空的樣子宛似少年:“我叫姜幻,你呢?”
“鐘靈。”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報上真名。
“鐘小姐,令尊一定是有錢人。” 平時看不出來,他一笑起來右臉頰上就現出一道淺淺的疤痕,添成個梨渦,憑空多出幾分稚氣爽朗,令人目眩神迷。
“什么?”我感到匪夷所思,幾乎懷疑自己聽錯。
“你不看TVB劇里姓鐘的人物都是非富即貴?鐘是有錢人的專用姓。”他摘下眼鏡沒了遮擋的雙眼越發黝黑閃亮,烏沉沉的瞳眸仿佛具有收攝魂魄的能力,被禁錮的人只映出小小兩個影子。
但我才不怕,肆無忌憚地取笑他:“你看TVB!”
他笑容不滅:“我們不能一直站在這里聊,上車吧,我送你去見你朋友。”
上車后我對姜幻說:“送我到佐敦百加士街口就好,我在那里等他。”然后又開始撥電話給沈忱,他起先仍是不接,最后索性關機,令我徹底死心。
姜幻不發一言的樣子還是頗具威儀的,車廂里安靜得讓我有點心慌。
到了路口他停下來,獨自下了車:“你就在這里等我。”
就在我悶在車里想沈忱失約的事想得心煩意亂的時候,我聽到有人敲車窗。
摁下按鈕,一張禮貌得近乎討好的臉在見到我的瞬間改了顏色,緩緩降下的窗玻璃外是一個制服嚴整的女交警。
“小姐,這里不能停車,請立刻把車開走。”她臉上的厭煩嫌惡絲毫不加掩飾。
“這不是我的車。車主回來我會讓他馬上開走。”我平視她的眼睛,正心靜氣地說。
她刷刷地寫罰單:“現在就開走。”
我干脆下車:“你愛寫罰單就寫個夠,反正不是我付。愛擺臉色也等車主回來擺給他看,恕不奉陪。”
回過頭卻正撞見返來的姜幻,他邊把手里的袋子遞給我邊問:“你等不及要走?”似乎壓根沒看見一旁面色尷尬的女警,幫我拉開車門:“我去得太久了,沒想到排隊的人這么多。”
重新回到這部低調的黑色奔馳里,我在想那個女警,她是怎么認出來的?是車牌嗎?很明顯剛剛她的諂媚不是無的放矢。
姜幻平穩地開車,叫我把袋子里的點心拿出來:“就知道你們是來找大良八記,每樣都給你買了一份。”
我望著他額角沁出的薄薄一層細汗,沒有說我早就一點胃口都沒了。
叁
三天后沈忱終于現身校園,我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你到哪兒去了?我差點報警你知道嗎!”
他連眼神都透著疲憊:“我回了趟上海。”
“你回上海干什么?”我心里隱隱猜到什么,卻不敢說出來,怕一說就成了真。
沈忱微微垂下頭:“戴衣貝狀態不太好,她打電話給我。我……”
我一甩揪著他衣袖的手,轉身就走。
他追上來,神情急切,想要得到理解:“鐘靈,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是你知道的……”
“不必向我解釋,你自己看得起自己就好。”我氣昏了頭,口不擇言。
他驀然頓住腳步,隨即冷言反擊:“如果是那個人找你,鐘靈,你也會不顧一切。”
我們怒視對方,仿佛一對反目成仇的戀人。然而不,我們并不曾相愛,我們只是曾經惺惺相惜。我們同病相憐:自己深愛著的人,另有所愛。但是同病相憐是最沒有用的,一起面對也只會令痛苦加倍,問題絲毫得不到解決。這是雙重悲劇。我突然覺得這份友誼沒有必要再維持下去了,
接下來幾天我們都在冷戰,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樣遷就他,因為他提到了“那個人”,他揭開了我最隱秘的傷疤,這讓我有一種被拆穿的感覺。
周五下午,我從宿舍走去教室上課,他一路不遠不近地跟著,幾回上前來想跟我講話都被我避開了。踏進教室前一秒,他又喊我:“鐘靈。”
我終于停步,但不巧手機響起來,我接電話:“你好。”
“我是姜幻。”姜幻的聲線在電話里格外低沉蠱惑:“今天晚上有空嗎,請你吃飯。”
“我五點下課。”我不假思索地說,故意把聲音提高了幾個分貝。
姜幻在那頭輕笑:“我在校門口等你。”
掛掉電話,沈忱擦過我肩膀走進教室,沒再試圖跟我說話。
在學校門口看到那臺蘭博基尼星空的時候,雖然根本沒把它和姜幻聯想在一起,我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它實在太漂亮,即使在香港也不常見到。直到姜幻從車上下來走向我,我都如置身幻夢:“這車是你租的?”
他忍俊不禁:“你是個說笑話的好手,每次都演得這么逼真。”
我閉嘴,以免自己變成笑話。
周末傍晚的市區,就算坐在跑車里,你也別指望能享受到速度的激情。姜幻一面悠閑地開著車,一面吹口哨。
我聽出來,那是電影《不法之徒》片頭弗朗茨吹過的曲子,不得不說,“你學得惟妙惟肖。”我說。
那一瞬他的表情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驚駭,他遲疑地說:“你不像是看這種電影的人……”
“你也不像是看TVB劇的人。”我淡淡地說。
他笑著搖頭:“說不過你。但你猜得出我最喜歡的電影是哪部嗎?”
我坦直地表示猜不出。
“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鎮,城鎮里有那么多酒館,她卻走進了我的。”他特意用中文念出臺詞。
“《北非諜影》。”
他點點頭:“鮑嘉和亨雷德,你覺得英格麗褒曼愛誰比較多?”
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追問,只是輕輕摁響音樂,Laura Fygi的嗓音像絲絨一樣飄垂在周五黃昏的霓虹大道上空。
肆
其實我一路上都在暗暗擔心姜幻帶我去什么高級餐廳,因為我甚至沒有高跟鞋來配身上這條勉強合格的Snidel小黑裙。
還好他領我來的這家餐館門面算是樸實,裝修風格類似歐洲小酒館。裙裝體面的老板娘待我殷勤得過了頭,好像我身上穿的不是高街品牌,而是Givenchy或者Chanel。
面積不大的店里賓客滿座,各個隔間圍住中央一塊空地,懸在天花板上的水晶枝形吊燈明晃晃地照亮來來去去的服務生手上銀白的餐蓋。
“這里也做幾道上海菜,甜點不錯。”姜幻輕描淡寫地說。
我盡量不表現出內心的惶惑,但他似乎了解我太多了:他知道我從上海來,知道我的學校,甚至知道我嗜甜,他還知道什么?他為什么會知道這些?
席間我一反常態,只靜靜吃飯。
“你在想什么?”他溫和地問。
“我在想,按照我們內地的說法,你就是典型的高富帥。”我說。
他十分嚴肅:“我不高。”
“你多高啊?”我趁勢問他。
“181。”
“181不錯了。”我吃完了巧克力蘇芙哩。
“我不高。”他強調。
“好吧,你生日那天我送增高墊給你。”我繼續旁敲側問。
結果他根本不知道增高墊是什么玩意兒,聽過我的解說之后,他立刻要求我記住自己的許諾:“明年8月1號,我等著你的生日禮物。”
餐廳的音樂一直在流淌,一首法國香頌之后,赫然就是《不法之徒》里主角三人跳舞的那段背景音樂。
“跳舞嗎?”姜幻的笑容里有一絲罕見的促黠。
我站起來:“跳就跳。”
水晶燈下的空地上,我們跳起輕快的Madison Dance。所有人都盯著我們看,有顧客喝彩拍照。我無所謂,天生缺心少肺;倒是姜幻,居然興高采烈,仿佛這一切趣味盎然,簡直像個小孩子。
跳到側頭伸腿的那個動作,我突然感覺頭上戴的假發歪了,很快別人也都發現了,滿堂的哄笑聲。姜幻幫我整理頭發,手都抖得沒個準繩。
“再笑,再笑抬頭紋出來了。”我踩他的七寸。
“喬治克魯尼也有抬頭紋。”他不以為意,還在笑。
“但他是喬治克魯尼。”我慢吞吞地說完,抬腿就往外跑。
過一會兒他才出來,手里拎著我的碎花布書包,那樣子不倫不類,十分滑稽。
“每回見你,你都背著這個包,里面是什么寶貝?”他饒有興趣地問。
我拉開書包拉鏈,摸出一張明信片,這是高中時代別人寄來賀圣誕的。
“但收信人名字不是鐘靈。”姜幻站在馬路邊緣,借著街燈光看清卡片上的字:“是戴……衣貝。”他低頭望了望我,見我不出聲便不再問,從包里他拈出另一張小卡片,是枚書簽:
“《大師與瑪格麗特》,2012年10月7日購于上海書城,沈忱。”
我拿回兩張卡片重新放進書包里那些收藏品中間:“姜幻,如果你愛一個人,愛了三年還愛不到,你知道該怎么辦嗎?”
伍
沈忱和戴衣貝,我先認識的其實是戴衣貝。幼兒園時代她就儼然是個小小的美人胚子。等上了初中,她在我們學校簡直就像第五元素一樣受歡迎,走到哪里都有眾星捧月之勢。
難得她女生緣也這樣好,班上的女孩子都愿意向她討教如何取悅心儀的男生。有幾回我從旁路過,也曾聽到她傳道解惑的一言半語:“……不不,絕對不要主動接近對方,這只會引起他的警惕,要令他自己走向你……”至于怎么讓人自動走向她,那自然是戴衣貝的拿手好戲。
現在看來,沈忱喜歡的,或許就是這樣一個有著許許多多小花招的戴衣貝。而我自詡聰明,卻永遠也學不會她這些花招。
遇到沈忱是高中的事了。他們實驗班擁有單獨一幢教學樓,恰好在我們教室對面。每一個課間,我都會站在這邊走廊遙遙望過去,等待他偶然經過時的身影。我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他的,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無法自拔。
所以當他出現在我們教室門口,一臉平靜地問我戴衣貝在不在的那一刻,我才會那么失態,那么夸張地扮演了一個八卦又多事的女同學,不遺余力地搭戲臺架秧子。當時沈忱一定覺得我有病吧,雖然他的眼神淡淡,里面明顯沒有我的影子。
從那時候起,他的眼里就只有戴衣貝。
“這張圣誕卡,是高一那年沈忱送給戴衣貝的。她留下禮物,把卡片扔掉了。我從教室的字紙簍里又撿回來。還有書簽,戴衣貝連書一起扔了,也是我撿的。”我這樣的自輕自賤,戴衣貝都收在眼底,盡管沒有聲張,但每回見到她都不難看出她眼中的不屑,或許還有一點憐憫。那是無情對深情的憐憫。
她棄如敝履的,被我視若拱璧,精心收藏,隨身保管,可笑更多過可憐。
更可笑的是我追著沈忱直追到香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這么巧,你也是上中畢業的嗎?以前從沒見過。”
而我從頭到尾一一忍下來,不過因為戴衣貝的那句六字箴言:“女生不要表白。”
原來聰明人傻起來,亦是可以一往無回。
姜幻沉默地聽我講完,很久沒有開口。街燈下他的眼睛隱匿在高高的眉輪骨投下的陰影里,看不清神色。
夜風吹得我有些冷。我瑟縮著肩膀偷覷他,這個男人周身一片低氣壓讓我不敢再那么肆無忌憚地取笑他,也不敢出聲提醒。我心虛。
過一會兒他自己回過神來,開車送我回到學校,一路也沒有多的話,只在我下車之后叫住我:“鐘靈。”
我回頭,他端坐在車里,并不看我,只露出側臉,語氣冷靜:“我們以后,還是別見面了。”
跑車像從滿弦的弓飛離的羽箭,一晃眼就沒了蹤影。我頓了頓,抱緊懷里的書包,轉身朝宿舍走去。
陸
隔天是周六,沈忱絕早就跑來找我,奪命連環call響到第五個我才睡意朦朧地下樓,眼睛都睜不開:“你們宿舍失火了?這么急。”
他雙手按住我的肩膀,焦慮地說:“鐘靈,你答應我幫我一個忙。”
“什么啊?”我仍然沒醒透,懶懶地打個哈欠。
“你幫我勸一勸戴衣貝。”沈忱痛心疾首:“她什么都不肯跟我說,但是一定出了很大的事她走投無路才會跑到這兒來,你們都是女孩子,也許她愿意告訴你……”
我激靈靈打個寒顫:“她在香港?”
“我把她安頓在酒店里。鐘靈……”他懇求地看著我。
心里天塌地陷,我盡力維持住表面的鎮定:“我去。”
我以為我會看見一個落魄的戴衣貝,艷光盡失,心碎憔悴。可是并沒有,她披一件精致的晨衣,妝容妥帖,笑臉盈盈:“你們來了,請坐。”
沈忱復雜地看我一眼:“我就不多待了,你們好好談談。”
他走了。
我沒有坐下來,也不打算跟她長談:“沈忱讓我來勸你,但他似乎多此一舉了。你到底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
戴衣貝姿態優雅地坐進沙發:“我也不打算瞞你,瞞也瞞不住。我懷孕了,準備在香港把孩子生下來。”
縱然我猜到一點,仍被震住:“你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她悠然地給自己倒了杯咖啡,轉頭問我:“你也要喝嗎?”
“孩子的父親呢?”我冷聲問她:“你這是打算讓沈忱背鍋了?”
她噗嗤一笑:“鐘靈,你果然還是喜歡他呀。”她站起身,朝我走過來:“記住,善良的女孩子是不會在背后詆毀男生的心上人的,那太三八。”
我死死地拽著書包帶子,聲調都變了:“憑什么,你憑什么!”
她毫不動容:“待會兒你陪我去買點藥,保胎藥。”臉上的笑容惡意滿滿:“你不去,就是沈忱陪我,你自己看著辦。”
柒
以前我沒有看出來,在戴衣貝的性格里還有這樣瘋狂的成分。不僅她瘋,還要拉著沈忱和我一起瘋。當然,如果不是顧忌孩子的父親,她犯不著繞這么大的圈子把我拖下水,反正沈忱一直是她最忠實的仆人。
對于我,她清楚地知道只要掐住沈忱這個七寸,我就得乖乖任她驅使。
“鐘靈,你知道香港有多少個離島嗎?”坐在出租車里,戴衣貝問我。
“比你穿過的鞋還多。”我刻薄地說:“不過也不一定。”
她不以為意:“鐘靈,你還是不懂。男人是好東西,可也只是東西而已。讓他發揮最大的利用價值,就是愛他的方式了。”
“你懂,你懂怎么淪落到這個地步?”
她搖搖頭,語帶惆悵:“其實你有沒有想過,香港本身就是一個離島啊。”
我根本不去想這么文藝的問題:“你不是沒錢嗎,干嗎還要去逛中環。吃多了撐的。”
她粲然一笑:“總要給自己買個圣誕禮物啊。”
來香港半年了,我即使沒進過名店,也能想象人們在里面是怎樣揮金如土。然而親眼看見又是另外一回事。戴衣貝一身銀灰羊絨裙裝,艷紫色高跟鞋,挽一只小巧的手袋,在購物天堂里如魚得水,凡是能令她多看兩眼的一律叫人包起來,還準備買禮物送我。見我堅辭不受,她才放下那條絲巾,說:“先刷卡吧。”
表情冷漠的店員刷了信用卡,禮貌地說:“抱歉,小姐,這張信用卡余額不夠。”
“怎么會?”戴衣貝十分意外,從手袋里取出另一張卡:“那么刷這張。”
店員一絲不茍地照做,依然冷漠而不失禮節:“對不起小姐,這張卡余額也不夠。”
虧得戴衣貝還能維持風度:“那這些都不要了,我就要這個包包。”
店員木無表情,見怪不怪了:“小姐,建議您打電話問一下銀行。事實上,您的兩張卡里已經一分錢都刷不出來了。”
這就是卡被凍結了。我看戴衣貝面如死灰,便輕輕挽住她臂彎:“我們走吧。”
她卻一把推開我:“滾開!”
這個時段連卡佛人最多,顧客們紛紛側目。我被她推得差點跌倒,好容易站穩,原來有人扶了我一把,耳邊清潤醇厚的聲音:“鐘靈,你還好嗎?”
我倉皇地抬頭,又是他,為什么他總是在我最尷尬的時候出現?
姜幻沒有放開我的手,他淡淡地說:“我送你回去。”對忿然離去的戴衣貝視若未見。
我們又坐進同一部車里。剛才的事他一字不提,仿佛我們之前的齟齬未曾有過,自然地接上分別時的話題:“鐘靈,你問過我如果愛一個人很久還愛不到,該怎么辦。”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對我說:“那就換一個人愛。”
我無言以對。經歷了上次的事,我以為已經讓他倒足了胃口,下輩子也不愿再見我。何必呢,他又不缺女伴。
然而他那樣認真地看進我的眼睛,告訴我,可以換個人愛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卻都比不上五陰熾盛,若是說放下就放得下,豈不是得把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都看成假的一樣?
“學校要放假了吧。”姜幻側過臉去專心開車:“我要去大馬開會,你和我一起。到外面走走,不然你會以為世界就你眼皮這么淺。”
他這是損我呢!我使勁給了他一下子,還是忍不住被逗樂了。
捌
一直到了云頂,我才發自肺腑地承認姜幻說的總是對的。如果不是跟他出來,我對富貴繁華地的理解還停留在南京西路、中環、東方明珠……興許還有迪士尼樂園。我的確是格局太窄,眼界太小,才會整天沉浸在自己那些雞零狗碎的小兒女心情里。
出國后姜幻替我換了部手機,我想了想還是把自己那部關機了。萬一沈忱找不到我……就讓他找不到好了,反正他現在得償所愿,美人在懷,也不會再找我了。
臨走前一晚姜幻帶我去了一個華裔富商辦的晚宴。他跟人談生意經,我就走到一邊,自己找點心吃。
這時一個珠光寶氣的年輕女人湊過來:“你好。”她對著我舉起酒杯,言笑晏晏:“我姓李,不知您貴姓……?”
我不知其來意,只是客氣地對答:“你好,我姓鐘。”
她面上閃過狐疑之色,似乎措手不及,又似不甘心,接著問道:“是……香港來的,鐘小姐?”
也可以這么說吧,我點點頭:“是的。”
她立刻釋然微笑,親熱地把手搭上我的臂彎:“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你們聊什么呢?”姜幻一身正裝,站在我們面前仿佛淵渟岳峙。
“James,你怎么還把妹妹藏起來了,都不給我們介紹一下。”李小姐先發制人:“你也真是的,Vita就在那邊,你連個招呼都不打,要不是我過來問候,你們之間又添誤會。這位鐘小姐是你外……”
“你要沒事的話,我們先走一步。晚安。”姜幻眼都不眨拉著我轉身就走了。
“怎么回事啊?”我完全搞不清狀況。
姜幻淡淡地說:“她們搞錯了,以為你是我外祖族人。我外公姓鐘。”
……還真是個大烏龍。我無語半天,問他:“那個Vita……”
他沒出聲,眼圈泛青,看上去疲倦不堪。我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于心不忍就不再追問,故意找些輕松的話頭:“我爸,嗯,就是有錢的鐘老頭,上個星期打電話給我,跟我啰嗦買股票的事。說他幾個狐朋狗友大驚小怪,說哪支股從兩塊漲到兩塊半,哪支都漲到三塊啦。你猜我爸說什么?”
他臉上終于有了笑意:“說什么?”
我清清嗓子,一本正經:“‘白菜都從兩塊漲到三塊五了,虧得我沒買啥么子股票。鈔票么格則是講現值的呀!’”
他哈哈大笑,邊笑邊搖頭:“你爸比你還妙!”
我望著他的笑臉,突然意識到什么,仿佛福至心靈。他外公姓鐘,在香港提及姓鐘的就跟說起姓李姓霍的無異,誰也不會想到第二個人頭上去。我早該想到的,難怪他說出關于TVB劇的那番話,原來通通是自嘲。
回到房間,我腦子里仍舊很亂,想到明天就要回去了,便打開了自己那部手機。
短信提示音不停地響,手機里涌進來數百條信息,幾乎全是沈忱發來的。我一看到戴衣貝三個字就來氣,隨手就把手機扔到一邊,過一會兒氣消了,又撿起來看。
戴衣貝原先是交往過一個小土豪的兒子的,本來準備訂婚,結果事情又黃了:她遇上一個非常有錢的男人,人家喜歡她,她就做了人家的外室。為了扶正,還專門跑到香港來待產,只等生個兒子就回去做闊太太。可是自從上回和我一起購物刷卡才知道那人已經停了她的副卡,她被拋棄了。
我迅速撥了沈忱的號碼,還沒接通就被人一把奪過手機。我扭頭去看,是姜幻。
“你什么時候進我房間的?”我嚇了一跳。
“我們不走了,就在這里過新年。”他整張臉都隱隱泛著青色,狀態差極了。
我惴惴地過去摸他額頭:“你是不是病了?”
他沒有躲開,眼底有凄然的笑意:“是病了。我的病不就是你嗎?
“鐘靈,你還要裝傻到什么時候?我以前不說,是不想勉強你。我的人生里沒有輸過,可是對你,我毫無把握。
“我想過了,我不介意自己是你的退而求其次,只要你留在我身邊,不要再去找那個姓沈的。你答應我!”
僵持了漫長的幾分鐘,我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么:“姜幻,你知道我們不可能永遠留在這里,什么事情都不能逃避一輩子。等回到香港,我了斷了一些事,到時候再說,好不好?”
這世上的事情總歸得有個盡頭,我就不信這輩子我都忘不了沈忱,不能愛上別的人。
姜幻狂熱的眼神漸漸冷靜下來,輕輕把手機丟在我面前:“我信你一回。”
玖
我和沈忱面對面坐在冰淇淋店里,空氣沉悶。
他瘦了一圈,心事重重:“鐘靈,你這幾天去哪兒了?到處都找不著你,我很擔心。”
我微笑:“你會擔心我嗎?”
“你這是什么話,朋友之間互相關心不是應該的嗎?戴衣貝都告訴我了,那天帶你走的是姜幻。你這幾天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嗎,二世祖、花花公子,隔三差五上小報頭條!連戴衣貝剛來香港都曉得他,你怎么會跟他在一起?”沈忱皺著眉頭,憂心忡忡。
他是真的為我擔心,我卻感到心痛。那個曉風白蓮般美好的少年,已經一去難返了。說不清是被愛情折磨,或是受現實壓迫,如今他像是成長了,又像是蒼老了。
“戴衣貝還好嗎,你和她……在一起了吧。”我舀一勺冰淇淋,低頭送進嘴里。
許久沒有回應,我抬起頭,沈忱正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端詳我:“她跟我說了一件事,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無論是不是真的,這件事已經過去了。”我放下勺子,看看窗外:“下雨了。”
沈忱沉默良久,最后遞給我一把傘:“我們走吧。”
他的意思是,分開走。
我接過雨傘,笑了笑,轉身走出店門,只聽到混雜在身后喧囂嘩然中一句幾不可聞的,“對不起”。
店門關上了。
我丟開了傘。
姜幻撐著傘把我接到車里,拿毛巾蒙住我腦袋一陣亂揉。我打掉他的手:“我花五百塊剪的發型!”
“大不了賠你個假發。”他啟動引擎,摸出一個文件袋遞給我:“你講買股票,這是家剛上市的公司,編號是你的生日。簽個字,它就是你的了。”
錯愕之余,我原封不動地退回去:“我不能要。”
他飛快轉著方向盤,一邊準備把車子停下來,額角上隱隱現出青筋:“鐘靈,你答應我的!”他轉過頭來——
一輛汽車徑直朝我們疾馳過來,我尖叫一聲,感覺有人護在我前面,緊接著就失去了一切感覺。
拾
出院已是來年春天的事了,香港難得天氣溫煦,和風麗日,微暖。
沈忱一直在病床前照顧我,但我不肯同他講話。
他仍舊是那種不溫不火的樣子,卻多了碎碎念的毛病。他說他會和戴衣貝回內地,也許是上海,也許不,在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總是比較容易;他還說謝謝我沒有起訴戴衣貝,免除她牢獄之災。
這個人經歷了這么多世事無常,卻依然相信人心向善,不肯將人朝壞處想,真不知是幸運抑或不幸。
戴衣貝就是個瘋子,她開車撞我那一刻是真想讓我死的。興許從她認出幫我解圍的人是姜幻的時候,那把怒火就燒到我身上來了:我和她過去的位置如今掉了個個兒,她怎么能甘心?
可能她唯一沒料到的就是姜幻會那樣不顧一切地,將我護在身后。
沈忱走的那天我在收拾出院的行李,外面下著雨,宿舍里就我一個人,難免冷冷清清。
聽見敲門的聲音,我放下了手里的活兒,一開門——
“鐘靈你還不下樓,你男朋友都等半個鐘頭了吧。”
“那個Vita來找你他也不知道的啦,你氣他,他好冤嘎。”
室友七嘴八舌,吱吱喳喳,全是被人收買替人消災的家伙。
“小姐,請問一下有沒有賣半島鐵盒?”
聒噪聲突然安靜下來,姜幻倚在門框上,右邊臉頰上那道淺淺疤痕添成個梨渦,笑容憑空多出幾分稚氣爽朗,令我目眩神迷。
“有啊,你從前面右轉第二排架子上就有了。”“嘎的耳熟能詳!”“James今晚請吃飯!”
起哄聲里我終于忍俊不住,把手放進姜幻伸過來的手心里。
兩個半島圍攏,就是最完整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