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近黃昏,夕陽拖著微弱的光芒匍匐在云朵一隅的晚霞,鱗片般的魚肚白浮游在遼闊的天際,街道行走的路人不禁抬頭驚嘆如此絢麗的黃昏。
隨著夕陽的西下,路口街角的生意漸漸熱鬧起來,滿街的店家陸續把桌椅擺在人行道中,人群熙攘,車流不息,炒菜的香味,夏日的喧嘩紛紛在這市井街頭中裊裊燃起,市場叫賣的吆喝聲在空氣中穿梭。
她早早就從市場買菜回來,現在在公交車站等著去幼兒園的車輛。
隨著車輛的到來,等待的人越來越多,白天上班的疲憊都讓已讓人心煩意燥,擁擠在車站一角的人們像熱鍋上的螞蟻,焦慮卻又找不到逃跑的方向。突然,一輛汽車經過,濺起了地上低洼處的一灘積水,在琉璃的夕陽下,散起的水花晶瑩剔透。車站的人都匆忙躲避,嘈雜聲中昏昏夾雜著各種抱怨。而她顧著看著自己的菜藍,回避轉身的時候碰到了身后的中年婦女,婦女的衣襟被她菜籃里的積水弄濕了。她連忙低頭抱歉,還從衣袋里拿出一塊白色的手帕幫忙擦拭中年婦女衣襟弄臟的部分。
“你怎么這么不小心!”中年婦女大大的眼睛盯著她抱怨說,看了她樣子后,涂滿胭脂的臉龐上露出了嫌棄的神情,還繞過了人群回避了她。
她不明白身邊的人看見她后都回避著她。的確,她的樣子的確在她的年紀里顯得蒼老一些。瘦削的臉龐上密布著一條條皺紋,像唱片帶上圈圈的紋路,眼窩深陷,黑色的眼圈像擴散的泥沼,老化坍陷的皮膚被僅有的血肉松弛地包裹著。
車也快來了,她從手里看著菜藍里的菜,臉上流露著微薄的暖意。菜籃有新鮮的五花肉和青澀的秋葵,這些都是兒子阿亮最喜歡的菜。
以前每次吃飯前,阿亮都會跑到廚房問她在煮什么菜。如果那天晚上剛好買了五花肉和秋葵,兒子就會興奮地跳起來,拿著盤子和勺子在后院里敲打著,還唱著從幼兒園唱的兒歌:
“小二小二小二郎,背著書包上學了。。。。?!?/p>
還沒等丈夫回來,那調皮的兒子還趁她走出廚房后偷吃了幾口肥膩的五花肉。她看見她饞饞的嘴巴上滿是油光,紅潤的臉蛋像剛剛在油鍋里半熟的雞蛋,粘滿肥膩油光的手指不停地用衣服涂抹著,精靈的眼神無辜地看著她。看見她這么可愛的一面,心里責怪的波瀾卻又被這可愛的臉蛋平息了。
2.
正回想兒子吃飯的趣事時,車已經來了,她緊緊跟隨著人群上了車。
車上人群擁擠,她手握著扶手,站立在車前的一角。她擔心兒子在幼兒園里等她太久,便趕緊看了一下車上的時間,4點50分,還好,不算早,她心想,剛才焦慮的心情漸漸平復了。
“媽媽,媽媽,剛才看見蛋糕店里的蛋糕的樣子,好像很好吃,你給我買一個吧。”
坐在她身后的小孩嚷著她媽媽買蛋糕,看見小孩這么可愛,她轉過身,把頭湊了過去,搭訕了幾句。
“是嗎?我兒子也喜歡吃蛋糕啊,對了,小孩,你的衣服很好看啊,我兒子也有一件類似的。”
小孩身邊的媽媽勉強地向她微笑了一下,便抱著自己的兒子從往后面的座位靠著。
她驀然地站在那里,感覺內心空洞洞的?;椟S的陽光從車窗的縫隙里傾瀉下來,車上的人們的臉蛋都被照得紅紅的。
3.
她來到幼兒園的時候,天邊的夕陽早已沉落地平線,幽靈般的暮色漸漸地吞沒著天邊一隅的晚霞。
幼兒園在村頭面向馬路一旁的別苑里,幾棵梧桐樹矗立在幼兒園面前的那條林蔭道上,枝繁葉茂的樹開始抽出一絲的黃,在殘余的夕陽映襯下像泛黃的照片。
家長們陸續地在門前接過了自己的孩子,有的喊著自己今天拿了幾個小紅花,有的嚷著媽媽說要在她面前表現今天老師教的霧,他們的影子絢麗奪目,像天邊淡薄的緋紅。
她已經在幼兒園里徘徊了很久,卻還沒看見自己的孩子從那小門口中出來。她緊緊地盯著那個門口,憂愁的雙眸像平靜的湖泊里泛起的微瀾,密匝匝的汗滴漸漸從額頭上匯成大顆大顆晶瑩剔透的水珠滑下來了。
“”會不會是剛才孩子出來,自己沒看見?“”
“”不會的,她知道,對于孩子她最熟悉不過了,個子不高,小小的臉蛋上有著緋紅的酒窩,水靈靈般的小眼睛,這些她不會錯過的?!彼睦镆恢蹦剜?。
“阿亮,阿亮,你怎么還不出來,媽媽在外面等著呢?”她在門口焦急地嚷了她孩子的名字,手里不停地磨蹭著。
周圍的家長和孩子們聽到后莫名其妙地一臉疑惑,便匆匆地帶著自己的孩子離開了,似乎不想再門前停留。
“你終于來了,怎么這么遲了?媽媽等著可急呢?”
她喊了幾分鐘后,她看見她兒子出來了,頓時繃緊的心情瞬間被阿亮那可愛的臉蛋軟化了。她用手緊緊地捏了一下她泛紅的小酒窩,還說:“下次如果再這么遲出來,就不給你買五花肉和秋葵!”
阿亮在她面前得瑟地灑著小鬼臉,她牽著兒子走過了馬路。
馬路附近樹下的老頭坐在石板上,借著街頭的燈光分揀著他白天撿回來的垃圾,用力地把各種易拉罐踏扁,從市場買菜回來的路人加快了步伐匆匆地消失在黑暗的暮色中。遠處已經傳來了夜市店家的吆喝聲,各種燈紅酒綠的喧嘩聲此起彼伏。
4.
她一邊走著,一邊叮囑著兒子回家要做完作業,要把今天學的內容告訴她一遍。突然,她看著他穿的衣服,衣服上已經有幾處補丁裂開了??匆姶耍睦镱D然感到陣陣的悲涼。她責怪自己的沒能力好好地給阿亮買更多漂亮的衣服,那件衣服阿亮已經穿了4年了。
阿亮的爸爸在外面城市的做礦工,每年才回家一次,只能每個月打錢給她。但在這里生活,緊緊這樣的錢只能維持她倆普通的生活,有時她也會在外面接些裁縫的活兒回家做,但這些伶仃的收入也只能每個星期多加一塊肉而已。
但阿亮很懂事,她知道爸爸常年不回家,他就說要把自己變成男人,照顧她和整個家庭。每天回來,他很早就做完作業了,便到廚房那里幫她洗菜,在灶頭里家柴。她每次都說不用他幫忙,有時間多去和鄰居小孩玩玩,他還淘氣說:”那是小孩子玩的游戲,我是大人有大人該做的事?!彼犃撕笳娴目扌Σ坏昧?。
有次,阿亮看見她回來后很累,正好家里沒有柴了,他自己偷偷地拿著那把笨重的菜刀在后院里砍柴。他那條比柴還幼小的手臂哪有力氣把那些粗壯的木條砍破,即使再用力也只能把柴條的邊緣砍成一條條的傷痕,她看見他雙手都紅腫了,一邊叮囑他下次不要這樣砍柴,一邊心疼地在他手上涂藥。
那些日子里兒子對她的愛像留在錦棉上的墨滴,漸漸滲透擴散,最后在皮膚的底層里留下了溫暖的痕跡。
5.
夜市上的店鋪都開了,裊裊的炊煙和啤酒的味道彌漫在周圍的空氣里,浮游的塵埃在店鋪的燈光下聚散,仿佛是城市的喘息。
她牽著兒子一直走著,經過村口籃球場的時候,看見以前和阿亮一起玩球的鄰居小孩們在打著皮球。她興奮地帶著阿亮走向他們,心想兒子也很久沒和他們玩球。
“小智和小英,在玩皮球嗎?阿亮一起來玩怎樣?”她溫和地說著,手還撫摸著小智的頭。
小智和小英看見她后,神情緊張起來了,兩個人面面相覷,幾秒后身后隔壁的鄰居慌張地走過了,一手拉著小智和小英往自己的懷抱里,還怒氣地向她嚷著:“你這瘋子,干嘛碰和兒子?。 ?/p>
說完后,便匆匆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還叮囑著:“以后遇見這個女人,要躲避她。”
燈光黯淡的籃球場里只剩下她慌張的喘息聲,她看著她身邊的兒子,似乎看見阿亮眼角里隱藏的閃閃淚光。
失望的她一邊用手帕幫他擦拭著,一邊安慰著兒子:“沒事,媽媽和你玩”她腳步蹣跚地撿起了皮球,擺出要傳球的姿勢,用力地投向了他兒子。她看著她兒子拿著皮球,在球場上奔跑,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即使全世界再不會有日出,只要兒子在她身邊,一直走在自己的身邊,那么一點的螢火總會到來,晨曦也會到來。
天色已晚了,夏日的星星在夜幕里泛著一雙雙皎潔的眼睛。她擔心兒子餓壞了,便加快腳步地帶著兒子回家了。村頭前面的街道像蜿蜒的蚯蚓,她帶著兒子穿過很多條小巷才來到家前面的那條小道。幾只老鼠從電線桿里匍匐地穿行著,她看著惡心,便大聲向著它們吼叫,老鼠聽見后便落荒而逃。
6.
走著走著,在家門前的蛋糕店前,她停下來了,她想起了傍晚坐公交時那個小孩說這家蛋糕店的蛋糕很好吃。她看著阿亮,看出了兒子饞饞的嘴巴又開始流口水了。她把菜藍子放在了店鋪的面前,還叮囑著兒子不要走開。
幾分鐘后,她滿意地拿著塊水果蛋糕走出了店鋪。但是店鋪外面只剩下一個菜籃,兒子阿亮卻不見了。剛才的蛋糕從她慌張的手上掉了在地上,她瘋狂地吼叫著阿亮的名字,
“阿亮!阿亮!”但周圍始終都沒有回應,她沖向人群,不停地用手抓住來往的人問:
“我兒子在哪兒,你看見我的兒子嗎?他在哪兒?”
她聲音嘹亮,有著憂傷焦慮的沙啞,像不是從嘴巴里喊出來的,似乎是從血液里漏出來,一陣陣尖銳的吆喝聲像刀痕一樣劃過行人的心房。周圍聽到聲音的人都湊了過來,暮色黯淡中看著一個女人瘋癲地嚷著,卻沒人敢靠近她。
“她是瘋子,前幾年在那家蛋糕店前,兒子被人拐賣了,這事后,她一直瘋癲地說找自己兒子?!?/p>
空氣中,不知道誰說出了這話,頓時,圍觀的人群逐漸像散戲那樣離開了。
原本燥熱的氣息逐漸被暮色里的涼風吹散,明月夾帶皓白清輝在云層中游弋。
夜色里她瘋癲地嚷叫著的背景,在街角的燈光下漸漸拉成了一條模糊而憂傷的線,夾雜著空氣里濕潤的水霧,在城市一角里演繹著無盡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