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多年以后,面對那棵古老開滿黃花的沙棗樹,我想我依然會回想起田秋實帶我去她家吃哈密瓜的那個遙遠的午后。那時候,我們只有十來歲,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除了吃飯、晚上回家睡覺,其它時間幾乎都黏在一起。初夏的陽光熱烈耀眼,我們倆一人抓著一束沙棗花枝,嘻嘻鬧鬧朝著她家跑,銀鈴般笑聲纏繞著沙棗花的芬芳在空氣中恣意翻滾、回蕩。
“你們倆終于瘋回來了!好,我殺瓜去!”我們倆把花枝插入田秋實提前準備好的罐頭瓶子里,一瓶放在了她爸媽臥室的梳妝臺上,另一瓶輕輕放在了客廳窗臺下那張陳舊卻結實的木頭書桌上?!按喝A,出來吃瓜了,這可是今年的第一個哈密瓜。田老師,你也別忙活了,和孩子們一起吃瓜吧!”田叔叔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深深嗅了一口沙棗花,慢慢起身把椅子轉了方向坐下:“艾粉兒來了,你不來啊,這個瓜是不得切的!”我有些不好意思,田秋實拉著我圍著矮桌坐下,順手先給我拿了一塊。
“田秋實,你給爸媽都插了一瓶沙棗花,怎么就不給哥哥房間插一瓶呢?”春華哥哥邊吃邊抱怨。“哥,你一個男人家整那么香噴噴的想干啥???難道約了女同學不成?”“女娃娃家亂說,信不信我拿瓜皮堵你的嘴?”說著春華哥哥就起身撲了過來,田秋實像個小兔子一樣,哧溜一下跳到了她媽媽背后,兩兄妹就這樣轉來轉去鬧騰?!昂昧?,好了,你們倆不要鬧了,再不吃瓜就被你爸爸悶頭吃完了!”哈哈哈哈,田叔叔笑著又順手遞給我一塊:“沒事兒,你倆多鬧騰一會兒,讓我們先多吃兩塊?!贝喝A秋實倆人瞬間安靜,快速坐回小板凳悶聲吃起瓜來……
01
“粉兒,我要和他結婚了……”
時光荏苒,沙棗花開了敗,敗了又開。高中三年大學四年,轉眼我和秋實在不同的人生軌道上,卻又始終心心相惜、相系地過了整整七年。
猶記得初一寒假的那年那天,雪下得特別大,我在車站等了很久,終于看到他們兄妹倆一前一后木訥訥地下了車,我趕緊上前挽住了秋實的胳膊,一路無言。直到走進臥室她才轉身抱住我:“粉兒,我爸媽沒了,我沒有家了……”
初三畢業那年不知為何,那棵沙棗樹花兒開得特別早。等我們那天去的時候,已經繁花落盡,干枯焦黃的花朵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密密麻麻像極了烤焦了的螞蟻。秋實低著頭,一下又一下踢著腳下的“螞蟻尸體”:“粉兒,我不上高中了,我要去打工掙錢,供我哥上大學。”
粉兒,我到市味精廠上班了,車間味道很難聞,但是適應了也就沒啥了……
粉兒,我哥畢業了,他被兵團職業技術學院錄取了,我哥是大學老師了……
粉兒,我沒有住味精廠的集體宿舍了,我哥在昌吉租了個兩室一廳的房子,我終于有家了……
粉兒,我哥談戀愛了,她很好看人也很好,只是我感覺自己是多余的了……
粉兒,我談戀愛了,他叫顧家念是咱們團四連的人,大專畢業還會寫詩,是味精廠的質檢員,他說順利的話今年年底能升主管……
粉兒,家念沒有升職,他爸身體不好,媽又中風住院了,他是獨子,只能辭職回家了……
粉兒,我要和他結婚了。雖然我哥不同意,但是我想我愛他……
我大學畢業,秋實大婚,緊趕慢趕,終于趕到了她的婚禮現場。
那一天陽光很好,有風,沙棗花期將過未過,花香清淡似有若無。秋實穿著雪白的婚紗,挽著春華哥哥緩緩走向舞臺。在婚禮進行曲中,在父老鄉親的注目下,哥哥在哭,秋實在笑,她時不時地幫哥哥擦去臉龐的淚水。
從小秋實就是我們全班羨慕的對象,雖然和我們一樣在農場土生土長,但是和我們又完全不一樣。她的爸爸是老師,媽媽是團醫院護士,在我們動不動都被父母追著打的年紀,田秋實的爸爸媽媽永遠都是輕聲細語,對孩子最大的懲罰就是抄寫字典。所以在我們心里,田秋實有著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媽媽。直到那年冬天,騎摩托車接妻子下班的田叔叔,遇到了一個失控的大貨車,再也沒有回到家。秋實哭著抱著我說,她沒有爸爸媽媽了,沒有家了。瘦小的身體顫抖著,像一只失去父母庇護即將被獵人圍攻的小鹿。
婚禮在司儀的主持下,時不時引得掌聲陣陣。敬改口茶的環節到了,秋實跪在顧家念父母面前,陽光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灑落在她身上,宛若天使在人間散發著溫暖光芒。她雙手舉著那碗茶,停頓了三秒終于顫抖地喊出了一聲“爸”,待側過頭來喊“媽”的時候,我才看到她已淚流滿面。
秋實去換敬酒服,我在門口等她。一身暗紅色旗袍把秋實本就凹凸有致的身材,包裹的更加曲線玲瓏曼妙。她微微彎下腰去整理皮鞋上的盤扣,待再起身時,我們目光正好相遇。
“秋實,我回來了?!?/p>
“粉兒,我有家了,有爸爸媽媽了!”秋實瞬間紅著眼撲過來,緊緊抱住我,在我耳邊喃喃地說。我輕輕拍著她的后背:“秋實不哭,我懂,我懂。會越來越好的,會越來越好的?!?/p>
02
“喲,這位美女就是傳說中的艾粉兒吧?!”是顧家念,我心里一怔。秋實口中反反復復念及的有才華、有擔當、有進取心的三有青年才俊,原來是這種腔調的油頭粉面書生。他就那樣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著我,我的笑容瞬間在臉上凝固,一股莫名的擔心油然而生。
“艾粉兒,好久不見,我想去吃碗天山搟面皮,你要不要一起?”
“必須去啊,春華哥哥,你現在是大學老師,是有工資的人了,我再要一份碗碗酸奶和烤肉,不過分吧?”“不過分,敞開肚皮隨便吃!”他終于爽朗地笑了。街道旁的白楊樹越發高大了,茂密的葉子在微風的吹拂下沙沙作響,偶爾有一束光透下來,在陰涼的地上投下一塊耀眼的光。春華哥哥今天穿著一身西裝,這時候他把西裝外套拿在了手里,雪白的襯衣扎進沒有一絲折痕的西褲里,皮鞋應該是穿了些時日了,但是被他擦拭的一塵不染油光锃亮,還散發著好聞的某種鞋油氣味。
“我們秋實要是能和你一起上大學,該多好啊~”春華哥哥低垂著頭,腳下的步子緩而重。“你還說呢,我前天搬宿舍,光秋實的信都整整裝了一大箱子。想了想,以后我走哪里都得搬哪里,真是一份甜蜜的負擔啊!春華哥哥,我和秋實說好了,以后再忙,每個月都得給彼此寫一封信,要寫一輩子!是不是很羨慕我們的友情啊?”春華哥哥終于有了笑意,抬手摸了摸我的頭,就像小時候他摸秋實的頭一樣。從小到大,我羨慕的何止是秋實有那樣的爸爸媽媽,最羨慕的是她有這樣一個溫柔疼愛她的哥哥。
只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禍兮旦福,曾經有多幸福,失去的時候就有多痛。田叔叔和阿姨走的那年,春華哥哥在市里的高中住讀。原先的老屋改建,賠了幾萬塊錢被秋實叔叔嬸嬸領了回去,剛剛讀初一的秋實就順理成章地搬進了距離兵團子女學校不遠的叔叔嬸嬸家。兩室兩廳的房子,叔叔嬸嬸住主臥,兩個妹妹住在較小的次臥。因為廚房門口的餐廳沒有窗戶又狹窄,一家人習慣性的在寬敞明亮的客廳茶幾上吃飯,久而久之那個所謂的餐廳就閑置了。于是秋實的叔叔就買了一張二手木頭床,靠餐廳里墻擺放,然后又買一大塊窗簾布把床一圍——這就是秋實的“房間”了。秋實的床尾是一個櫥柜,里面囤積著米面油各類蔬菜瓜果等。到了晚上就有各種窸窸窣窣的聲音,秋實知道應該是老鼠在某個角落啃食,但是腦海里浮現的卻總是看不清面孔的魔鬼正在啃食小孩手指的畫面。她蜷縮在被子里,瑟瑟發抖不敢發出聲音,一直疲倦到實在支撐不起才能迷迷糊糊睡著。
有一次她起夜,腳塞進拖鞋的瞬間,又觸電般抽離,與此同時一只老鼠“滋啦”一聲逃跑了。老鼠軟綿綿的身體因驚嚇瞬間扭動起來,她的腳心甚至感受到了老鼠張開的獠牙和嘴里冒出來的熱氣,秋實緊緊咬住自己的手背,嚇得全身汗毛倒立。這件事情以后,秋實心神不寧,我以一起做功課準備期中考試為由,邀請她在我家住了一周。直到她嬸嬸找上門來,對她說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丑,讓她搞清楚哪里才是她的家。深冬的晴天,天藍的一塵不染,我和秋實爬到那棵古老的沙棗樹上,一人靠一根枝干平躺著。一群大麻雀帶著小麻雀齊刷刷地飛來,不一會兒又齊刷刷地飛走,那剛剛還懸掛在老枝上的幾顆沙棗,瞬間不見了蹤跡。秋實說:“粉兒你看,麻雀都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飛來飛去,真好啊~”
我和春華哥哥吃搟面皮的時候,秋實和顧家念也趕了來。一身酒氣的顧家念又喊了幾瓶啤酒和烤串,坐下就侃侃而談,他說條條大路通羅馬,行行出狀元,這年頭當兵團職工承包土地,發大財的那是數不勝數啊!高的玉米矮的棉花,趴在地上的西瓜甜瓜,只要按著生長節點該干啥干啥,或多或少都有的賺。這幾年行情越來越好,100畝地凈賺三四十萬那是隨隨便便……秋實時不時地幫他擦著嘴角的油星子,又時不時地看看哥哥,那眼神似乎在說,哥哥你就放心吧,會越來越好的。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送春華哥哥回市里,秋實拿出一個紅絨布盒子塞給哥哥,又被他塞回來,秋實再塞回去,又被他塞回來?!澳憬o我拿著,爸媽不在了,你還有哥!這是咱家給你的嫁妝!”說完春華哥哥轉身上了車,頭再也沒有轉過來。那是一個金鐲子,沉甸甸的,秋實說她去店里看了的,這個克重要兩萬多,那是哥哥半年多的工資。
03
秋實結婚的第一個年頭,元寶就出生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兩位老人家的身體也逐漸硬朗了起來。在年終結算的時候,家念秋實兩份職工土地,拋開所有的生產成本,凈賺9萬多塊。雖然沒有顧家念預想的那么多,但是秋實已經非常滿意了。畢竟在城市工作的應屆畢業生,每個月的工資除開房租,生活費都緊巴巴的,誰敢想一年下來還能攢幾萬塊錢呢?
本以為生活會這樣一直繼續,直到第二年春天,顧家念遇到了他的大學女同學。顧家念說在兵團農場踏踏實實地干,掙錢是沒有問題,但那掙得都是辛苦錢,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以他的能力應該有更輕松更體面的賺錢方式。于是他說服父母和秋實,帶著五萬元跟著那個女同學去烏魯木齊創業去了。
秋實考駕照,買皮卡,轟轟烈烈一個人擔起了兩份職工土地的種植養護工作。她說種地是體力活更是技術活,你看著滿眼的土地疙瘩,被機器犁耙的平平整整,你看著棉苗悄悄探出小腦袋,慢慢把土地染綠,抽葉開花……沒有什么生活比這更讓人踏實,沒有什么工作能比在農場更浪漫,這里彎腰是一幅畫,抬頭又是一幅畫。當然也有煩惱的時候,比如把五十公斤裝的尿素倒進料池,她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后來遇到了一個熱心大哥,還是賤骨頭,幫忙倒了幾袋子,就動手動腳,結果被秋實扇了兩個耳刮子就老實了。視頻中秋實對我說:“媽的,老娘男人是出去掙錢去了,又不是死了!”我假假對她說,怎么辦怎么辦,我那個柔柔糯糯的小秋實不見了,眼前這個彪悍的女人好可怕啊,不過我好喜歡!
粉兒,快看!我插了一瓶沙棗花,太香了!五月了,轉眼三個月過去了,家念從未主動打過一次電話,真擔心他啊;
粉兒,秋天到了,那棵老沙棗樹的果兒開始變紅了,棉花桃兒開始張嘴兒了,大雁也往南飛了,家念似乎把我們忘了。你說賺錢有多重要?難道比一家人完完整整在一起還重要嗎?
粉兒,我哥和他女朋友吹了,他也真是的,周末兩天總要跑回我這里,幫我干這干那的,哪個女的受得了?你有空了幫我勸勸他,我那么大了都是當媽的人了,哪里還用得著他這樣操心?我知道他疼我舍不得我吃苦受罪,但是生活就是這樣啊,一件事挨著一件事,總有些難題要解決,即使他不在也總是有辦法解決的,他可好什么都沖到前面,我真不想他這樣;
粉兒,我兩天兩夜沒睡覺了。這幾天元寶生病發燒,我一直守著,今天凌晨三點不小心坐著迷瞪了一會兒,清醒過來就看到元寶口吐白沫,全身抽搐,我嚇得腿都軟了,我真的以為元寶會這樣沒了。還好團醫院夜班值班醫生很給力,不僅穩住了孩子病情,早晨臨下班還給我買了一份早餐,我打聽了一下,他也住在咱們清華苑,而且就住在你們家隔壁樓棟,等我把家里拾掇好了,得好好去感謝一下人家;
哎,粉兒啊,我還沒有緩過來呢,我爸又高血壓住院了。我媽在家帶孩子,我一個人棉花地和醫院兩頭跑。還好有林醫生幫忙,對了就是住咱們社區的那個醫生,他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林牧歌。他問了我一個問題:“你家男人呢?”
粉兒,我真的想家念了。一個人撐起一個家,有時候真的挺難的;
粉兒,今天家念終于給我打電話了,一兇二惡的,埋怨我不支持他的工作,埋怨哥哥當眾讓他難堪。我才知道我哥去找他了,當著他們合伙人的面數落了他,提醒他家里還有父母、還有老婆孩子,提醒他父母身體不好,別忘了子欲養而親不待!你知道我們家念心高氣傲好面子,火氣可大著哩;
粉兒,我今年種的棉花產量可是位居全團第七哦,很遺憾你過年不能回來,不然我一定要請你吃大餐。在大城市工作很辛苦,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過幾天我把叔叔阿姨接到家里,給你發QQ視頻,我去看了他們幾次,都說想你了。
畢業兩年了,我的生活除了牲畜般的工作、加班,一日三餐,擠地鐵穿梭于灰色鋼鐵森林,似乎再無其它。每天晚上秋實發來的碎碎念,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色彩。
秋實,我想你,也想家了。
04
那年春節,生平第一次沒有回家過年,七天假期坐火車太慢,坐飛機……步入社會才知道原來生活如此不易,賺錢如此之難。爸媽好吃好喝把養我長大,供我上大學,還能攢出十幾萬在團場小鎮上買樓房,可想她們背后的艱辛。我把存下來的五千元,悉數轉到媽媽卡上,我要讓他們知道,女兒長大了,可以賺錢養活自己孝敬他們了。
視頻中,爸爸媽媽穿著新衣,頭發染的烏黑發亮,但是臉上越來越多的皺紋卻掩飾不了歲月無情地蔓延?!胺蹆喊?,瘦了啊,可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挑食了!晚上同事聚餐,勤快點,記得給領導敬一杯酒……”爸爸還沒有說完,媽媽就在抹眼淚了,爸爸瞬間也紅了眼。我假裝沒心沒肺地大笑,然后迅速關閉了QQ視頻對話框。我看了一眼才買的速凍餃子和一堆垃圾食品,盯著電腦閃出的視頻對話請求框,像個與爸媽走失的孩子一般,放聲哭泣起來。待情緒穩定了,我告訴他們網絡出了問題,視頻接不起來,就這樣吧,我得出發和同事聚餐了……
粉兒,我知道出門在外有多不容易,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別委屈自己,抱抱。我知道,什么都瞞不過秋實的眼睛。
南方的初春又濕又冷,膝蓋上的那塊濕疹反反復復糾纏,改不完的方案,受不盡的冷眼,在中高層勾心斗角的夾層里茍延殘喘,這就是同學們羨慕的大企業……
秋實,我真的想家了。她說,粉兒回來吧,你的黑眼圈太讓人心疼了。
那年的梅雨季來得早了些,我撐著陪了我6年的天堂傘,踏上了回家的列車,離開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兩天兩夜以后,我終于回到了這片生我養我的地方,踏出車廂的那一剎那,空氣如此的干爽透明,整個身體的細胞立刻被喚醒。洶涌的人流中有個人逆行而來,“春華哥哥,你怎么來了?”我慌忙捂著臉,整理了一下劉海,他笑著把我的大包小包接了過去?!扒飳嵰舱媸堑?,也不給我說一聲就讓你來接我。哎,我青春美少女的形象這下是徹底保不住了……”“哈哈哈哈,我們艾粉兒是真的長大了,都開始注重形象管理了!”在他低頭仰頭爽朗一笑的瞬間,嘴角上揚的弧度正好與彎彎長長的睫毛呼應,陽光在他潔白的牙齒上跳躍,他側臉溫柔地問我:“想吃什么?”
當車輛駛離甘莫公路進入團場支路的時候,春華哥哥把車窗玻璃全部放了下來。太陽剛剛下山,月亮早已帶著那份迫不及待地羞澀掛上了樹梢,風裹著沙棗花的濃郁香氣,一下子灌滿我的長發。老公路兩邊依舊生長著那些不知道年歲的沙棗樹,他們從不言語,只是靜默著看日月交替,星辰變換,看著那些曾意氣奮發的少年霜染鬢角,看著人走了又回,回了又走,來來回回、匆匆忙忙……
車還沒有停穩,爸爸媽媽、秋實牽著元寶就迎面走了過來。我們深深地擁抱,借著朦朧的月色盡情揮灑著激動的淚水。上了樓我把箱子打開,一樣一樣把禮物拿出來,這是爸爸的,這是媽媽的,這是秋實的,哈哈這是元寶的?!斑@孩子買那么多東西,多沉呢!這個T恤顏色爸喜歡,話說回來你給你春華哥送的啥啊?”我突然愣在原地,“春華哥哥,對不起啊,我真的沒有想到是你來接我……”我爸尷尬撓頭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傻問題,春華哥哥倒是笑了:“沒事兒粉兒丫頭,哥哥我記性好,這筆帳我給你記著,下次補上!”
一覺睡到自然醒的感覺,真是久違了。打開窗戶,小鳥在柳樹枝上嬉戲啾鳴,和煦的風緩緩撲在臉上,柳樹下涼亭中爸爸和李叔叔在爭吵中又重新擺好了棋盤。吃完媽媽牌早餐,媽媽急著去文化廣場練舞,我也跟著下樓信步在小區走走。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秋實家樓棟,只見一群人在樓下圍著,其中那個胖女人指著樓上大罵:“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哈?男人在外面亂搞,自己也在家當婊子,就憑著年輕漂亮奶子大,就勾引我家男人免費干活,你他媽還要不要臉吶?田秋實,你給老娘滾下來,看我不撕爛你嘴!”我這暴脾氣上去就甩了她兩個耳刮子,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又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哪兒來的母狗在這咬人?喲~剛剛躲在后面那個賊眉鼠眼讓人看了就想吐的,就是你男人吧?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吃不到就到處噴糞,和諧小區有你們這對雜碎真讓人惡心!”胖女人惱羞成怒,起身就向我撲來,說時遲那時快,顧叔叔拿著一根搟面杖一掄——“壞女人,我給你拼了,你這樣敗壞我們秋實名聲!”女人慌忙閃開,顧叔叔大口喘了一口氣,又追著掄了過去,那女人邊罵邊逃走了。其中幾個圍觀的老年人,趕緊上去扶住顧叔叔給他順氣,顧叔叔邊喘邊說:“我們秋實多好啊,你們都知道的,千萬不能聽這些奸人言語。”眾人一邊應和著一邊扶著老爺子坐了下來。
我三步并兩步一口氣跑上三樓,“粉兒,我沒事兒,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看著她哭紅的眼睛,又慌忙移開視線?!扒飳崱抑?,哪里都有這種垃圾人,下次我見她一次打一次!”秋實“撲哧”一聲笑了,說我這個從大城市回來受過高等教育的文明人,到家就現了原形。
接下來的幾天,小區里倒是沒有人再說起那對垃圾夫婦胡亂攀咬的事情了,但是對于顧家念在烏魯木齊安家養女人的閑話,此起彼伏,越來越多的人都信誓旦旦說親眼看到……
05
秋實田里家里,里里外外忙碌,每天依舊樂呵呵地和左鄰右舍嘮著家常,對這些閑言碎語充耳不聞。但她騙得了所有人,又怎能騙得了自己呢?“粉兒,要不你陪我去烏魯木齊轉轉,順便去看看家念吧!”秋實開上她的皮卡載著我,直接開到了顧家念公司樓下。我們正準備下車,就看到顧家念摟著一個穿著紅裙的女人走了過去,邊走邊笑刮了一下那女人的鼻子不說,還把臉伸過去讓那女人親……我氣得咬牙切齒準備下車揍人,但是被秋實一把拉住了:“粉兒,系好安全帶,我們回家。”
“回家?咱就這樣回家?秋實,顧家念不帶這樣欺負人的,不打他一頓我今天不姓艾!”
“然后呢?離婚?然后讓元寶沒有了爸爸,我又沒有了家?”我看著眼前的秋實,似乎有些陌生。她沒有眼淚,也許早已哭干了眼淚,那平靜的眼神下,包裹的是一潭死水?!扒飳?,家?何以為家?這樣的男人,這樣的家有意思嗎?”秋實沒有看我,旋轉鑰匙,油門轟鳴,一路無言。她把我甩到單元樓下,“粉兒,今天都累了,回家歇著吧。”
我心里堵得厲害,走走停停,繞過那片健身器材,鉆過健身跑道旁邊的海棠果林綠化帶,來到了前天秋實帶我看的那棵老沙棗樹下,地上掉落的沙棗花又厚了一層。何以為家?花香醉人,我真的有些醉了。我撥通了春華哥哥的電話,“春華哥哥,今天我和秋實去烏魯木齊,親眼看到顧家念和那個女人……你一直都知道對不對?春華哥哥,秋實該怎么辦?”“粉兒,我們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痹瓉恚喝A哥哥從去年開始,都曾勸說秋實結束這段無望的婚姻,勇敢開始新生活。而秋實選擇的是不信不聽,流著眼淚苦等。無奈的春華哥哥找了顧家念許多次,打過、罵過、也威脅過,但是狗依舊改不了吃屎……
起風了,沙棗樹嘩嘩作響,我抬頭恍然間似乎看到了小時候的我們。秋實躺在那個粗壯的樹枝上,她說:“粉兒,等我長大結婚了,就能擁有屬于自己的臥室了,我要把床鋪得軟軟的,床單洗得香香的,窗玻璃擦得亮亮的,對了,我一定把廚房收拾得干干凈凈,再也不能讓老鼠亂跑,鉆進鞋子里了……”
我在心底默默祈禱,希望春華哥哥不要責怪秋實,那三年寄人籬下的日子,現在回想起我都心疼她。自始至終,她想要的拼勁力氣維護的,不過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家罷了。
生活又回歸了平靜,我如愿進入了烏魯木齊一家電力設計院工作,秋實依舊每天晚上像個定時的鬧鐘,給我發來一串碎碎念,偶爾還會發來一首關于天空白云土地的詩,當然更多的都是元寶的成長趣事。至于顧家念,如同消失了一般,我們默契地只字不提。
直到第二年古爾邦節前幾天,秋實留言說:粉兒,棉花地要最后一次追肥了,這幾天好忙,等最后忙完這兩天我就去找顧家念,把離婚手續辦了。對了,我哥還有我爸媽這邊,都已經說清楚了,他們都支持我。我揉了揉眼睛,又逐字逐句地讀了一遍,開心地回復她:秋實,我替你高興。
連續上了十天班,我請了兩天年假,把古爾邦節假期延長到了七天。次日清晨,在回團的大巴車上,我默默盤算著,爸媽跟團旅游去了,我一個人就陪秋實把這件大事辦了。既然秋實做了這個決定,任何人膽敢阻攔,我就遇鬼殺鬼遇魔斬魔。
一路搖搖晃晃,終于到了站?!暗巍笔謾C收到了秋實一條短信:“到了嗎?文化廣場,健身器材背后,那棵老沙棗樹,舉手能夠到的地方有個較大的樹皮裂縫,里面塞了一封信,趕緊去拿出來,先幫我放著?!眮聿患凹毾耄乙宦沸∨埽粨赋鰜砹艘粋€淡藍色封信。信封上沒有字,很顯然這是秋實寫給另一個人的,只是她后悔讓這個收信人看到了。
我把信放在包包夾層里,快速往小區走,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在大門口竟遇見了春華哥哥。
“顧家念回來了!”
“啊,春華哥哥,秋實不是說忙完這兩天再去找他嗎?”
“他公司開垮了,自己回來了,秋實說不離了!”我一路小跑跟著春華哥上了樓,他憤懣地使勁敲著門。開門的是顧家念,還沒有等他開口說話,哥哥一把把他扒拉開,就矗立在秋實面前。秋實雙手捻著衣角,紅著眼不敢抬頭。只見顧家念一下子跪倒在哥哥面前:“哥,我知道錯了,讓秋實一個人辛苦了那么多年,以后我哪里都不去 ,和秋實一起好好種地過日子,再也不讓她一個人受苦了!”哥哥死死盯著秋實,秋實依然低著頭捻著衣角。哥哥眼中憤恨的光逐漸變成了眼淚,在滑落的一瞬間,被他用食指抹掉,他點點頭,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一句話,轉身摔門離去。
我趕緊追了出去。我們就那樣相顧無言,并排在街外長椅上坐了一個小時。直到他說:“走,粉兒我們去吃搟面皮!”“哥,可以帶我吃點好的嗎?好比十字街頭新開的尕子椒麻雞?”他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又抓了抓我的頭,我們便并肩走去,還是那條路,只是這次的氛圍顯然更為沉重。果然,我們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呆呆坐起罷了,一只椒麻雞他幾乎一口都沒有吃。
一串鈴聲打破了沉默,哥哥看了一眼,掛了,鈴聲又響,他滿臉厭惡地接了。然后瞬間整個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秋實受傷送醫院了!”
06
我們趕到醫院時候,秋實還在昏迷中。病房里站著兩位醫生,那位年輕的醫生對年長的醫生說:“可是她怎么還沒有醒?還是做個腦部CT吧,我很擔心……”還沒有說完就被那位老醫生打斷說:“你怎么連最基礎的判斷都沒有了,病人身體素質不錯,側面著地,右胳膊擦傷保護了頭部,尿素袋子砸的也是腰部,從CT結果來看也僅僅是軟組織受傷。病人之所以昏迷不醒,應該是勞累過度加上受到驚嚇,情緒劇烈波動導致。”站在一旁的顧家念說:“好,好,沒事就好。那就不用花那個冤枉錢了!”那年輕醫師斜眼看了他一眼:“你真讓人惡心!”顧家念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哥哥就上去給了他一腳。“回來了還讓女人抗尿素袋子,你咋不去死!”顧家念挨了幾腳幾拳之后見哥哥打紅了眼,就倉皇而逃了。這時秋實醒了,她掙扎著坐了起來,我趕緊把枕頭立起來讓她倚著。她抬眼看著仍佇立在床尾的那位年輕醫師,默默流下了兩行淚?!拔蚁肽銘撚性捯獙ξ艺f,沒有關系我可以等,你先把身體養好,我還有工作,先走了。”年輕醫師紅著眼轉身離開。
“哥,顧家念今天上午突然回來,他說他公司垮了,還欠了債,現在除了我和元寶他什么都沒有了,他跪著求我原諒,說以后會好好對我,我,我就心軟了!可是我這里,我的心真的好痛,直到被尿素袋子砸暈,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林牧歌。哥,我愛他,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以后我會生不如死。哥,我要離婚,我要和顧家念離婚。”
哥哥緊緊抱住她:“秋實不怕,哥哥在,有哥哥在,你放心,以后他再也沒有機會欺負你了?!?/p>
等秋實又睡了一會兒,確定無礙,我們就離開了醫院。
回到顧家,阿姨扶著秋實緊張地說:“你也不讓我們去醫院,把我們急的啊,再不回來,我們就打算抱上孩子打車去看你了!”“媽,我沒事兒,就是一點兒皮外傷,顧家念呢?”阿姨依然抓著秋實的手摩挲著:“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家念剛剛氣鼓鼓地出去了,你們沒有撞見他嗎?”
秋實喊了一聲“媽”順勢就跪了下來。元寶應該睡了,顧叔叔聞聲也從臥室走了出來?!鞍帧?,對不起,我又讓你們失望了,我還是想和家念離婚?!笔迨灏⒁桃黄鸢阉龅缴嘲l上:“秋實不哭,離,咱離,要是沒有牧歌樓上樓下背你爸爸去醫院,你爸都死了兩回了,還有元寶,總之牧歌是個好孩子,你和他在一起爸媽放心。”說著阿姨拿了一張銀行卡塞進了秋實手里,“這是爸爸的工資卡,里面有幾萬塊錢,現在每個月的工資只有一千多,據說后面會慢慢長,你收好了!”“爸媽,這個我不能要,你們身體不好,還得用錢!”顧叔叔清了清嗓子說:“孩子拿上,你媽還有工資,我們兩人用夠了,這錢是給你和元寶的生活補貼,你一定得收著,要不然爸爸活著都不知道圖個啥?!?/p>
叔叔阿姨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秋實只好把卡收了起來。然后對兩位老人家說,今天晚上會住到我們家,等顧家念回來了就把話說清楚,節前把離婚手續辦了。這個時候春華哥哥電話又響了,派出所打電話說:顧家念、林牧歌當眾斗毆被拘了。
秋實叮囑兩位老人在家看著孩子,便和我們一起往派出所趕去。我們趕過去的時候,顧家念正被手銬銬在了辦公室的暖氣管子上。他看到秋實走了進來就開始怒吼:“媽的,還敢說老子,你他媽的又當婊子又立牌坊,家里藏了那么多肉麻的信,你倒說說看,老子的這頂綠帽子戴了多久了?”春華哥哥把秋實護在身后,直接又給了顧家念重重一拳。“春華老師,你咋能在我辦公室打人呢?”那個警察說著又給顧家念肚子上來了一拳。
“另一個呢?”在隔壁辦公室,那個警察說著就把我們領了過去??吹搅帜粮璞乔嗄樐[,秋實一下子撲了過去,林牧歌第一句話是責怪她不該下床。秋實告訴他,她和顧家念節前一定把離婚手續辦了,林牧歌有些激動地的看向春華哥哥。哥哥伸手示意他不要說話,“邵陽,這個批評教育好了嗎?”“春華老師如果不訓話,他就可以走了!”“自己能走嗎?”林牧歌點點頭,春華哥哥讓他自己先回醫院清理一下創傷。
“邵陽同學,方便借你辦公室和顧家念聊點事情嗎?”“春華老師都開口了,我哪還敢說不方便呢,請!”說著那位叫邵陽的警官就知趣地走開了。
“顧家念,這是我讓律師朋友擬的離婚協議書,你和秋實名下無房產,內容其實很簡單:元寶歸秋實,等你情緒穩定了 ,有定期探視權;截止到目前你名下銀行卡的錢忽略不計,秋實卡上有47.6萬元,分你一半,皮卡車也歸你。從此一刀兩斷,互不相欠。請你在這里簽名,明天一早就去把手續辦了!”
顧家念一陣冷笑:“離婚?豈不是便宜了這對狗男女?”春華哥哥緊緊握著拳頭一下子捶在了顧家念耳邊的墻上,警告他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秋實卡上的錢,一分都不能給他,那可是秋實辛辛苦苦一個人用汗水換來的?!遍T吱扭一聲,顧叔叔顫巍巍地走了進來,他掏出一把西瓜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家念,如果你不想看著爸爸死,你就老老實實把離婚協議簽了,你還年輕,還有重新做人的機會!你們的戶口本、身份證我都帶來了,民政局還有一個小時下班,現在就去把手續辦嘍!”
尾聲
那天晚上,春華哥哥和元寶睡我爸媽房間,秋實和我睡在我房間。
“粉兒,對不起,我和林牧歌的事情,向你隱瞞了。”
“人人都有秘密。秋實,好朋友之間更應該尊重對方的隱私,所以你不用說對不起?!?/p>
“粉兒,我畢竟在婚內出軌了,你會看不起我嗎?”
“秋實,我為你高興。你是公公婆婆的兒媳、是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親,是妹妹、是朋友,但首先你應該是你自己。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去你家吃當季第一個哈密瓜的那個午后嗎?沙棗花開得正爛漫,我們折了兩束給你爸爸媽媽一人插了一瓶,你和哥哥在鬧,我們在笑,這是我一輩子都記得的場景。你想要的完完整整的家,應該是能抵御風雪的盔甲,是疲憊時的港灣,是充滿愛與希望的心田。家,不應該成為你人生的軟肋。所以,秋實,現在的你,于我而言是最好的你?!?/p>
“謝謝你,粉兒?!?/p>
“不客氣,秋實?!?/p>
次日清晨,等我醒來,元寶和春華哥哥已經在客廳玩耍,秋實在廚房忙活?!疤锴飳?,過分了哈,這是你家還是我家???”“你家就是我家,要是等你起床做飯,呵呵,恐怕我們都要餓昏了!”
這時候有人敲門,林牧歌一身西裝革履,提著一包水煎包走了進來。放下包子,他徑直走到了春華哥哥面前:“哥,前幾天我在昌吉高新區水晶酈城定了一套房子,那里不僅有昌吉州一小州一中的新校區,還有新建的萌芽幼兒園,將來元寶讀書非常方便。我還在小區北門主出入口看了一個門面,已經交了定金準備開藥房。另外,我已經正式向團醫院提交了離職申請,今天我請了假,要去把房子的后續手續辦了,您放心,房產證上會寫上秋實的名字?!?/p>
“然后呢?”春華哥哥問。
“然后,今天,我,我想趁著大家都在,證件也齊,我,我想和秋實把結婚證領了。”春華哥哥把手里的玩具往茶幾上一扔,沒說一句話就轉身進了臥室。林牧歌不安地看了看秋實,秋實又可憐巴巴地看向我。
“秋實,你知道春華哥有多關心你,多么希望你幸福。他只是有點累了,這些年看著你受苦受累受委屈,他心里比誰都難受。你想想,他努力了那么久才把你從火海里撈出來,還沒有來得及好好看看你疼愛你,你轉身又跳進了林牧歌的心田里。哪怕林牧歌再好,換做是你,你心里怎么想?給他一些時間吧。”
凡是過往皆為序章,凡是未來皆可期待。后來,我們一起在那個叫水晶酈城的小區買了房子,在春華和牧歌的鼓勵下,秋實自考了大專文憑,又考取了執業藥師證,他們的藥房成了我們那片區開得最久,客源最穩的名店。
對了,為什么說我們一起在那里買了房子?我和秋實的友誼,也許到我們都變成了老婆子都會一直這樣嘻嘻鬧鬧,但是無論怎樣,逢年過節在親朋好友面前,她得喊我一聲“嫂子”!
(完)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