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今天早上起床后決定去死的。
收拾了昨夜吃剩下的泡面,湯水倒進了馬桶,認真做好了垃圾分類。挑選了最喜歡的那身切爾西的帽衫,這是我媽在我20歲生日那天送我的。
收拾好一切,蹲坐在鞋架邊,數著墻上時鐘上的分針,因為六點半才能丟垃圾。
其實去死這個念頭也僅是今天才有的,我開始回想起事到如今的原因。因為工作,家人,伴侶,生活。想了許久,想要挖出那一根被引燃的導火線。
那場面,大概就是燃燒著的蜘蛛網,火勢從六邊形的每個角落涌向中心點的我,而我還只是黏在網上的一只待宰的昆蟲而已,沒有這火,也只是等著被織網的蜘蛛蠶食罷了。
思緒截至在時鐘指向六點半的那一刻,蹲了太久,站起來一瞬間兩眼發黑,我扶著鞋架,待大腦重新回來,拎著幾袋垃圾出門了。
兩分鐘后我折了回來,想死的心太急,馬桶忘記沖了。
元旦假期前,同事漲薪失敗,看著他雙眼發紅發朋友圈的樣子,我滿是羨慕。那種還對世界充滿希望的淚水與憤怒,早就被我丟在人生道路上的哪個有害垃圾的垃圾桶了。我能猜到她的朋友圈內容,大抵是被老板數落能力不行,配上發紅的眼眶自拍。嘴是一定會捂上的,畢竟這時候的表情要么就不太合適,要么就不太好看。
沒多久,那條朋友圈就會有著數十個點贊,朋友會關心,家人會安慰,同事會幫著罵上幾句,男朋友會揚言揍老板一頓。這一切會激烈的討論整個下午,而話題中心的老板此刻正淡定的躺在自己辦公室的按摩椅上,準備好好睡上一覺。
沒多久,我就在那天屏蔽了不知多少人的朋友圈里點了一個贊。
愛埋怨是件好事,這是一個人知道一件事何為正確的象征。
我家人也愛埋怨,因為他們覺得我應該去廠里上班,應該去鄉下討個媳婦。不懂事的時候我還會愿意同他們爭論。如何在廠里上班的同事,照顧好鄉下的媳婦。
于是他們會埋怨我花了他們的錢讀了書,卻只知道和他們頂嘴。
這時候我就沒法回,因為我也沒讀好書。
我大概是應該去廠里上班的。
聽說那里有著定期發放的工資,每日的餐食,干凈的宿舍,不用動腦的工作。
那是值得向往的工作,只可惜不是那個剛畢業熱血的我向往的工作罷了。
當年的我燒著熱血,離開父母,在這個外賣商家刷不到底的城市里,決定兩年買車,三年買房,十年達到財富自由。
想到這,我坐上了公交車,臨死前再看看吧,這個曾經我熱愛的城市。
離財富自由的期限還有兩年,房價已經比剛來時翻了幾倍,公交車都從汽油換成了電車。
很懷念那些年,我還做著設計師的夢,即使身無分文,至少不像現在到處欠錢。
我前女友當年也很支持我做設計師的。
那時候她會夸我有才華,也因此,我有時還真的會相信我可能真的是個天才。睡前我總會翻著朋友圈,向她吐槽同行的垃圾圖紙,客戶帶來的破爛樣圖。
其實我不也并非真的看不上,只是我很喜歡她對我說對對對的樣子。
所以,當有一天,她說我不對的時候,我們分手了。
車正路過之前我們一起等車的站臺時,一個老頭坐在了我旁邊,想必上車前才掐斷最后一口煙,身上的味道像濕垃圾分類的垃圾桶。
我向里挪了挪,看著遠去的站臺忍不住笑了,這種吊人怎么好意思坐公交車,這種吊人怎么好意思有過女朋友。
后來我就習慣說對對對了。
我對老板說,對同事說,對客戶說,對家人說。
對對對,您罵的是。對對對,問題在我。對對對,你的想法非常超前。對對對,廠里確實不錯。
反正我是錯的,那和我意見相反,應該都是對的。
后來我就決定去死了。
我難以得知正確的樣子,讓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這個世界是留給那些對的人的。
我一直坐在公交車上,一遍遍的看著這個熟悉的城市,我在這找過工作,在這見過客戶,在這吃過火鍋,在這遇到過老頭。
“爺爺,你怎么一直不下車啊?”我問了問,這老頭和我在這車上拉回好幾遍了。
“逛逛。”老頭盯著正前方,雙手環抱著,看著不太愿意搭理我。
我又向里挪了挪,也環抱著,瞇眼睡了過去。
被司機拍醒時天已經黑了,司機說他下班了,麻煩我把路費補一下。
我微信轉了他一百四,倒不是我大方,手機里就這么多。
我一個人下了車,老頭不知何時走的,大概是老年卡才可以這么肆無忌憚吧。
一年的最后一天,這個偏僻的末站倒挺熱鬧,大家裹著衣服貓著腰,即使躲避著初冬的寒風,依然要在這一天找一個地方,等待慶祝新一年的來臨。
我走到一個老舊的小區,就這吧,看這附近應該砸不死人。
看了三遍招聘平臺的廣告,電梯上了頂樓。再爬了一層沒有夜燈的臺階,終于來到了天臺。
我抬頭看了看天,不像夏天,冬天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看不到一點星光。
真好啊,夏天,一切都很美好,陽光,白云,最老套的詞卻描繪著最具希望的樣子。
只可惜我是等不到下一個夏天了。
更可惜的是,天臺有人了。
“爺爺,你咋也在這呢...”
“看看。”老頭回頭看了我一眼,他正盤坐在圍墻上,十七層樓的下面,車子還不時傳來不耐煩的汽笛聲。
“爺爺,你這樣不安全,要不你先下來吧。”我被風吹著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聲音都在發抖。
“我等著死呢。”老頭的聲音平穩有力,我甚至能在冷氣中聞到他嘴里的那股煙臭味。
我哆哆嗦嗦挪到老頭的身邊,手掌隔空扶在他的背后,至少他要是往后倒下來,不至于摔傷。
往前倒,也不是傷不傷的問題了。
離的近些,我也才真的好好看了看這個老頭。沒有中年人的地中海,頭發已經僅剩些白色的絨毛吸附在發皺的腦門上,眉毛的尾部已經飛出眉形,緊皺著望向樓下堵住的車流。
公交車上的那煙味還未散去,只是現在我是一點不敢離開。
“有煙嗎?”老頭回頭上下掃了我一兩眼,“跟著我這么久干嘛?”
“沒跟著你啊,我...”
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此刻的天臺相遇,憋了半分鐘,假裝掏了掏口袋,回了句沒有。
“罷了,臨死了連根煙都抽不得。”老頭頭又轉了回去,雙手始終環抱著。
看似取暖的動作,卻在寒風中有著不懼的威嚴。
我又瞧了眼樓下,車已經紋絲不動,但停下的人們并未發現樓頂的這出鬧劇。我一個尋死的人,此刻害怕另一個尋死的人去尋死。
我踩著地上散落的煙頭,腿控制不住的發抖,腳趾已經凍得沒了知覺,手仍懸在空中摟著老頭身后的空氣。
“有啥想不開的爺爺,先下...下來再說啊。”
“活著沒意思,早該死了,死完了。”老頭再次回了頭,這次他身子也轉了過來,利索的從圍墻上跳了下來。搓了幾下雙手,從中山裝的的上口袋里掏出一個塑料打火機,蹲了下來,利用著火光,尋找著殘余的煙頭。
“爺爺您這...,要不我給你子女打個電話來接您成不?”
老頭沒理我,翻了一會兒,找到一個還算長的煙頭,靠著墻邊,躲著風。點燃后,他猛吸了一口,收起了火機。
城市的燈光未被收起,還能看見那眉頭終于松了下來。
老頭在地上坐下,伸了伸雙腿,一吞一吐,瞄了瞄彎著腰跺腳的我,“小伙子,做什么的啊?”
“我,看看風景...”
“我是問你做什么工作的。”
“設計,額,大概是設計。”我補充了一句。
老頭又猛吸了口煙,殘根的煙頭立馬就燒到了底,散著刺鼻的焦味。
“我和你差不多,我年輕的時候是個畫家。”
“哦哦,蠻好的。”
“也就兩年功夫,畫了兩年你知道吧,后來不畫了,沒人搭理,我們那不興這個,家里人不讓。”
“哦,那,那個挺惋惜的。”
“不可惜,不讓的人后來死的都比我早,就我活著,沒人管了。”
“哈哈....”我不知該回什么。
“那時候想死,不想活了,一家人拉著我,我在那喊啊,我去死了,不活啦。我媽就在那拉著我哭,在那念阿彌陀佛。”老頭揮舞著雙手,演著曾經的自己,“他們覺得我瘋了,覺得我入了邪道了。”
我也坐在冰冷的地上,看著他眼神反著光。
“他們越是覺得我瘋了,我越想死。可惜了,那時候該死。”
“活著不好嗎,爺爺你看你現在活著多精神是不...”我說。
“那時候死了,興許他們會覺得自己錯了。死的晚了,他們都死了,他們都覺得自己都是對的才死的,可惜了,弄得現在我覺得我是錯的。”
“您是對的,哦哦...您是錯的,那個,我...”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淚就大顆大顆的往下掉,突然感覺極度的痛苦,還有害怕。不知痛什么,也不知怕什么,只有撐在地上的手能感受到冰冷,還有淚水滴在上面,燙的發疼。
“該死的,應該死的,白活了這么久,現在死了也沒人問了。”
“我...大爺你干嘛和我說這個,你能別說死不死的嗎,我害怕,我不想死,我,我不想死啊!”
“我又沒讓你死,你哭個屁。”
“我,我就是怕啊,我怕啊!”
風一陣陣的刮著,遠方傳來了陣陣煙花聲,天空是不是閃著光,我的臉燙的發麻,感覺聲帶正在做著抵抗。
對啊,我在怕什么呢。
明明垃圾都分好類了,馬桶也沖了下去。
在怕什么呢?
不知道自己在嚎什么,只感覺渾身的痛。
老頭半天沒說話,我也總算冷靜了下來,抽了抽鼻子,抬頭看著煙花。
老頭也在看煙花,一陣黃,一陣紅。在眼前,在遠方。
“對不起,我,我可能有點緊張,我陪您下樓吧。”
“下去給我買包煙成不,一包紅南京,十二快的,樓下有個超市。”
“啊?”
“我看你精神不太好,動動,完了陪大爺嘮嘮。”
我緩慢的爬起來,膝蓋僵硬的不像話。
“沒錢了。”我想了起來,最后那點存款給了公交司機。
老頭又翻了翻衣服的上口袋,只掏出一個火機。隨后起身,手揣進褲子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些錢。
“再買瓶酒,十五的隨便,白酒,別買別的,喝不慣。”
我伸出手接過那一沓皺巴巴的紙幣,擦了擦眼淚。
“那你等我會兒。”
“好,別買錯了,十二的紅南京。”
我借著煙花的光走向樓梯,摸索著扶手下了樓。
樓下的燈光讓我回過神,完全不知剛剛什么情況,身體突然的不受控制。
看著電梯門的鏡面,發現自己的頭發都吹的服服帖帖,藍色的帽衫上沾滿了白灰,眼睛通紅。我按了電梯,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臉。
電梯從一樓到二樓到三樓,突然聽見電梯邊的人家傳來了一聲聲倒數。
“十,九,八,七...”
電梯邊的廣告窗還在播著那個招聘平臺的廣告,里面的人穿著統一的綠色緊身衣,不知為何的聚在一起跳著舞。
“五,四,三,二,一!”
“彭!”
而后,周圍的房間內傳來了一陣陣歡呼。
煙花嗎,我問著自己,隨后走進電梯,捏著紙幣的手按下了一樓的按鈕。
新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