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道歉
一攬芳華里亂的厲害，折顏解析這來龍去脈后，終是開了口。
“丫頭，按敦親倫理而言，你已開蒙化志。如今小五的命魂有將近半數在你處，生魂也被你撿了些許，元神也早與你骨血相融....你可愿....可愿救她?”
“我怎樣能救她？”
“我并非逼迫你，實話與你說，縱使我使盡渾身解數也不過有三成把握能救她，稍有不慎，不僅小五回不來，你也會隨她灰飛煙滅”
“我愿意”
“你無需這么快作答，我七日之后再來，你可以仔細考慮。切勿怪我啰嗦，你不必勉強自己”
不顧白真如何反對，折顏拉著他就出了南天門，只可惜面上卻不如所言一般，云淡風輕。
“折顏，你拉我做什么，那女子魂魄元神都是小五的，如今能救小五何須與她客氣?”
無奈苦嘆搖頭，作為天地間第一只鳳凰，已經活了數十萬年的折顏，只嘆天意。
“真真，你還小，有些事參不破”
“我都快二十萬歲了，哪里還小”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是他們三人之間的恩怨情仇，縱使是你妹妹吃了虧，你也不能輕易摻雜此事。真真，你可知為何凡人總言神仙無情?眾生皆苦，可又自有因果，若因偶然就自以為是地救了凡人，你只會壞他因果。”
“這與小五一事有何關系，折顏，你休要再攔我，莫說三成把握，哪怕只一成把握，也是要試試的”
拽住他手，年長的鳳凰一臉意味深長。
“真真，你冷靜些。只因你現在意氣用事無法領悟，可之后卻會因此受難。你想想，當年墨淵為小五受劫，這是小五欠他的，最后只能以心頭血來還。這就是因果，墨淵強行扭轉因，最后得的果他未必歡喜。換句話說，他們三人間的愛恨自有因果在，且那人偶已有人身，開蒙化志便是在天道管轄內。你若強行要挾，則是要小五欠你，日后也不知遭受什么才能還，但是，倘若小五命不該絕，那自然會有機會.....改天換命向來不是正道，若是沒有東華帝君那樣的實力，就只有被天道折磨的份”
這一頭是苦苦相勸的折顏，那一頭是相對無言的夫妻。
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以及開了好幾道口子的衣裳，素素不由分說就將他拉著在床上躺下。
“你先睡會，睡醒再與我談”
“我睡不著....”
他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今日知道的又太多。尚且沒能從白淺元神碎裂之痛里走出，卻又是與素素的大婚。才緩過神曉得她那日在一攬芳華外桃花樹上待了一夜，又看見她只身一人對戰擎蒼。
他才知道她走時說的太遲了是何意....
“夜華，這三月里你處理完政事就去桃林守著，天樞與我說你一直沒合過眼，他讓我勸你睡會....你看，這么久不睡，想事情肯定也慢，好好地睡一覺，等你醒了，我們一起商量”
“可我真的不困....”
“那你閉上眼睛躺一會，既然上神說有辦法，那肯定有希望”
“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
心內緊繃的弦稍稍柔了那么些許。眼神愈漸迷離，終是合上了眼。極度恐慌中連夢境也不肯放過，沉重的呼吸聲襯得這清冷的一攬芳華越發凄切。
不過睡了一個時辰，卻是驚出一身冷汗，自夢中驚醒，難以平復。
“素素......是我剜了她的眼睛......”
雙目通紅而無神，似乎什么也攪不動他眼底的一潭死水。自說自話，過不去心中的坎。
“那你可能與我說說真相?”
“我下界降服金猊獸時遇見的她，彼時我無法恢復人身，她只當我原身是一條小黑蛇，喂我吃生肉。我恢復人身后假裝重傷倒在俊疾山小木屋門口，她就那么收留了我，本為了趕我走，說出以身相許這話，我卻應了......我們對著東荒大澤拜了天地，成婚那日她說，我若負了她，她便棄我，生生世世不復相見....”
“然后呢？”
“她是凡人，于我而言只能活兩個月，我總有政事要忙，忙一日就需她等一年，有一回我突然有事被召回，她就在小樹林我消失的地方等了我半年，你說她是不是很傻....”
“嗯”
“也是那回，翌日起身她緊緊握著我手，她說等的久了，她也是會生氣的.....那時我才醒悟，她是凡人，只能活六十年,下回我再來，她是否就成了一抔黃土.....我不想再要她等了，后來她懷了阿離，更是不能拖下去，所以我決定詐死埋名，以后都陪著她”
“詐死埋名為何沒能成功?”
“因為素素跑出了仙障，靈力擴散被素錦發現了.....當我從東海醒來時....我不知該如何....你知道嗎，我二叔曾經喜歡一條小巴蛇，最后差些就要以死殉情，只因當時狐帝折顏都在，天君不過演了一出戲而已，他不會舍得自己的孩兒死....可我不一樣.....我彼時替二叔接了青丘的婚約，我不知素素就是淺淺。折顏狐帝不會幫我，天君只當我是儲君，對我極為苛刻，他也不會幫我.....素素是凡人，無親無故，她唯一能依靠的是我，我卻在那時無權無勢。”
“后來不是受了太子印，她又為何跳誅仙臺?”
“我與天君言明，她懷的孩兒是我為報恩，實則沒有情愛。我知天君不信這套說辭，所以只能極力對素素冷漠，這也是為何素素會住在離紫宸殿最遠的一攬芳華的原因。天君不止一次地動了殺念，洗梧宮的仙娥換了一批又一批，全是盯著我與素素的眼線，而那素錦，更是明目張膽以天君為靠山.....我彼時只顧著盡快掌太子印，卻忽視了素錦。臨行一戰天君以洗梧宮所有人性命要挾，無論輸贏，我都是輸家。就是歸來那一日，素錦與素素起了爭執，落入了誅仙臺”
“不是素素推得，那是她自導自演的一場戲”
“我如何不知道...素素連誅仙臺是做什么的都不明白，怎會推她，可當時素錦一族偏支首領就在臺下看著，看著她們二人起爭執，看著我將素錦撈起，素錦明是與素素開脫，卻是在說素素推得她...彼時我真的，我千防萬防沒能想過這女子如此蛇蝎心腸，當我余光看見素素坐在地上驚慌失措的模樣，你可知我是什么感受.....”
淚流滿面，只俯身依偎他懷中，攬過他此刻還在顫抖的身子。原來有這么多誤會，他們實在蹉跎了太多。
“若是能重來，我再不要丟下她....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誅仙臺上，我怎么狠得下心抱著素錦走了....她在一攬芳華等我來，她還期望我相信她，可我我那回只是去取她眼睛。她還是那么乖，那么順著我....她只是哭，問我為何不信她，可她卻不反抗也不掙扎，任由我取了她雙眼。她哪怕掙扎也好，打我，推開我都好，可她就坐在床上哭......”
“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
沉浸苦痛回憶里無法自拔，究根結底不過五萬歲年紀，才剛成年而已，于情愛上不如他三叔老到，最終卻落得如此結局。
“她再不要我碰她，后來她生阿離那日，我正趕上受太子印，而后又受雷刑，沒能在她身邊陪著她。她不肯見我，甚至也不想見阿離.....我早該想到的，我不該當著她面說要娶她，我明明已經同她成親了....可我只是想叫四海八荒曉得，她已經是我夫人，我想給她一個熱鬧的婚禮，想要四海八荒諸神親自來見證.....可她只問我夜里的星星亮嗎...她說婚禮上的禮數很繁雜怕學不會給我丟了顏面......”
“她就那樣走了，隔了數月，她第一回喊我名字.....我以為她回心轉意，可是她身邊風聲那么大.....她說她要走了，她說她一個人可以活得很好,她要我照顧好阿離，她說九重天上的神仙都不大喜歡她，她說要與我兩不相欠....明明我還欠她那么多。我在誅仙臺救了素錦卻沒能救起她。六十年昏睡里是阿離將我喚醒。他牙牙學語在床頭喊我父君。”
“等到我恍惚回神才發覺，阿離都三百歲了...素素這一走就是三百年。我在冥界不知走了多少回，都說沒有她投胎轉世的記錄，甚至查無此人。可突然有一日，結魄燈就將你結出來了。自欺欺人也好，黃粱一夢也罷。總之回來了。”
“我按素素的喜好與你穿衣綰髻，按素素的口味給你蒸煮飯食，一攬芳華門口的桃樹是給素素的，她說她想要一片桃林，我應了她又否決了她。教你識字陪你看話本子，教你下棋與你同阿離去俊疾山看日出日落，望云卷云舒。我一直告訴自己你不是她，可是我又要把你當成她，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是因為素素原諒了我所以才會有你....你待我很好，像她待我一樣好。”
“可我知道你不是她....你喜好哀怨情深的戲，淺淺喜歡一波三折的戲，你喜好很甜的飯食，你除了桃花還喜歡桂花，你不喜歡吃枇杷。你不會像淺淺一樣睡著睡著就滾到床角，夜里也不會蹬被子。我與你一起做了十年夫妻，比同淺淺在一起還要久。漸漸的，我就分不清我到底喜歡你還是喜歡淺淺，熬粥時我記得要多放糖，就寢時也無需再夜起看你有沒有蓋好被子，給你的話本子也不要太過一波三折....午夜夢回時，我看著你睡在身側總在想，你究竟是不是她。”
“每回在外征戰時總寢食難安，夜里無一例外會重復那個噩夢。素素她歷經千難萬險回來了，問我你是誰。她體無完膚，眼角的血痕還未干....”
“后來她真的回來了....真的歷盡磨難，可她回來不是要尋我，而是要取我性命。我不畏死，可是我不想她再恨我，恨一個人太累。我在慶云殿門口見她揉眼睛，問她話時卻將她嚇著了，我本想將眼睛還給她，可我當時不知她目的在我，我怕她拿回眼睛就走了，再也不回來....很自私是不是....后來才知，她就是青丘白淺，也是昆侖虛的司音，她要的是我性命...我笑她何須如此大費周章地蟄伏天宮，若是想要，明說就是，她想要的我都給....可她下手的時候在猶豫，就好像執刀的有兩人，一個往心口上捅，一個要往別處偏”
“之后我不敢去見你，因為你同當年素素一樣，乖巧，凡事都順著我....不會掙扎，只是靜靜等著。每每看見你坐在一攬芳華床邊發呆，我總會想起那日的素素。再后來我才知曉，原來你同素素有所關聯...”
“在遇到素素之前，我這一生不曾被人需要過，天君只要我接替他位子，存天理滅人欲即可。母妃她...她只當我是儲君，母子情分成了君臣，父君....罷了....我不知如何照顧別人，也不會討別人喜歡，不知如何同別人交流除政務意外的事，也不知如何表達情緒。素素教會我這些，卻是.....我只是想要有個人需要我，想要好好愛一個人”
冰涼的掌心輕柔拂過他的臉，柔情似水的眼緊盯他雙目，似乎要將他看穿到底。
“那你愛過我嗎？”
得不到回應，也不惱。只是這般坐著靜靜地看著他。
“眼睛是騙不了人的....如果明知我這一回必定魂飛魄散，素素也回不來你愿意讓我去救素素嗎？我自然愿意，可我想要你的答案...你愿意嗎？”
嬌俏一笑，數不盡的溫柔繾綣。這一世的愛恨終是到了頭。
“七日太久了，不如明日我們就去桃林吧。今日我們同阿離一起用個晚膳如何？等到明日你為我最后梳妝綰髻，我最后為你束一次發，同阿離好好告別。再忘了我，就當我不曾有過....對了，素素說忘情藥有忘情的功效，這樣你就不必再糾結了也無須自責...就當你這一生愛的都是素素，其實本來我也就是素素的一部分而已，所以不管怎么說你只愛了素素一個人.....真好....”
“對不起....”
“沒事....左右就這一回嘛...你還困不困，不困就起來準備晚膳了”
明明是三個人的情分
卻唯獨她沒有名字
強撐著笑，將他扶起更衣，再是攜奈奈去了慶云殿喊阿離。今夜的晚膳，比凡間的年夜飯還豐盛。
翌日清晨，梳妝洗漱，更衣束發，平常的宛若故事里開頭所說的的有一天。
桃林里的花滿天飛舞，這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十里桃林十里桃花，漫山遍野的灼灼芳華。 光暈一層一層，打出斑駁的印記，桃林十里，嬌爛漫紅，千朵濃芳，一枝枝綴亂云霞。那煙霞底下立著的玄衣青年，眉如潑墨，鬂若刀裁，一如當年。
“你許下的十里桃林的誓言，是不是因為帶她來過這?”
“是.......”
累世情緣，誰撿起，誰拋下，誰忘前塵，誰總牽掛。
憶當時年華，誰點相思，誰種桃花。
一攬芳華里千簇萬簇芳華滿林，卻沒有一朵屬于她。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將痛哭堂而皇之掛在臉上的，即便沒掛在臉上，那痛卻是一分也不少的。 她在桃樹下笑著，看不出絲毫的苦楚。
風吹過，花香曼曼，吹起她耳邊碎發，風卷云舒，暖意盎然，一切都剛剛好。
將她送入那個看似要倒的小木屋，結魄燈熄滅再燃起，像隔了幾世一樣久。裊裊青煙隨風而起，向窗外飛去，載著這重任走的不大妥當，停停頓頓扣人心魄。
“真真，你跟著這青煙，若是它無法順利牽引魂魄歸來你再幫它，切勿魯莽行事。夜華，我教你追魂術進入這丫頭識海，等到我以引魂術引回元神后你再行告知我即可”
各自行動，規章有序。只是這一回，出了些許不知福禍的差錯。
識海之中素素元神微弱，守了不知多久，終是開始有了動靜。元神開始集起凝聚，慢慢修補，但與原身相比還差太多。
“你給他取名素素，不過是因為我名字里也有一個素字對不對”
“我與夜華是打小的情意，你一個凡人自然是比不過的”
“紅狐貍，我想他應該是有一點點喜歡我的，哪怕他愛的是素錦，可我既然已經是他的夫人了.....”
“其實那本是他們二人之間的愛恨情仇，我不過一個路人，模模糊糊被牽扯近來，是命中的劫數....可是夜華，你既然不愛我，為何又要來招惹我”
素錦......
她到死都以為他愛的是素錦........
難以置信的結果叫他失了神，良久才緩過來回了折顏一句元神正在凝聚。他自知此刻不是該分神的時刻，只壓下滔天的心緒繼續查探她元神歸跡。
天色驟暗，突如其來的反噬應在了三人身上，沒有分毫的征兆。早已傷痕累累，甚至無需這反噬已是近乎垂危殃及命本，更遑論遭了反噬。
“夜華，快收手，再如此你也會沒命的”
“我沒事.....我還撐得住.....上神求你了，你讓我再試試”
妄想自己以修為為她修補元神，卻是反噬更重。
“糟了....”
夫君如此，想必做哥哥的更是執拗。怕白真亦是做出什么沖動之事，兩頭不能兼顧的折顏只有干著急的份。
雷聲轟鳴，碗口一樣粗的雷落下，正是劈在桃林入口不遠處的小山丘上。感知到白真上神仙澤，顧不得其他的折顏只轉瞬化作青煙而至。
“真真，你快放手”
看著他護于掌心的幽藍色光，折顏順時明白這天雷何故。只見白真寧親自扛雷也不肯松手，折顏憂心萬千。第二道天雷亟待落下，再不松開恐成大患。
風聲漫起，吹過的花香里還夾雜了些血腥味兒，從未爭戰過的男子扭打撕扯，也不知扯痛了誰的心。天雷落下，粉色的衣裳袖子燃起，一生都以高雅著稱的天地間第一只鳳凰竟也有如此狼狽之際。青衣男子終是撒了手，卻不改眼中悲戚。
“小五真的沒了.....”
“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