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一
? ? ? ? 門鈴響的時候,我由于起身過猛,碰倒了畫架;傾倒的畫架砸向了放在圓凳上的調色板,調色板在空中翻轉180度后通過我的膝蓋彈射反扣在地。我低頭看了一下,見鬼!剛擠出來的兩大坨子熟褐和赭石顏料全都粘在褲子上如狗屎般惡心。我顧不上擦拭先去開門。
? ? ? ? 來人果然是胖子。他每次來訪都是這樣火急火燎,這門鈴催命似的摁法你都不用從貓眼里去看來者是何人。但我對胖子的行徑毫不反感,他總是給我帶來激動人心的消息。
? ? ? ? 胖子進門后一屁股坐在那張咯吱作響的藤椅上,腆著肚子大口喘著粗氣:“你老兄什么時候住上有電梯的房子,別讓我爬六樓受這洋罪。”
? ? ? ? 我從紙盒抽了幾張紙揩起膝蓋上的油彩扔進紙簍。胖子這時喘氣勻和了一些,他掃了一眼地上的調色板和我褲子上的顏料,擠眉弄眼地說,“看你埋汰的,越來越像大師啦?!?/p>
? ? ? ? “少廢話,看樣是有好消息啊”,我照例給胖子泡上速溶咖啡。
? ? ? ? “你算是說對了”,胖子邊說邊從挎包里抽出一份大紅燙金的請柬,“老兄,看看這是什么東西?”
? ? ? ? 我打開胖子遞來的請柬,見印制考究的內瓤有“獒靈與國魂——馬兵長篇小說學術研討會,于X年X月X日在Q城X山莊召開,誠摯邀請傅逸詩先生(便是在下)參加”等字樣。
? ? ? ? “這什么玩意兒”,我有些惶惑。
? ? ? ? 胖子此時很松弛地坐在藤椅中,白胖的手指在兩個膝蓋上飛速地輕彈著,他用一種頑皮而狡黠的眼神觀察著我的表情,“什么玩意兒?好好想想吧,我的大畫家!”
? ? ? ? 獒靈?國魂?我似乎找到一點感覺了。我看了看房間里地上立著的、墻上掛著的油畫——那些形態各異的獒狗們,它們在用茫然的眼神盯著我。
? ? ? ? 胖子大笑:“哈哈,你這個整天趴在窩里的家伙,洞中數日,世上千年啊。我的朋友,大作家馬兵最近寫了一本奇書,火啦!出版社光稿費就預支了30萬,后面還有版稅,研討會是為此書造勢,明白了吧!”
胖子是個能人,供職于本市文聯,混了個組聯部部長的職務。胖子很滿意這個所謂是正處級的差事,他還有好幾個理事、秘書長之類的身份,忙得不可開交,這類研討會他經常參加。但這奇書于我有何相干?
看著我迷惘的表情,胖子站了起來,雙手插進褲袋里晃蕩著肥碩的腦袋提高嗓門得意地說:
“逸詩兄,不懂了吧,這就叫創意!我要用他寫的狗,來推你畫的狗!用你畫的狗,來推他寫的狗!用你們的狗,來推我的狗!”
聽他這一番狗論,我有些暈菜。
“到底怎么回事兒,你說明白點。”
? ? ? ? “你這也太不開竅啦,馬兵寫藏獒,你畫藏獒,我養藏獒,明白了吧?!?/p>
? ? ? ? 我有些明白了,現在得說說我畫的狗。
幾年前,我得到一本比利時畫家卡爾.伯倫德斯的野生動物畫冊,對他表現動物皮毛的技巧佩服得五體投地,于是就開始認真臨摹。臨了幾幅畫后,逐漸掌握了一點伯倫德斯的畫法,臨摹的作品也常常被畫廊老板收了去,雖然價格不高,反正是臨摹的習作,掙幾個小錢也值得。我樂此不疲,便起勁兒地干了起來。
這事兒讓胖子知道了。他看了畫后說:
“你老這樣臨別人的畫,沒有自己的東西。有這個功夫不如畫點老虎,中國人都喜歡家里掛虎畫。而且用油畫表現老虎的不多,你畫吧,我幫你推?!?/p>
胖子好用這個“推”字。他確實善推,那些理事、秘書長之類的稱號大多是這么推出來的。叫胖子一開導,我覺得也是。便找來一批老虎的照片,正兒八經地畫起虎來。
畫了幾幅,掛在墻上,自己便細細端詳。盡管把那虎畫得威風凜凜,猙獰無比,但怎么看都是狗像。說實話,我好久沒有看到真老虎了,動物園那兩只老得掉毛的虎,有時去看還呆在籠子里不出來。我整天看到的都是街上的狗,而我又喜歡端量那狗像,端量狗像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兒,我經常看著狗的表情就樂不可支。所以,狗的形象給我的心理暗示頗為嚴重。
胖子來看畫聽我說道后,笑得捧著肚子:“老兄,你這活兒干得應了一句成語,畫虎不成反類犬。”
我也笑了起來:“還真是的?!?/p>
胖子眼睛一轉:“嗨,老兄,我正想找你呢。這樣吧,你干脆畫狗!你知道現在有錢有勢的都養什么狗”?胖子提高了聲調,“藏獒!現在藏獒很值錢啊,一只純種藏獒的價格說出來能嚇你一跳”。他打量了一下我的房間:
“這么跟你說吧,把你這個房子賣了,也換不來一只純種的藏獒?!?/p>
“藏獒值錢,畫也值錢嗎”,我弱弱地問。
“這就需要推了”,胖子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
“你知道那些人為什么喜歡養藏獒?除了顯示身份外,其實還有一條,就是藏獒可以辟邪”,胖子的眼神里透射出神秘的光。
“辟邪?”
“對,辟邪。這些人錢來得邪,事兒也來得邪;要想辟邪,據說家里掛藏獒畫很靈驗的。”
“掛幅畫就能壓得住邪”?我有些不信。
“壓得住壓不住,看造化了;隔墻撂磚頭,你說能砸著誰?”
胖子說話總是讓你感到玄機重重。他很有把握地說:“這樣吧,你先畫幾幅我看看效果,再想辦法推出去。”
? ? ? ? 在畫藏獒之前,我沒見過真正的藏獒。不幾天,胖子便帶來好多藏獒的圖片并一一給我介紹起來。什么大獅頭、小獅頭;什么黑獒、紅獒;什么鐵包金、鐵包銀。我才知道這種目光兇殘,樣子愁眉苦臉的狗,竟有這么大的魅力。按胖子的要求,畫的要威風,要有霸氣,這樣才有市場,我便照著圖片畫了起來。
? ? ? ? 畫狗是比畫虎容易,畫順手了兩天就出來一幅;為彰顯霸氣和威風,我情感極其投入;一段時間后我感覺自己的面容開始像藏獒,一副動物兇猛的樣子。
? ? ? ? 正如胖子所言,藏獒真的火了。不知道從哪兒開的頭,反正養藏獒的、寫藏獒的、畫藏獒的、拍藏獒劇的,一撥跟著一撥地來了。胖子張羅的這個研討會,是為寫《獒靈》的作家造勢,也順帶賣我的畫,其實更主要的是把胖子養的一條純種藏獒帶到會場一展雄姿。據胖子說,作家就是從他養的這條藏獒身上獲得的靈感;也就是說,這條藏獒就是小說中的原型;小說火了,這條藏獒也必須火。
? ? ? ? 胖子瞇著眼睛,像個行家似的在我這里選了10幅油畫,吩咐我找物流公司打包托運到Q城會議地址。他說會議地點是個度假山莊,自然風光很好,囑咐我一定要帶著畫箱,順便畫點風景寫生。
? ? ? ? 胖子說罷這些,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的裝扮:“老兄,參加會議得換換行頭,你這樣子出門不行?!?/p>
? ? ? ? 他讓我穿著那件黑色立領的毛料上衣。那是去年出席油畫學會成立大會時定制的,這是會長的要求;常務理事要穿統一的服裝,結果在開幕式上一群人站在那里像是黑幫分子聚會。黑上裝要搭配深灰色褲子,皮鞋要亮,再圍上那條繡有油畫學會會標的紅圍巾,派頭要像大藝術家,還是當代的。胖子如此這般地囑咐了一番,才放心地離去。
胖子辦事特有思路,跟這樣的朋友混,肯定吃不了虧。其實參加研討會和能賣出去多少畫我興趣不大,對我有些誘惑的是能走出去畫點寫生。老實說,我有十多年沒有出去畫過寫生了,這個過去手頭上的營生如今成了一種奢侈行為,偌大的城市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畫畫的地方。
我所居住的D城是座海濱城市。去Q城前的那天晚上,我有些興奮,但還是按老習慣到海邊散步。
時間已近八點,大街上依然是車流如織,刺目的車燈匯集成紅白兩色的光束流淌在路上;人行道上也橫七豎八地停滿了車,連個走路的地方也沒有;我縮著身子在車中穿來穿去,好不容易脫離了車海,走到這座城市引以為傲的海濱廣場。
? ? ? ? 這里原先是個造船廠碼頭,那些停泊待修的銹跡斑駁的海輪,是我當年畫寫生的對象。我常常著迷于那些黑色船身和白色艙房以及赭紅色的銹斑形成的色彩關系,還有那錯綜相交的桅桿和起吊架的陰影所呈示出的美妙構成……這一切和海灣蘊藉出的氣氛,總給人一種悵然的悲涼。當然,這都是十多年前的景色了。如今,這里改建成了氣派非凡的游艇碼頭和海濱廣場,港灣中泊滿了白色的豪華游艇。說來這種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景色,反而不堪入畫,引不起我絲毫的表現欲望。躲開廣場上炫目的五彩霓虹和嘈雜的音樂,我走到海岸的盡頭,雙手撐著護欄遠望夜色深沉的海際天邊,想到要去的山莊,不免心馳神往。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二
? ? ? ? 第二天下午,我與胖子同乘航班直飛Q城。在飛機上胖子半開玩笑半當真的和我說,“老兄,賣了畫我可是要分成的?!?/p>
“好啊,只要包我吃住行,賣的錢都歸你了”,我說。
? ? ? ? “說定了”,胖子拍了一下我的腿,嘿嘿地笑了起來。
飛機抵達Q城后,我與胖子乘坐來接應的車直奔度假山莊,車駛近山莊時已是夜晚。車燈照射著高速公路的前方,兩邊都是黑魆魆的山谷,偶爾掠過幾座燈光稀疏的房屋,看不出有什么好景致來,我心里暗想這沉重的畫箱可別白白帶來。
到達酒店后,胖子忙著去照料那只隨機托運的藏獒,我在房間躺著看電視,至于第二天的研討會,我心中一點譜都沒有,心想反正有胖子在這撐著,就不必多慮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跟著胖子來到會議廳。
? ? ? ? 嚯,想不到在這深山荒野中的酒店竟有如此大的會議廳,看樣子坐上百人都沒問題。寬敞的大廳中間是一臺橢圓形的大會議桌,周圍安置著黑色真皮沙發座椅,每個座位的桌面上都設有麥克風,擺放著寫有姓名的粉色桌牌。會議桌的后方墻面裝設著紅色巨幅背景墻,上面“獒靈與國魂——馬兵小說學術研討會”幾個大字赫然醒目。下列某某協會、某某研究會主辦的內容還不及細看,就看到我的油畫,均裝有金色畫框,一邊五幅用畫架支撐著列在背景墻的兩側,畫面上的狗在這個場景果然顯得氣勢非凡。
? ? ? ? 這時,會場已坐有二三十人,也有不少架著攝像機、照相機的記者們在忙碌著。參加會議的人,除了胖子之外,我沒有一個認識的。我找到有我名字的桌牌位置坐下,整理了一下早晨剛換上的黑色立領制服和圍在脖子上的紅色圍巾,擺出一番神色莊重的樣子翻看著放在桌子上的會議材料和那本厚厚的小說《獒靈》,這時我突然想起裝13這個詞兒來,不禁啞然失笑。
研討會開始了。主持人是Q城的文聯主席,一位童顏鶴發的老者。他手持講稿,嗓音洪亮且綿長:
? ? ? ? “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專家,各位來賓:
? ? ? ? 今天,我們在這里召開獒靈與國魂——馬兵小說學術研討會,這是一次全國文學藝術界的精英聚會,是一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小說走向世界的里程碑。能夠承辦本次會議,是我市文學藝術界的無上光榮。在此,我先向各位介紹一下在座的各位領導和嘉賓。他們是:
? ? ? ? (有關領導三人,沒記住職務和名字);
? ? ? ? 著名文學評論家,市文聯副主席胡蘭平先生;
文學博士,A大學文學院院長權高潮教授;
文學博士,B大學中文系主任賈亦真教授;
著名書法家,《長篇小說》總編輯鄭天河先生;
著名詞作家、詩人,華潤文化產業集團總裁趙南北先生;
本書作者,著名作家馬兵先生;
……(以下省略10人)?!?/p>
念了一串名單后,主持人清了清嗓子:
“現在,我還要向各位介紹兩位我們特邀的專家,一位是亞洲神獒研究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藏獒藝術研究院長,也是本次研討會的策劃人之一龐龍先生(此人便是胖子)。還有一位是以藏獒油畫聞名于世的著名油畫家傅逸詩先生。今天,他們帶來了另一類藏獒作品,就是龐龍先生精心養護的藏獒,也是小說《獒靈》中的原型,還有傅逸詩先生繪制的藏獒油畫系列作品……”,此時全場掌聲噼里啪啦響了起來。
我的臉在發燒,有點撐不住。這“著名”肯定是胖子亂推的。但研討會的開場如此別開生面,胖子這策劃還真是沒得說。我忙將手機的錄音功能打開,心想不能錯過了這次難得的文學掃盲機會。
“下面進行會議的一項特別議程,請龐龍先生展示來自青藏高原的圣犬——天下無敵的獒王。”
隨著主持人的目光,所有與會者的頭唰地一下扭向會場的入口。
胖子不知從什么地方牽上來一只通體漆黑的藏獒。只見那高及胖子腰部的藏獒有一身閃著幽光的黑色長毛,宛如雄獅般濃密的鬃毛中露出輪廓分明的獒臉,脖子上戴著一個猩紅色的絲絨花環。它邁著慢吞吞的腳步,微張著嘴巴,有白色的粘涎從口角垂下,果然不是一般的狗啊,眾人發出嘖嘖的贊嘆聲。這時,胖子發出口令,那藏獒便蹲坐著,眼光冷漠地脧視著眼前的一切。人們有的邊看我的畫,邊看這只藏獒,會場上有嗡嗡的聲波在震蕩:“傳神啊傳神,傳……”。
我忽然感到自己這身行頭有些不太對勁,便裝出熱了的樣子把紅圍巾摘了下來。摘下來又有些后悔,我疊著圍巾,心中暗罵胖子的餿主意。
“展示完畢,請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送獒王退場”,主持人宣布道。
全場再一次掌聲大作,胖子向大家鞠躬致謝后威風凜凜地牽著藏獒退下。
研討會正式發言開始,由那位著名文學評論家胡蘭平副主席打頭。五十多歲的副主席保養得很好,身軀微胖,皮膚滋潤而細膩。他熟練地打開面前的麥克風,用手指輕彈了一下話筒,眼光環掃了一遍全場,語氣徐緩而堅定地說道:
“長篇小說《獒靈》的問世,是小說界的一件大事,也必將成為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我認為,馬兵先生在長篇小說《獒靈》中提出了極具現實意義的全新理念,這就是‘獒靈理念’,也就是在藏獒的靈魂中體現出來的一種忠誠、堅定和頑強拼搏的理念。在當前精神缺失、道德淪喪的情況下,我們亟待需要一種能喚起民眾、振奮精神、拯救道德的精神載體。馬兵先生的《獒靈》正逢其時,這不僅是長篇小說創作上的突破和文學史上的里程碑,而且是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上,繼以中國龍為代表的龍馬精神之后又一次理念上的突破,是民族精神領域的一次質的飛躍。獒靈理念的提出,對于我們今天精神的重振,大國的崛起,世界和平的維護,都具有十分深遠的戰略意義與重要的歷史意義……(以下省略500字)”。
發言輪到文學博士、A大學文學院院長權高潮教授,這位教授的風格與前面那位副主席不同,慷慨激昂,聽著痛快:
“……沒有大抱負就沒有大信仰,沒有大信仰就沒有大作品,沒有大作品就沒有大文化,沒有大文化就沒有大民族,沒有大民族就沒有大國家,大國的崛起,需要一種精神,這是什么精神呢,我想,我們從藏獒身上找到了答案……”。
? ? ? ? 他一口氣“噠噠噠”地下來,像重機槍的點射。胖子不知什么時候回到座位,他看我凝神聽講的樣子,向我擠巴了一下眼。
? ? ? ? 后來發言的幾位都相當有水平,真正使我長了見識的,是那位著名詞作家、詩人趙南北總裁。他身著一身質地很好的黑色套裝,敞開的領口中露出金燦燦的項鏈,左手腕帶一塊碩大的手表,右手腕則套了好幾串五彩閃爍的手串,與文化產業集團總裁的身份很是相符。
趙總裁拿出一幅裝裱精美的宣紙卷軸,兩旁有身著大紅錦緞高開衩旗袍的女服務員協助徐徐展開,顯得特有派。
他用帶有東北腔調的普通話,抑揚頓挫地吟誦道:
“文壇崩壞兮,出驚天曠世之佳作;小說頹敗兮,現動地匡時之瑞文。今有奇書名曰《獒靈》,取獒之靈兮而賦其形,順應其時兮與勢相迎。樹不朽巨制遏文壇之崩壞,立萬世文章止小說之頹敗。獨樹一幟兮執長篇之牛耳;力挽狂瀾兮控藝苑之馬韁。文氣之豪直逼‘魯郭茅’(指魯迅、郭沫若、茅盾);筆鋒之健力超‘巴老曹’(指巴金、老舍、曹禺)。諾貝爾因之而瞠目;普利策為其欲傾倒。
獒之靈兮睥萬物,獒之魂兮貫長虹。乃康熙命名兮謂之蒼猊,踞廟堂兮輔賢政;因通靈天人兮世稱忠犬,鎮深宅兮避邪風。立世界屋脊高瞻東西世界兮,臥亞洲天路遠矚南北半球兮。雄吠一聲呈紅霞兮,利爪舒展驅黑霾兮。獒靈乃中流砥柱堅不可摧兮,是定海神針永鎮乾坤兮。逢明主必助其成千秋偉業,遇青天定襄其為萬世太平。造化精靈乃國之瑰寶兮,獒之靈魂將丹青長駐兮、史冊永載兮?。畹酱怂窒蛭业漠嫹较蛞粨])”
此時我身上熱血沸騰,有人伴隨著掌聲像在堂會里看戲般的高聲叫好!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三
? ? ? ? 研討會在激越的氛圍中開了一上午,馬兵先生最后還以極其謙遜的態度介紹了創作經驗。
? ? ? ?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間,眾人帶著未盡的興味邊走邊談,到已經安排好的農家飯店吃飯。所謂農家飯店,其實是在度假山莊建造的幾座鄉村風格的餐廳。我仍舊緊跟胖子,還有幾個博士、教授之類的會議代表走進一個四合院式的餐廳。
雖是秋天,中午的陽光依然燦爛無比。餐廳的屋檐下掛滿了不知什么材料制作的假辣椒、假玉米、假蒜頭,紅紅綠綠的也倒是好看。那些沒有經過觀察訓練的博士和教授們信以為真,稱贊不已,我兀自發笑。不過,這所院子的建造卻頗為考究,房基四周及臺階全部用大塊青石砌成,庭院中有一個小小的水榭花園,綠色植物環繞的池塘中有錦鯉游動,亭榭下花木扶疏,幽雅宜人。一只毛色深灰且蓬亂的狗半瞇著眼,伸展著四條腿趴在有斑駁陽光的石階上打著瞌睡。
我打量了一下這只狗,跟胖子說:“嘿,這狗挺會選地兒的。”
胖子鄙夷地瞅了那狗一眼:“這是從哪里跑來的串串兒?!?/p>
“串串兒是什么狗”,我忙問。
胖子笑了起來:“串串兒就是雜種,什么狗也不是。”
是啊,這只狗確實長得難看,不過讓人感到很特別。我又回頭看了一下,只見那狗透過垂掛在前額上的鬣毛瞇著眼睛似乎在審視著我,它的神情頗似一個當紅的青年作家。
眾人走進餐廳落座后,餐廳老板很快將菜端了上來。還真是農家宴哩,有炒山筍、拌野菜、油炸蜂蛹等等,真正壓席的是一道名為“紅四野”的大拼盤。這取自我軍一支赫赫有名的野戰部隊番號的菜,其實是紅燒的野兔、野鴨、野雞和野豬肉。菜上齊了,領席的胖子端起酒盅對大家說:“為研討會的成功舉辦,大家干一杯!”一番互相碰杯后,那盅高度白酒被我一口喝干,胃里火辣辣的。
“來來來,大家先嘗嘗這個紅四野?!迸肿诱f罷便伸筷子叨了一塊肉送進嘴里,大家也紛紛下筷吃了起來,味道還真不錯。
“這個紅燒可以說是中國人的第五大發明。”胖子嘴里嚼著肉嘟嘟囔囔說,“你說這些東西如果不紅燒,怎么下口?!?/p>
“是啊,怪不得外國的野鴨野雁活得自在,是因為外國人不懂紅燒的做法”,有人說。
“對啊,這不都是紅燒惹的禍嘛?!迸肿诱f罷又來了一口,眾人也邊笑著邊將筷子一起伸向“紅四野”。
餐廳的門開著,老板不斷進來給大家添酒。這時,那只被胖子稱為“串串兒”的狗鉆了進來,它貼著墻角不聲不響地轉了一圈后便蹲坐在我腿旁。當門坐的那位教授看到后,便喊老板進來趕狗。教授笑著對狗說:“你再不走,一會兒讓老板紅燒了你?!蔽页蛄斯芬谎?,見狗用異樣的眼神盯著說話的教授。
老板聞聲顛著小步跑來,對狗喊著“拉茲,出去,出去!”揮手把這只狗趕了出去。老板陪著笑臉對大家說:“這狗老實得很,從來不進餐廳,今天不知怎么啦?!?/p>
我想起胖子說的話,便問老板道:“這狗是您養的嗎?”
“不是我養的,它是一條流浪狗,都叫它拉茲。說起來也怪,它每天就是中午到院子來歇著,趕也趕不走。不過拉茲有捉耗子的本事。山區的耗子個頭大,一般的貓治不了,拉茲捉耗子有一招,從耗子洞里都能給掏出來,自打它進來,院子里的耗子都嚇跑了,我們就喂它兩口,留它在這里了?!?/p>
? ? ? ? 老板邊說邊給大家添酒:“拉茲是附近村里的一條母狗生的,因它的樣子跟村里的狗不一樣,沒人待見,從小就跑到這里來了?!?/p>
聽老板這一番話,一個博士笑著說:“看來拉茲的爹是來山莊度假大款的寵物,和村里的母狗野合而生的?!?/p>
此時酒過三巡,在座的也都是男士,有人說話也放肆起來:“是外來的狗強奸了村里的母狗吧?!?/p>
“這不對,動物界和人類不一樣,基本上不存在強奸。動物交配需要雌雄兩體的配合,它們的性行為只是單純的性行為,不存在任何其他的外延”,一位教授解釋道。
我認真聽著,跟有學問的人在一起就是長見識。
“是的,根據我養狗的經驗,從來沒看到過狗的強迫行為能成功,如果其中一方不同意,是交配不成的”,胖子接著那位教授的話說。
“那么,拉茲的父系是什么品種,怎么長的這個模樣”,我好奇地問,也開始叫這只狗為拉茲了。
? ? ? ? “看這個樣子應該是湖畔梗的后代,如果是純種的話,這可是名犬啊。”
? ? ? ? 胖子邊吃邊說:“湖畔梗原產地是英國,以前國內少見,現在養寵物的多了,是引進的品種吧”,在胖子說話的時候,拉茲又鉆了進來,還是到我的座位前蹲坐了下來。
“你這是進門時夸獎了它一句,它就記住了你,這狗別看長得丑,聰明著呢”,胖子瞅著我說。
“是不是雜交的狗特別聰明”?我對這個拉茲有些興趣,不再趕它。
“這不一定,實際上動物界和自然界任何物種都是雜交的,所謂純種只不過是長期保存下來的孤品而已。從某種意義上講,雜交才是正道,純種的東西很難存活”,那位教授慢條斯理地接著說。
“那么龐龍先生那只純種藏獒,也是這樣的孤品啦”,有人插嘴說。
胖子聽罷呵呵一笑:“是孤品不差,但我要讓孤品遍地開花,這只藏獒來此地可是負有特殊使命的?!?/p>
“什么使命”,有人問道。
“配種啊,好幾只當地的母獒在等著呢”,胖子得意的說。
“聽說藏獒配種的價格好高,這藏獒配種要收費吧?”
“當然。我花二十萬元買來這只藏獒養大,現在是收獲的時候了?!?/p>
“那么配一次種,對方要化多少錢”,那人接著胖子的話問道,胖子便伸出一只巴掌。
? ? ? ? “五百?”胖子大搖其頭;
? ? ? ? ? “五千?”胖子又搖頭;
? ? ? ? ? “那么是多少?”“五萬!”
? 胖子的話音剛落,全桌的人一片愕然。
“你以為五萬元配一次貴嗎?那母獒一次能產七、八只仔兒,一只仔兒至少能賣2萬元哩。”
原來如此,胖子的確精明得很吶。
“明天電視新聞和報紙把咱們的研討會一報道,就等于給我的藏獒做了廣告,交配一次收五萬元,還得歇歇著來。要知道,現在正是藏獒的發情期,不能累壞了我的獒王啊。”
? ? ? ? 胖子說罷,舉座皆驚。一教授調侃道:“這世道,人不如狗啊,我們當教授的出門講一次課才掙兩千元,你的狗做一次愛掙五萬元,大家評評,這是什么理兒??!”
? ? ? ? 教授的話引得眾人大笑,酒席上又掀起一輪喝酒高潮。
? ? ? ? 在滿場嘈雜中,蹲坐在我身邊的拉茲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嗚咽;那是一種從喉嚨里發出的聲音,低的只有我能聽得到。我看了一下它,拉茲的眼睛宛如襁褓中的嬰兒般地凝視著我,從它額頭上趿拉下的蓬亂毛發中看到那黑亮的眸子,透射出友善、質疑、期盼的目光。
? ? ? ? 我明白了它的意思,便拿起一張餐巾紙,鋪在腳邊的地上,又從餐桌上揀了幾塊帶肉的骨頭放在上面。拉茲便用一只前爪壓住餐巾紙,低頭不聲不響地啃了起來,嘿,這狗還挺斯文呢。
酒席上相互敬酒仍在繼續著。在我舉杯應對的當兒,拉茲又輕輕哼了一聲,我看了一下,那些骨頭啃得干干凈凈,我想再喂它點東西,拉茲卻低頭踱了出去。
? ? ? “看看啊,我就納悶了,同樣是狗,這狗與狗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 ? ? ? 一個教授瞅著邁出門的狗,模仿著一個著名小品演員的腔調惟妙惟肖地說道,又引起眾人一陣大笑。
? ? ? ? 午飯就是這樣在以狗為主題的談笑中結束,大家打著酒嗝和飽嗝滿足地走出餐廳。拉茲依然懶洋洋地趴臥在那一小塊屬于它的地盤上,在惺忪的睡眼中打量著這幫出來的人們。當那個說要讓老板紅燒它的教授走到拉茲跟前時,拉茲突然昂起頭狂吠一聲,那個教授嚇了一跳,被臺階拌了個跟頭踉蹌幾步險些摔倒,引起大伙兒一陣哄笑。我看了一下拉茲,發現拉茲竟有QQ表情中的壞笑模樣,呲著白牙向我眨巴了一下眼睛。
? ? ? ? 哈哈,這個拉茲。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四
下午,會議代表集體外出考察,其實是去附近的景點游覽。我跟胖子打了個招呼,不隨代表一起出去,想找個地方畫畫。再說了,胖子讓我穿的這身行頭,弄得我和他那只藏獒基本“撞衫”。胖子聽了笑彎了腰,雙手抱拳說:“對不起對不起,這純屬偶然純屬偶然”。胖子說罷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塞給我,“這是上午會議的辛苦費,兩千元,一點小意思,請笑納”。開個會有什么辛苦?我納悶。胖子擠眉弄眼地說,“來捧場的都有,給你的不多,幾個發言的教授拿了大頭”。聽了一上午的發言就給兩千元,還有這種好事兒?我還想跟胖子客氣一下,胖子作了個回絕的手勢,“老兄,我們這都是跟藏獒沾的光,好好畫吧,等請你當評委,好處大大地有”。胖子說罷趕緊告辭,說要帶他的藏獒出去配種,急匆匆地走了。
? ? ? ? 我掂量著手中的鈔票,還真不錯,胖子這事兒辦得漂亮。我心滿意足地一覺睡到下午三點醒來,太陽正好。我背起畫箱,向山莊后面的那一片山坡走去。
? ? ? ? 這里的秋天和北方的秋天有些不同,植被的色彩像調色板似的艷麗濃稠。極目望去,遠處的田野鑲嵌著冷暖各異的墨綠、青綠、碧綠、黃綠、灰綠、褐綠樹叢,間雜在金黃色的稻田中匯集成絢爛的交響。眼前的山坡上則布滿了紅色,白色、藍色和紫色的野花,那片搖曳著的蘆葦中有一道閃亮的溪流蜿蜒地從坡底不知流向何處。周圍靜悄悄地不見一人,這還真是個畫畫的好地方。
? ? ? ? 我坐在畫凳上架起畫箱,深深呼吸著含有干燥香草氣味的清新空氣,眺望著眼前這片遠離家鄉數千公里的曠野,心中陡生幾分傷感。微風拂面,耳邊仿佛響起德沃夏克大提琴協奏曲前奏中那段圓號吹出的旋律,空氣中似有金屬的嘶鳴,寥廓而惆悵。我遠望天際,淚水恣肆地流淌。
我拿起畫筆,迅疾地在畫布上勾勒著輪廓。一陣輕風吹過,眼前的野花那細細的莖搖曳著,寂寞的曠野顯得熱鬧起來。此時的陽光也因這些絢麗的野花平添了些許和煦,我在畫布上鋪設著溫暖色調的山坡,把透著緋紫的鈷藍色涂滿天空。
? ? ? ? 畫著畫著,突然,一只狗闖進了我的視野。嘿,那亂蓬蓬的灰色粗毛,撅起的吻部,耷拉在前額上的鬣毛,這不是那個拉茲嘛。
? ? ? ? 拉茲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它看見我,先是站住歡快地叫了幾聲,然后睬也不睬地昂首奔向山坡。瞧它那個傲慢樣,好像這里是它的領地,而我不過是偶爾闖進來的不速之客。
好啦,別動!畫面上有了這狗,顯得生動起來。我迅速地把它定格在那山花爛漫的坡頂上。畫狗可是我的拿手好戲!我一筆蘸上褐灰兩色,只消筆鋒轉幾轉,那蓬亂的毛發便活靈活現地出來了。畫面上有了這團灰色,色彩反而更加明亮。
拉茲還是一個不錯的模特哩。它一動不動地蹲坐在那里,呆呆地昂著頭,像我一樣遠眺著前方的曠野。天空中有幾團大朵的玫瑰色云彩進入了畫面,西落的太陽先是穿過云層,在天空中放射著普照寰宇的光柱。當落入天際邊那層紫灰色的薄云時,頓時成為一個渾圓的橙紅色圓球。碩大的落日將拉茲映襯為一個黑色的剪影并在它周圍鍍上了一圈金色的輪廓。蕭瑟的微風吹拂著它那一身亂蓬蓬的粗毛,拉茲像一個浪跡天涯的俠士般臨風而立,似乎習慣了這天地間日夜演繹的景色。唉,拉茲,平時你都是這樣孤獨地呆在這里欣賞美景嗎?還是像我一樣在思念遙遠的家鄉和親人?
畫面上的色彩對比強烈而協調,好久沒有這樣對景寫生了。絢爛的自然風光讓我找到了色彩感覺,仿佛身處楓丹白露的巴比松村,和米勒、柯洛、盧梭那些我景仰的大師們一起寫生、交談。曾經讓我著迷的田園牧歌般的鄉村風景,如今真實地呈現在我的面前。它靜謐、溫暖、仁慈;它充滿艱難和困苦,卻有一種生長的力量和勞動的美麗。畫家本來就是大地的兒子,而我遠離這片土地已經很久了,在鋼筋水泥的的狹小空間中終日畫著那些暴戾、矯情、虛假的東西,但世間金錢和物欲的牽扯又怎能使我回歸自然,找到這份寧靜和仁厚呢?
當我用刮刀對畫面做最后一次處理的時候,拉茲跑了過來,蹲坐在我身旁看著畫架。好像認出了畫中的它。拉茲一會兒瞅瞅前方,一會兒瞅瞅畫面,像美術學院畫室里專挑毛病的老師。它喉嚨里又發出了那種快樂而低沉的嗚咽,它看著我,我盯著它,那側披在前額上的鬣毛,具有審視神態的眼睛;呵呵,拉茲越看越像那位青年作家。
我收拾好畫具,背起畫箱,扭頭對狗說:“嗨,拉茲,跟我回去吧?!?/p>
? ? ? ? 拉茲愣愣地呆在原地沒有動彈,好像從來沒人向它發過這個命令。直到看我邁開步子往回走了,它才快活地搖動著尾巴,跑在了我的前面。
? ? ? ? 拉茲不像一般的狗走路總是嗅來嗅去的,它是以一種昂讓的姿態伸著脖子看著前方,仿佛是要去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使命似的。它只管走它的路,偶爾才回頭看一下我,好像是怕我不知道回去的方向。我故意慢吞吞地走在它的后面,看著它邁著優雅的步子。
? ? ? ? 拉茲走著走著突然站住了,像是在聽什么聲音,只見它腦袋迅速地擺動了一下,唰唰地向著山坡下的那片灌木叢竄了過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站在那兒怔怔地看著,腦子里突然冒出那首電影插曲《拉茲之歌》的曲調來:
——米法掃西,拉西掃拉法掃米,到處流浪……拉掃法米,到處流浪……拉掃法米……。
晚宴仍是中午的陣容,眾人談話的范圍仍離不開狗。先是關心胖子帶來的獒王的交配戰果如何,大家看到胖子興沖沖牽著他的藏獒去赴約像是他要去跟情人幽會似的,便你一言我一語的拿胖子開著玩笑。胖子笑而不語,只是一個勁地勸大家喝酒。
眾人的話題又轉移到那本叫做《獒靈》的的小說上面,幾個中文系的教授尤其感慨萬千:
“教書不如寫書啊。看看現在這些暢銷書的作家,哪個不是腰纏萬貫。剛出來的作家稿酬排行榜,一個毛頭小子,竟然身價幾千萬。乖乖,可不得了,一本書出來,幾萬人往你口袋里塞錢哪?!?/p>
“唉,寫書掙錢得看是寫的什么書,我用十幾年的心血寫的那部學術專著,在書店的架子上放了快十年了,像骨灰盒似的供人瞻仰。還掙錢呢,買書號我還倒貼了四五萬?!?/p>
“現在不是紙上閱讀的時代啦,你沒見年青人都捧著手機抹來抹去的,誰還有耐心看小說?!?/p>
“還是沒有好書讀啊,有了好書不愁沒人看?!?/p>
“你說那些毛頭小子寫的東西,風花雪月的,一點文化底蘊都沒有,好在哪里?還有那么多人看,真是奇了怪啦!”
“現在有什么狗屁文化底蘊,又有幾個懂文化底蘊的,誰能抓住眼球誰就有文化底蘊?!?/p>
“還真是的,你看那幾個自稱是有文化底蘊的作家,寫些什么東西?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吶。”
“嗨,別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看看人家馬兵,不也出了暢銷書嘛?!?/p>
“是啊。他能寫獒靈,咱就不能寫個獒魂;你寫日子,我就寫月子唄?!?/p>
? ? 說著說著,又引上小品了。作為一個文學門外漢,我饒有興味地聽著教授們的論辯。
“人家寫獒靈,是有生活的;你要是寫了獒魂,搞不好就成了糊墻紙啦?!?/p>
? ? ? ? “哼,什么生活?還不是跟風嘛?,F在寫什么都是一窩蜂,什么官場、穿越、盜墓、懸疑、魔法,唉,這世道,文學的悲哀??!”
? ? ? ? 一個教授瞅著我說,“美術界不也這樣嘛。畫一個東西引起關注,馬上就有一批跟著畫的;你看吧,等咱這次會議一報道,畫藏獒的更多了。”
話題引到了我身上。其實剛才我聽著教授們的談話,心里還想著下午的事情,也想借這個機會說兩句感受。還沒等開口,胖子端起滿滿一杯酒來:
“好好好,不管是寫日子還是寫月子,祝大家都有個好身體,有個好心情,我干了這杯,大家隨意啦。”說罷仰脖喝下。
“為這次研討會圓滿成功,為明天的考察活動順利,我們也干杯!干杯!”大伙兒響應著,于是又來了一番杯盞交錯。
明天的考察活動實際上是到一百多公里外的一個名勝參觀。大家都興致勃勃的,我卻一點興趣也沒有,心里還在回味著下午發生的一切,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一幅幅絢麗的畫面,真是美極了,不把它畫出來,簡直就是罪過,一種從未有過的沖動在心中翻騰著。
飯后回到房間,我跟胖子談起下午畫畫遇到拉茲的事情。胖子晚上喝了不少,臉紅撲撲的,看出來他心情不錯。
? ? ? ? “老兄,狗這東西,千萬別和它搭上,不然你會放不下的。狗就是狗,是為人服務的?!迸肿哟蛄藗€響指:
? ? ? ? “老兄,吃飯的時候我沒多說,初戰告捷,今天十萬元到手了,我要好好照料一下狗,明天還有兩家。還有你的畫,一萬元一幅怎么樣?我找到了買家,老兄發財了,可別忘了你龐老弟啊?!?/p>
? ? ? ? 一萬元?這可比我期待的價位高啊;雖然很是感謝胖子的操勞,但此時我已覺得無足輕重。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五
第二天一早,我換上了棉套衫和牛仔褲,背著畫箱又去了昨天那個地方。
? ? ? ? 初升的太陽剛及遠處幾棵大樹的樹梢。有幾個農民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勞作著,堆著一個個像饅頭似的草垛。山坡上那一大片蘆葦在逆光中搖曳著閃著銀光的葦花,簇擁著那條嘩嘩流淌著的溪流。眼前風景的色彩雖不如昨天下午,但層次極佳,我掏出相機,從取景框里捕捉著一幅幅生動的畫面。
? ? ? ? 我拍著照,又想起拉茲來,這狗還能到這里來嗎?心里想起昨晚胖子的那番話,悵然若失中又暗自發笑。
帶來的畫框昨天用了,我取出一大張水彩紙,用膠帶固定在畫板上,又提著水罐到小溪邊取了水,再打開一盒丙烯顏料,調整好畫架的角度,好了,一切搞定。我深吸了一口氣,蘸著顏料先把大調子鋪上。
? ? ? ? 畫筆在粗糙而吸水性極好的紙面上發出唰唰的聲響,感覺好極了。色彩在筆下好像有了靈性,渾厚而鮮亮;不像是我在用筆涂抹色彩,而是畫筆跟著色彩在走。
? ? ? ? 太陽越升越高,在大地上鋪設著華麗的金黃。那片閃亮的葦花不見了,深褐色的蘆叢在陽光下呈示出渾厚的體積。我陶醉在眼前的景色中,按最初的感覺表現著心中的畫面。多年不出門寫生了,關在家里看著照片畫畫,哪里有這種色彩感覺?可偌大個的城市,到處都是新建的高樓,清一色的玻璃幕墻,走出十里地也看不見山找不到水。我嘆了口氣,瞇著眼睛手持畫筆對畫面色彩作著最后調整。
? ? ? ? 忽然,蘆叢嘩喇喇地一陣搖動,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中鉆了出來,嚇了我一跳,手握著畫筆怔住了。我當是來了一只什么野獸,定睛一看,哈哈!原來是拉茲。
? ? ? ? 我站了起來,手握著畫筆在空中揮舞著,口中“嗨嗨”地大聲喊叫。拉茲見此先是立住看著我,爾后突然奔跑了過來。這狗跑起來速度極快,幾下子就從蘆叢那邊竄到我的身邊。拉茲不知在哪里弄得身上臟乎乎的,四爪粘著泥巴,蓬亂的粗毛上掛著零零落落的草籽,十足的一條野狗。它才不管這些呢,歡快地哈拉著舌頭蹬著后腿往我身上撲著,我摸著它的腦袋躲著它粘滿泥巴的爪子,想把它安頓下來。這狗不像昨天當模特那樣老實了,和我親熱了幾下忽地又竄了出去,在山坡的草叢中嗅來嗅去,用爪子亂掏一氣。
畫完了這幅畫,我拿著調色盤和畫筆到小溪邊清洗,拉茲也跑到溪流邊轉來轉去的不知忙活些啥。中午的太陽曬得身上熱乎乎的,水比早晨來的時候溫和了許多。我仔細地清洗著調色盤,盤中的顏料在清澈的溪水上蕩漾開來,形成五彩的波紋。我呆呆看著那色彩變幻的波紋,手一松一支畫筆掉落在水中,我伸手抓了一下沒抓住,畫筆便順著溪流地漂了下去。就在這當兒,在溪流邊轉悠的拉茲縱身一躍跳進了水中,它四爪劃拉著向畫筆漂流的方向游去,撲棱撲棱地濺起一片水花,在沒有多遠的地方一下子就用嘴叨住了筆。
? ? ? ? 帥呆了,伙計!我高興地歡呼起來。
? ? ? ? 拉茲叨著筆跑到我身邊,它仰著腦袋抖落著身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大眼珠子像個頑皮孩子似的盯著我。我不顧它身上濕漉漉的,一把抱了它起來,拉茲的腦袋靠在我的懷中,呼呼地喘著粗氣,身子有些微微發抖。
? ? ? ? 來吧,伙計!看你這臟乎乎的樣子,我干脆給你洗個澡吧。我把拉茲放在水中,把畫箱里的一瓶洗手液統統涂抹在它的身上,從頭到腳搓洗著。拉茲一動不動地站立在水中,渾身是白色的泡沫,蓬亂的毛發變得光滑而柔和。我雙手細心地搓揉著它溫熱的身子,拉茲乖乖地低著腦袋,它大概從未這樣洗過澡。我雙手捧著清水,把狗沖洗的干干凈凈。
? ? ? ? 洗過澡的拉茲變了樣子,本來蓬松的毛發一綹一綹地耷拉著,一付落水狗的狼狽相,我開心地大笑起來。拉茲見我笑,表情羞澀起來,樣子頗為滑稽。我從畫箱里找出毛巾擦干了它的身子,理順了它的毛發,嘿,拉茲像一個瀟灑的小伙子啦。它溫順地依偎在我身邊,伸著粉紅色的舌頭舔著我的手。我突然心頭一酸,唉,伙計,下午我就要走了,以后我們還能重逢嗎?
? ? ? ? 我突然想起要和拉茲留個合影,便取出相機設置了自拍功能,畫架充當了三腳架。我盤腿坐在草地上,把拉茲攬在懷里,反復地照了幾幅,又撥到相機的回放檔上看了看,顯示屏上燦爛的太陽當頭照著,人和狗都看著鏡頭咧嘴傻笑。
我端著相機邊看邊笑,突然想到一個更好笑的問題。我千里迢迢地來到這里為了什么,是來賣畫,還是來畫畫,還是為了這條流浪狗?那些爛熟于心的藏獒形象怎么就消失了,占據著我思維的是這條流浪狗,還是眼前這片讓我動情的大地?我想不清楚這個問題,只是無比愛憐地看著這個既陌生又熟悉,全然不顧我的感受的自由自在的家伙。
胖子和那些外出參觀的人中午不回來吃飯,我便一人到那個農家飯店隨便吃點東西。拉茲仿佛知道我要去哪里,這也是它每天中午必去的地方啊,拉茲昂首闊步在前引路,我在后面默默地跟著,它真是只不同尋常的流浪狗。
? ? ? ? 到了飯店,老板見狗跟著我回來,笑呵呵地踢了它一腳,“你這東西,這么快就找到主人啦?!崩潯巴敉簟钡膶习褰辛藘陕?,搖頭擺腦地朝著它歇息的地方就去了。老板早給我準備了滿滿一大盤子蛋炒飯,我端著飯從房間出來,坐在亭子的石凳上,找來老板盛狗食的盤子,扒拉了半盤子米飯里面,我對拉茲說,“伙計,咱們一起吃吧”。
? ? ? ? 拉茲毫不客氣地嗅了嗅盤子,埋著頭唧巴著嘴大吃了起來。我邊看著狗吃,邊大口地把米飯扒進嘴里,這飯好香。
吃完了飯,我拍了拍拉茲,“好啦,伙計,再見了?!惫飞熘绷怂闹吭诘厣?,側著腦袋像是聽明白了我的話似的點了下頭。
我出門時又回頭看了一眼拉茲,狗也在看著我。
回房間收拾了一下行李,又細細看了我這兩天的畫,這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獲,心中頗為得意。油畫還沒干,我小心地用護框裝好,等會兒就要乘車去機場了。
門鈴響了一聲,我忙去開門,是胖子進來。他見我畫的畫,點頭贊嘆道,“好畫,好畫,老兄,不虛此行吧”。
? ? ? ? 胖子從挎包里掏出一個大紙袋塞進我的行李箱,“這是賣畫的七萬元,三幅畫替你送了領導,算是給我的酬勞啦”,胖子眨巴著眼笑著說。
? ? ? ? 我把那袋錢遞給胖子,“說好了,畫賣了錢都給你,你忙里忙外的不容易,我出來也沒化一分錢?!?/p>
? ? ? ? 和胖子推讓的當兒見他的手指頭纏了紗布,我正詫異,胖子搖了一下頭,“讓狗給咬了一口,唉,發情期脾氣暴躁,給它介紹了這么多女朋友,還不感謝我”。
? ? ? ? 我皺了下眉頭,“要打狂犬疫苗的”,“打了,打了,不要緊的”。我打開紙袋取出三萬元拍在胖子手上,“龐會長,這算是我對你的慰問和給亞洲神獒研究會的贊助啦。”胖子笑了,“好吧,你家里的畫我全包銷了,回去繼續畫?!?/p>
? ? ? ? “我不想再畫了?!?/p>
? ? ? ? “為什么?”
? ? ? ? “等回去再說吧。”
到乘車的時間了,我提著行李和胖子一起走出了酒店。
面包車早等在大門外,我和胖子前后鉆進車里,并排坐在一起。汽車發動了,我扭頭看了一下窗外,迅速地拉開了車窗。
拉茲正蹲在離車不遠的地方,怔怔地看著這邊。
? ? ? ? 再見了,拉茲!我把手伸出車窗,向拉茲揮動著。拉茲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看著汽車緩緩地移動,我仿佛看到與它初次相遇時的目光。汽車絕塵而去,我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胖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聲不吭。
? ? ? ? 說起這條流浪狗真是不可思議,它竟改變了我的藝術道路。好多年前的事了,至今我還經常想起它,難道就是因為我多看了它一眼。后來我跟朋友們說起這個故事,大家開玩笑地說,你可以玩文學了。不過要是具有文學性的話,你應該構思一個情節讓流浪狗跟藏獒PK一下,這主題就鮮明了。是啊,這還真有點意思。但故事就是這樣,我無法改變。有時想起這條狗來,真想再去那個地方看看。和胖子說了這個想法,胖子說不就是一條狗嗎,有什么啊。即便你去了,也未必能找到它;找到了,它也不一定認得你;有這個過程,就足夠了。胖子還拿他養的那條藏獒作比方,當年那么紅火的一條狗,最后還不是因為狂躁難馴被送回了老家,現在還不知道在那個野地里亂竄呢。
? ? ? ? 還是胖子說的有道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4年2月完稿于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