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晚上,天空里星星很多,亮的暗的,一閃一閃的,都是夜的眼睛;房前場地上的草叢里,蟲鳴片片,此起彼伏。我赤著上半身,坐在走廊上,走廊上的燈在地面上映出我的影子。我望著遠處,遠外的東西皆被夜色包圍了,靜得可怕。該死的蚊子在我的耳邊嗡嗡的鬧,又在我的腿上,手上,背上咬出了幾個包,我起身向大門里望了望掛在客廳墻壁上的鐘,又仍然坐回去。過了八點。媽媽還沒下班。
十幾分鐘后,一道黃光從大門前不遠處射過去,照清了遠處的樹木,同時又響起了車子行駛的聲音,媽媽在鄰居家新建的空房子的拐角里出現了,在電動車發出的黃光后面,頭上帶著頭盔。媽媽在走廊前的臺階前下了車,并不關了電動車子,而是借著電力要把車子推上走廊的斜坡。我為媽媽開了大門。
“媽,這么晚下班啊,都快八點半了!”我說。
“你在外面做什么,小心蚊子吃掉你,還不快進來。”
“我等你一起吃飯。”
媽媽推著車進了客廳,我跟在媽媽身后。媽媽給電動車插上電源,往廚房看了幾眼。爸爸在做飯,弟弟在里間的衛生間洗澡。
“拿了食給雞和鴨子吃嗎?”媽媽問我。
“拿了,用昨天的剩飯拌著糠粉給它們吃的。”我答道。“媽,那一桶子谷子快吃完了”
“吃完了再去打”。
說著,媽媽又進房間拿了手電筒,照著去房子西邊的雞籠子看雞鴨。雞籠子建在我家房子和鄰居家老房子寬半米的夾道里。我嫌雞籠子臟,味道又大,站在走廊上并不下夾道去。媽媽一個人下去了,把手電筒的光照到雞籠子里,彎腰伸進半個身子去,一會兒,媽媽出來了,把撿的雞蛋和鴨蛋放在雞籠子頂上,用木板子抵住了雞籠子的門,兩只手拿著雞蛋鴨蛋,把手電筒夾在腋下,向著我這邊走來了。媽媽數了數,發現鴨子少了一只,有點生氣的對我說:
“少了一只鴨子。雞和鴨子進籠的時候你沒算算少沒少?”
“我喂了食后就看電視去了,沒看到它們進籠,我也不知道會少了一只鴨子。媽,那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明天下班我到村子上去問問,要是明天沒找到就可能被人捉了殺了吃了。”
“媽,你明天有那么早下班嗎?”
“我也不知道,這該死的廠子,每天的事都沒個定數,有早的時候,有晚的時候。我若回來晚了,你去找。到村口田里去找,鴨子都在田里玩水。”
“嗯,媽,我知道。”
“媽,趕快進去,蚊子好多。”我接著說。我才發覺我們在走廊上站了好一會兒。
“要是找不到,就是朱家村的人捉了去,這黑心的人,上次就吃了我一只。”媽媽又說了一句,進去了,我也跟著進去了。
村子上雖然大部分人都出去了,但沒出去的家家戶戶都養了雞鴨。涂老師一家就養了四五十只雞和鴨,專門等她幾個兒子回家殺給他們吃的。鴨子從小養到大,費了時間精力不說,吃掉的東西就很多。我不知道別人家養雞鴨是怎樣,但是我家養雞鴨不單是撒一把谷子給它們吃,也去園子割菜喂它們,有剩飯剩菜時也會留給它們吃。因此家里丟了一只鴨子算是一件大事了,但因為丟的次數多了,媽媽對于丟鴨子這件事情的態度變得和緩了很多,對我也不再有太多的責備,而是想辦法盡力的找到那一只沒回家的鴨子。而根據以往的經驗,走丟的鴨子一兩天里會找著伴回來,因為其他雞籠子容不下一只陌生的鴨子,否則,便很有可能被壞心的人捉住殺了吃了。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在飯桌上。爸爸第一個吃完飯,到房間里看電視了,弟弟隨后放下筷子也去看電視了。媽媽還在吃著,幾個菜盤子已經空了,在盤底鋪了一層厚油,余下的菜盤子里的菜也所剩不多了;飯碗旁除了胡亂放著的油油的筷子,還有一些扔掉的骨頭和菜屑。桌子正上方,天花板下一個吊扇呼呼的轉著圈。我早吃完了飯,仍不離了桌子坐著,媽媽因為吃飯前要喝一碗冰啤酒,吃飯時又喜歡嚼那些我們不愛吃的甚至要扔掉的細碎,吃飯便特別慢,但這時候碗里的飯也不多了。
我突然想起幾天前丟鴨子的事情,于是我問媽媽:
“媽,鴨子找到了嗎?”
“被人吃了。”媽媽搖搖頭,表示沒有找到的意思,且表情平和,并不顯得生氣。
“被人吃了?被誰吃了?”我有點驚訝了。
“夯哩他爺爺”
“媽,你怎么知道的,你上他家找了?”
“我當然找了。他家門前不是有一個池塘嗎,我們村的鴨子都在那池塘里玩,我們家的那只鴨子就是被他用網子撈了去的。”
“哦……”
“那池塘里養了些魚,要不全村的鴨子怎么都要去那池塘里玩,田里也有水倒不去了。”媽媽說話的聲音小了些,營造出了一種神秘的氣氛。
媽媽又接著說:
“前些日子,小鈴家也丟了一只鴨子――她不是養了兩只鴨子嗎――也是滿村里找,在朱家村也找遍了,最后也是找到了他家里,要了回來的,要不然也要被他吃了。”
“哦……,他是這樣的人嗎?”我若有所悟。
“別看他個子矮矮的,又瘦,六,七十歲,他精得很呢,一張嘴巴子又會說。”
“媽,那你是怎么做的,他這樣捉了我們家的鴨子吃了,不就是小偷嗎!他這也太不道德了!”
“我也捉了他家的一只鴨子。”媽媽說這句話時又壓低了聲音。
“偷的?”
“要的!”
“怎么要的?難道他會給你?你這樣不也是偷嗎,那只鴨子在哪里?”
“關在我們的雞籠子里。”
“媽,你這……”
“我這怎么算偷的,我向花離要的。”
“啊!?”
花離是夯哩他爺爺的兒媳婦,嫁到王家村來,有十多年了,生了一個兒子,也有十多歲,現到社會上混日子去了。他丈夫幾年前患病死了。花離從小有語言障礙,說話嚴重結巴,為了讓別人聽懂她的話,每次說話時都把臉憋得通紅。因此村里的婦人碰到她總愛逗她。我媽就特別喜歡學她說話。
“你這算什么,你向花離要,她知道什么!”
“怎么不知道?花哩只是嘴巴子打結,不會說,人又不傻。那天早上我去她家,我問她‘花離,你家里是不是多了一只鴨子’,‘嗯,前……前……前天我去撿蛋,有一只剪了尾……尾……尾巴的鴨子,不是我家的(學花離說話)’,我又問‘那只剪了尾巴的鴨子呢’,她說‘被……被……被我公公帶……帶……帶到新建縣去,吃了’,我又說‘花離,你公公吃了我一只鴨子,我也要捉你一只鴨子去’,‘好……好……好嘛,你……你……你捉去’。”
媽媽學花離說話的樣子把我逗笑了。不過我還是堅持說:
“媽,你這樣不厚道。你該向她公公要。”
“她公公早跑到新建去了,現在都沒回來呢。那天早上我原是要找他的,但沒有看到他,只看到花離在家里掃地。我問她‘你公公呢?’,‘到……到……到新建去了。’”
“他為什么要把鴨子帶到新建縣去吃?在家里吃不行嗎?”
“我們村里這么小的地方,哪個家里吃鴨子一會子就知道,他肯定要到遠點的地方去吃,他精得很呢。新建縣有他親戚,他帶給他親戚吃去了。”
“他心虛。”
“是哦”
“哦……”
我和媽媽都笑了。
“媽,那他知道了怎么辦?”
“知道了就知道了,是他偷了我們家的鴨,他不會說的。”
“他不敢說。”我接過媽媽的話,又說:“那只鴨子怎么辦?養著嗎?”
“別人家的鴨子養不神(熟)的,它早晚會跑回去的,養著它只會浪費糧食。”
“吃了它嗎?”
“嗯,拿給你住在新建縣的大姨去吃。我明天上班就帶過去。”
……
夯哩他爺爺在我們村里做著一份收垃圾的工作,每天早晨都會收那有人家的門前放著的綠色垃圾桶里的垃圾。每次他來我家門前收垃圾時,都是鐵著臉的,低著頭只顧著用火拑夾垃圾桶里的垃圾。這事發生后,也依然是這樣,鐵著臉,不說一句話,我便無從猜想他對于這事的反應了。或許他到得村上其他人家里收垃圾,也都是鐵著臉,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