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船中的預言者

“我們身處于某種單向的滲透之中,遵循著規則生活卻不知道規則究竟為何。因此,我們既無法有意識地遵從它,也無力自發地反抗。從根本上說,我們被強制在‘黑暗中跳舞’。”——《語言與悲劇》柄谷行人


我在威尼斯的修道院圖書館查閱有關愛克哈特的資料時,偶然發現了一本錯夾在書架里的戲劇集。我隨手翻了幾頁,認出這是幾年前出版的希臘文版索福克勒斯戲劇集。

在我它將它合上時,有一頁從書中倏然掉出,飄落在地。

我將它撿起時掃了眼它的開頭,只此一眼,我卻被命運所攫住。那是一句簡短的希臘語,我顛來倒去地讀,反復確認它的意思。

此話出自盲人預言家特瑞阿西斯之口,他向俄底浦斯隱秘地揭露了他終將到來的命運。如若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那么伴隨他生命的結束預言是否也應沒入死亡的黑暗?

可這預言活了下來,并與我二次相遇,此時它已成讖。第一次聽見它時,我還是個孩子,并不能識別出文字的裂縫下透出的命運的訕笑。而如今我站在昏暗的書架間,千百年前的預言讓我脊柱發涼。我感到敬畏,感到茫然,意識到我與這錯位的戲劇集的相遇并非偶然。它出現在我久遠的記憶中,又在無數夜晚困擾我于夢境。這夢境始于一個女人的死亡。

我在南部港口的修道院長大,每年夏天孩子們都會像舉行定期的儀式一般,聚到海邊等一艘船。它到來的日期不定,有時早,有時晚,跟隨著海浪往岸邊靠攏后就會被礁石卡在淺灘。

它最初到來時引起了無數人的好奇,所有人聚到海邊只為看看它在海浪間沉默著搖擺。人們向它喊話卻沒有回答,謹慎的居民就這樣讓它在海鷗群中晾了三天。在確認了它沒有什么危害后,終于有人駕了一艘小船去探探情況。他們上了船,隨處轉了轉,回來時面色灰沉。他們說甲板上有好幾具尸體已經被鳥吃的只剩骨架,船艙里還有一些,有些正常,有些則面目扭曲。至此它是一艘幽靈船的說法在城里流傳開來。但是后來有見多識廣的外來商人揭露了真相,在北邊的一些地方,城里的人會定期把無力收容的瘋子以及麻風病人載到船上,讓他們順海流漂走,他們把這種船稱為“愚人船”。

謎底揭曉了,人們的興趣也隨之退潮。黑死病的記憶還沒完全淡去,為了杜絕疫病從死者之船蔓延到海鳥身上,再由海鳥帶到城鎮的風險,每年人們都會清理愚人船上的尸體。

伊希爾就是這樣在船艙被發現的。

她被抬到修道院來時渾身散發著惡臭,骨瘦嶙峋,氣息微弱,幾乎看不出是個活人。嬤嬤聽說船上有麻風病人,不肯收她。抬她來的那人卻說顯然只有上帝能救她,之后將她丟在修道院門口便離去了。

在幾個人合力檢查完她身體,確認沒有皰疹和瘢痕后,她被安置在了一個單獨的房間內。每天有修女為她擦拭身體,并喂食一些流食。她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確如那人所說,剩下的要看上帝的旨意。

快一周后,她奇跡般地睜開了眼睛,咿咿呀呀地發出些教人聽不懂的話語。嬤嬤試圖詢問她的名字,她卻緊緊閉上嘴巴,直到第二天她才自言自語似地發出幾個音節,連貫起來就是“伊希爾”。

伊希爾對時間和空間的概念非常模糊,上一秒她還知道自己躺在修道院的床上,下一秒就認為自己在特洛伊的神壇前。有趣的是,她堅稱自己是一名預言者,她曾煞有介事地告訴嬤嬤君士坦丁堡即將陷落于土耳其人之手。這些事情我們稱之為歷史,而對伊希爾來說,這卻是尚未發生的未來。在她的概念里似乎沒有過去這回事,她的生命總在時空中流動,可以在某一時間點上停下成為任意一個人。但總的來說,她活在時間上的“現在”,其生命的意義是將“現在”所見之“未來”傳達給世人。按照這種想法,她對自己的定位其實并沒有錯。

但無論怎么打聽,她從來說不明白自己是在哪里上的船,又是怎么在沒有食物的船上活下來的。其實她的回答很清楚。根據她自己的說法,她登上的是從斯堪的納維亞出發的維京人的船,某天這艘船在大洋上遇到了“阿爾戈號”,船員們慷慨地分給了她一些食物。從邏輯和事實上看,她確實是瘋了,不過難以否認這個故事很有吸引力。

她大部分時間用來睡眠,清醒的多半時間在發呆,即便是瘋癲狀態也最多是說些人們無法理解的預言。修道院里的孩子們都對她十分好奇,每當修女給她送飯時都會扒在門邊偷聽她們的談話——這也是我為什么知道這么多關于她的事跡的原因。然而嬤嬤曾明確表示過并不希望我們與她過于親近,當修女收拾完伊希爾的餐具往門口走時,大家就一哄而散飛快地溜走。

有次晨禱過后我與嬤嬤提起此事并問及她原因。她擺弄著手中的念珠,隱晦地回答我伊希爾跟常人不太一樣。我表示我們都知道她被癔病所控制。嬤嬤表情微妙地笑說她并不是這個意思。對話到此戛然而止。很多年后,我依稀體會到她的反感實際上來源于畏懼,畏懼又和信仰共生。然而我們談及信仰會說到神的名諱,伊希爾卻只是一個謎。只是所有的謎語也理應歸屬于神的范疇,她是人類規則之外的產物。

我與她唯一的一次交談是在她死的前天。下午時,我照例清掃修道院永遠也掃不干凈的石頭長廊,路過伊希爾門前時,我發現值班的修女將餐具端出來后忘了將門掩上。我從門邊偷偷看她,她正看著窗前的石板地發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問道:“你看見了嗎?”

我確認了一下她是在問我,旋即不明就里地搖搖頭。

伊希爾向我招手:

“到這里來,你會看得清楚些。”

我坐到她的床邊,她如同觸摸砂石一般伸手在虛空中舀了一把,接著拋向窗前。

“看那些閃光。”

我這才注意到她說的是投進室內的光束中飛舞的塵埃。

“陽光是灰燼的陰影。”

伊希爾如同吟誦一般說出了這句話。我感受到她的虔誠,然而她并不是在感嘆或創造,而是將這句話認定是事實教導給我。

于是我問她這是誰告訴她的。她回答說,

“當我在默念時,我總會聽見一個聲音,它并非人類的語言,也不受我意念控制。那聲音永恒在我腦海中詠唱,告訴我世間乃至宇宙的真相。”

我想起她說自己是預言者,或許也跟這聲音有關。在我對她的天賦表示贊嘆后,她卻否認預言能力是與生俱來的。多年前的一個黃昏,伊希爾故鄉的街道上出現了一名盲眼的流浪者。他蓬頭垢面,在大街上四處游蕩。她以為這人是乞丐,便在路過時施舍給他一條面包。那人作為報答對她說了一個預言。“我聽后先是困惑,其后感到震驚,最后不可抑制地悲傷。”她說。她問流浪者是從哪里聽來的這句話,他指指天空飛翔的鳥,又指指自己的耳朵,說有神明駐扎在自己的身體里。隨后他拿出一枚鳥蛋遞到伊希爾手中,告訴她,如果她想從世間的悲傷中逃離就將它吃下去,這樣便能擁有和他一樣的能力。那天夜里,伊希爾聽見蛋殼在腹中碎裂的聲音,第二天清晨她聽見有鳥鳴傳來,那聲音近在咫尺卻尋不見蹤影,伊希爾聽懂了它的話,“我是萬物,是你的靈魂。”她在那之后便離開了故鄉,像荷馬一樣到處流浪,只不過她的詩歌并非來自繆斯而來自命運。

我聽了她的故事,想這可憐人的神居然是一只鳥。我記得拉的化身是鷹,蘇美爾人會祭祀鳥神安朱,我從沒聽說他們將自己的神吃進肚里,更怎會希望唯一的神是他人腹中之鳥。但我又怎么能跟一個瘋子較勁呢。我本來對這個故事有疑問,只是后來那鳥的意象過于強烈,一時讓我忘了自己的疑惑,只好提起另一個問題,那艘穿越了時空的“阿爾戈號”。我不確定她能不能記得,所以先把我聽來的故事復述了一遍,她卻不耐煩地打斷我,點頭稱是,但不是全部。

伊希爾說她所見的某些東西遠比阿爾戈號精彩得多。船上與她同行者白天都很冷靜,只是一到晚上他們就會變得異常亢奮,仿佛有花不完的精力一般拉著她在星空下圍成圓圈舞蹈歌唱,好像遠古的祭祀。她觀察后發現愚人之間似有另一套語言體系,這套體系并非只對人類使用,而是包含世界萬物。因此光有聲音并不足夠,他們將語音分解到最細微的音符,又加上肢體的動作,排列出無數種組合并將其記憶。直到阿爾戈號從地平線出現的那天,伊希爾才明白夜晚的儀式針對的是時空。時間的大門響應他們的號召陡然開啟,這片海域成為了永恒之海。阿爾戈號上的人曾邀請他們去上面參觀,她在甲板看見一塊會說話的木板,伊阿宋告訴她這塊木板能吟唱未來之事。于是她悄悄問它是否已預見了主人的死亡,它卻無論如何都不愿意開口。

在阿爾戈號離開后,他們還遇見無數光怪陸離的景象,有巨蛇圍在世界的邊緣,飛鳥鉆入海中變成大魚,伊卡路斯掉在他們眼前的海里,有人想救他,可海流先一步帶走了那位少年。此外,她說不久的未來西班牙艦隊的碎片將加萊港的海面弄得亂七八糟,荷蘭的商船載著香料浩浩蕩蕩地自東方歸來。

這些都不是最令人震驚的。伊希爾說她看見從美洲的方向升騰起異象。那是某天清晨,一艘巨大的黑船從海平線上壓了過來。她聽見那龐然大物的內部傳來野獸般的轟鳴,隱藏在帆桅之間的鐵柱中冒出滾滾濃煙。黑船怒吼著向太陽升起的方向疾馳而去,它與愚人船一樣沒有槳,卻行駛得飛快,轉瞬消失在光芒里。

愚人船上的人們目送它遠去,集體陷入了沉默。從那天起,他們仿佛被那可怖的黑船抽走了靈魂,一個個陷入沉睡不再醒來。

我起先聽得津津有味,聽著聽著內心卻陰沉了下來。開始的故事我還能理解,往后動用些想象我也能體會,但最后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構建出黑船的形象。這是不該存在于此時的東西,我腦海里盤旋著這句話,隨之感到懼怕起來。我不愿意也不被允許承認伊希爾講的故事存在半點真實,這是對神的背叛。但同時,我卻不由自主地察覺到這故事確被未來的陰翳所滲透。此刻我明白了嬤嬤不讓我們靠近伊希爾的理由,她不在我們當中,也不在神當中,她像伊甸園中的蛇一樣,在命運外引誘我們偏離正道。

我渾身發冷,只想趕快從她身邊逃走。走之前,我想起了之前忘記的那個問題。該死的好奇心讓我做出了悔恨終身的決定。我問她,你最初聽見的那個預言是什么。

伊希爾本來正在神情恍惚地念叨著些我聽不懂的東西,聽聞此言忽然睜大眼睛,她猛地擒住我的胳膊,將臉極近地湊到我的面前:

“‘生你的,叫你死的,都是今天。’終有一天你也會在它之中。”

我費了好大勁掙脫她的束縛,倉皇地逃離了那間屋子發誓不會再靠近一步。

晚飯時我聽見修女在議論伊希爾,嬤嬤決定過幾天就將她送走。她們在猶豫是該將她送去瘋人院還是宗教裁判所。

然而第二天早上,送早餐的修女發現伊希爾死在了床上。她本已好轉,卻死得如此突然,我不禁憂慮她的回光返照是否只是為了將那句預言帶給我。它在不知不覺間竟建立起了我與伊希爾之間罪惡的聯系,或許真是被魔鬼所蠱惑,在這神秘力量的驅使下,我破了誓,鬼使神差地再次偷偷跑去了她的房間。

她的尸體還沒來得及處理,只是蓋著白色床單。

我仍清楚地記得那神秘的時刻,我與神無比接近又無比遙遠。那時候正午剛過,那盞玫瑰形狀的窗正大開,“灰燼的陰影”覆蓋在她軀體之上。我記不清當時是怎么想的,竟大膽地走上前將那床單揭開了一角。伊希爾的臉露了出來,時間停滯在死亡的那一刻,她臉上時而睿智時而恍惚的神情都已消失不見。就在我凝視她遺容時,她那灰紫的嘴顫動了幾下,隨后從唇齒間鉆出了一只鳥。它的羽毛發出褐色的光澤,其貌不揚甚至有些丑陋,我認出那是一只夜鶯。它在伊希爾的臉上蹦跶了幾下,轉眼就飛到窗欞之上,夜鶯歪著頭婉囀了幾聲,然后撲楞著飛出窗去,很快就隱沒在薔薇叢間。

從那以后,海水每晚席卷我的夢境。夢中總有一艘熟悉卻陌生的船在虛空中顛簸,它從時間的荒原滑翔至宇宙的邊際,最終越過視界,融入黑暗的盡頭。夢里,我感到由衷的恐懼與嫉妒,我想喊船將我一起帶走,卻清楚地知道那并非我可觸及的領域,伊希爾的預言將我的雙腳牢牢地禁錮在陸地。

如今命運輾轉,我終于與這預言相遇,卻仍不能說我看清了背后的面孔。有神學家說過,除非盲眼,神不可見;除非無知,神不可知;除非愚者,神不可理解。我思考那預言真正的含義,所有念頭卻像砂礫一般從指間流走。我頹坐在書架間,抬頭看天井琉璃透出的陽光和在光中飛舞的塵埃,有一瞬間我覺得我似乎捉住了它,下一刻它又變得飄忽不定。慢慢地,我開始明白我永遠不可能參透預言的深意,它像夜幕一般籠罩住我,從一開始我就已身處其間,如同腹中的胎兒哪里能知道母親的樣貌。想到這一點,我終于理解伊希爾所說的“最后的悲哀”。只是她的悲哀最終抵達光明之所在,我卻要一輩子被詛咒糾纏。預言和詛咒只不過是循環的起點和終點,從本質上說它們并無二致。

將所有書籍都放回原處,我忘了我要查的資料,也忘了要回哪里去。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游蕩在大街上試圖在熟悉的店鋪和人群中緩解莫名的傷痛,卻感覺處處都落滿陰影與灰燼。

我想起阿伽門農的妻子罵預言者卡珊德拉是個瘋女人時,她回敬道總有一天瘋癲也會找上你。

或許瘋癲早已找上我們所有人,除了我夢中那條載著愚人的船,以及桅桿上歌唱的夜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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