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歲的顧美珍，瘦黑的臉上眼窩深陷，一頭枯黃的卷發胡亂扎起。看著周圍這個年紀的人們含飴弄孫、自在無憂，好生羨慕！在她的印象里，自從結婚后，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這一切都怪丈夫！
在那個物質匱乏、精神生活也不豐富的農村里，起初她也安貧樂道。
一轉眼已經結婚三年，她肚子依然沒有動靜。丈夫和公婆極為不滿，一邊四處求醫問藥，一邊揚言:如果再不生，就去找別人生！
她一邊緊張擔憂，一邊努力配合丈夫，偏方草藥吃了無數，終于在第四年迎來了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激動時刻，這是個如畫般的女娃！
這個女娃的誕生給全家帶來了久違的歡聲笑語，可是在重男輕女觀念根深蒂固的農村里，女娃終究是別人家的人，還得繼續生，生傳宗接代的男娃！
接下來的四年里，她又生了一女一男，她想著這下對夫家有所交代，自己也可以挺直腰桿了。
誰曾想大女兒八歲的時候，她又懷孕了。從結婚后，她種地割草、操持家務、伺候三個孩子吃喝穿洗，已經精疲力盡，實在無力再去撫養第四個孩子。而且家里的經濟條件也剛剛夠三個孩子的開銷，她不想孩子們過得太委屈！這一胎她是真不想要！
可是丈夫卻倔倔地說:“要，萬一是個兒子呢！”
她據理力爭地反問:“如果是兒子，將來可是要娶媳婦的，咱們這樣的家庭能負擔得起嗎？”
丈夫斬釘截鐵地說:“兒大有一發，誰知道以后娶媳婦是什么行情，你慌啥？可能還一分錢都不用花！”
她無奈地搖搖頭:“這純粹就是押寶呢！”
當時正實行計劃生育的方針，村里婦聯積極響應國家號召，組織已婚婦女做絕孕手術。顧美珍被催了好幾次了，這次正欲打算隨婦聯主任去，但丈夫語氣堅決、不容反抗:不許去，這個娃我要定了！硬對著干不行，情急之下的顧美珍讓大女兒請來了婆婆。
體型嬌小、滿頭白發的婆婆看著屋里站了滿地的孩子們和婦聯代表，轉向兒子苦口婆心的勸道:兒子和女兒都有了，再生只能給家庭加重負擔，算了吧！說罷推著顧美珍往外走，婦聯們也簇擁著準備離去。
顧美珍得救般地極速轉身。誰知丈夫眼疾手快，揮手撥開眾人，一把拽住她胳膊，再不肯松手。任憑她咬著牙、使勁向后抽動也無濟于事，胳膊的生疼一直傳到心窩里。此時的丈夫瞪圓了眼睛，黝黑的臉憋得通紅，蠻橫霸道，誰勸都不聽。
婆婆見兒子的牛脾氣上來了，便以母親威嚴的姿態擋在她面前，只見老人家用力掰扯兒子的手，試圖讓他松開。怎奈丈夫急紅了眼，和婆婆拉扯得難舍難分。老人踉踉蹌蹌差點摔倒。眾人義正言辭地喝止:怎么能推老人？推倒怎么辦？婆婆聞言氣勢大增，昂首挺胸、一副豁出去的架勢:我就讓她去，你敢推我試試！老人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兒子，一字一頓地說:美珍，你走，我看誰敢攔！空氣瞬間凍僵了幾秒，之后顧美珍隨眾人魚貫而出，留下氣急敗壞又無計可施的丈夫。
絕孕手術很順利，但是孩子沒有被取掉。此時的顧美珍需要靜養，誰知回家剛躺下，丈夫雙手如霹靂般抽走了她的枕頭，扔下一句:最毒婦人心，你有什么資格休息？
她來不及也無力做出任何反應，哽咽著，滾燙的熱淚順著眼角流到褥子上，濕了一大片……
第四個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一人歡喜一人愁。丈夫對這個孩子寵溺至極，顧美珍卻興味索然。
時間的車輪向前滾動，隨著孩子們漸漸長大，家庭的開銷也日漸增多。顧美珍變著法地省吃儉用，委屈著自己，也委屈著孩子們。因而心中的積怨如滾雪球越來越大，不知何時就會從她的心里滾出來，砸向四面八方。
敏感的孩子們言行分外小心翼翼，深怕觸及導火線、點燃母親的暴脾氣。
每逢兩個女兒相親失敗，顧美珍便沮喪地埋怨:“兩個兒子就是拖油瓶，孩子們相親也跟著受牽連。”繼而憤怒罵道:“生孩子沒有計劃，現在嘗到苦頭了。”然后語氣斗轉，帶著哭腔:“看著吧！以后大兒子娶媳婦更難，我看你怎么辦？”
家里一片寂靜，坐在一旁的丈夫置若罔聞。因為他胸有成竹，對于大兒子早有打算，不愁！
在顧美珍夫婦兩的計劃中，大兒子結婚不用買樓房，村里新蓋的三間平房，裝修得大氣美觀，這投入了夫妻兩所有的積蓄，也是夫妻兩的驕傲！
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大兒子從20歲開始相親直到28歲，期間閱女無數，就是沒有適合結婚的。
夫妻兩心急如焚。眼看著鄉里鄉親差不多大的孩子都陸陸續續娶妻生子，顧美珍焦急地給兒子加壓:再不結婚，連我也羞得出不了門了。
在一次次希望與失望的交織中，顧美珍意識到了兒子相親失敗的關鍵因素:房子！時代在發展，當下已經不是十年前。她慫恿丈夫去買房，丈夫卻始終不接話，直要按原計劃，等個不要樓房的兒媳！
丈夫越是淡漠，顧美珍就越是著急，口不擇言地翻出舊賬:當初是你要生這么多孩子，現在倒不管了！話還沒說完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我兒子結不了婚，我也羞得不活了！
丈夫瞪著眼，理直氣壯道:咱村里買樓房的有幾家？孩子不還照樣結婚！
顧美珍也不示弱，臉上的淚痕還未擦干，扭過頭，怒目圓瞪，語氣逼人:別人都一個兒子，你呢？你的情況什么樣，自己不知道啊？
丈夫一下子沒了氣焰。
顧美珍趁勢追擊:房子必須買，你生下了人家，就得為人家娶妻成家！她自己也說不清真的是為兒子考慮，還是心里的梗在作怪，一定要丈夫嘗嘗當年蠻橫種下的苦果。那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從秋葉蕭蕭到雪花簌簌，顧美珍獨自奔波于各大火熱的樓盤之間。眼看著房價越抬越高，顧美珍越來越坐臥不寧。比起顧美珍的焦躁，丈夫依舊無動于衷，對于看房的事閉口不提。
這半年兒子談了個女朋友，全家都沉浸在即將成婚的期盼中，不想女孩只留下一句:半年還沒買下房子，看不到希望！這段感情就戛然而止了。
顧美珍有些摸不著頭腦，它就像陽光下五彩絢麗的泡沫，剛觸手就破滅、幻化于無形，讓人無從抓握！
丈夫一個勁兒地哀嘆，兒子措手不及的分手，讓他意識到房子的重要性！終于避無可避，開始和妻子一起看房！
家里所有的積蓄還不夠首付，看著丈夫一個個打電話借錢，顧美珍心里念叨:這就是你趕上的行情，哼！繼而又有一絲心酸拂過，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又長又重的哀嘆！
買房的事剛塵埃落定，顧美珍夫婦又被接二連三的陌生電話所困擾。電話來自全國各地，每一通電話都聲稱他們的二兒子欠下網貸，逾期不還，并以起訴威脅。
夫妻兩哪里見過這陣仗，驚魂未定地給小兒子打電話確認，林林總總的本金和利息加起來有八萬多。顧美珍便怒不可遏地咆哮:那個王八蛋借那么多錢干什么了？這家人就被他拖累壞了！我怎么生出那么個寶貝？
這么多年來，家里一旦遇到經濟困難，顧美珍總忘不了揪出根源，一次都沒落過。
這次更甚，她歇斯底里的聲音似乎震顫著墻壁，也沖擊著丈夫的耳膜和心臟:當初就不該生那貨，這一家大大小小也不至于過得這么難，全賴你！
她只覺得自己胸腔火辣憋悶，急需宣泄，大腦極速運轉，搜索極盡憤怒的言辭。她臉部扭曲，語帶譏諷:這就是你的好兒子，這么多年他給你掙過一分錢沒？一分錢沒掙到，給你惹了一屁股債！當初是你要生他！繼而拿著腔調羞辱:你有本事，你本事大著呢！
丈夫沒有反駁，此時反駁無異于火上澆油。待妻子冷靜下來商量解決辦法。因為買房，再不好意思開口向女兒們和親戚族人借了。走投無路，怎么辦呢？只好拆東墻補西墻，用村里的高利貸，補上這利息更高的網貸！
不再被陌生電話恐嚇、催債，生活恢復了表面的平靜！顧美珍每每想起二十多年前丈夫的冷言冷語就心寒至極，因而言語間總是夾槍帶棒地數落丈夫。
一日夫妻兩在餐桌前相對而坐，談及二兒子，顧美珍又不由自主地埋怨:這都怪你！
丈夫尷尬地笑笑:我已經把他養這么大了，他胡鬧是他的事，難道這也怪我？接著又不緊不慢、不卑不亢地道:他折騰貸款也是為了賺錢，這樣肯折騰的孩子或許能成大氣咧！
顧美珍知道，一直以來丈夫都維護小兒子，因為這是他必須站的立場。哪怕這個孩子讓他失望透頂，他也決不會流露一絲悔意，因為那樣他就輸了。
顧美珍氣不打一處來，狠狠地向盤里夾了一口菜:你就是死鴨子嘴硬，不承認自己當初的決定是錯的！說罷瞥見丈夫臉上流露出不易察覺的無奈和哀傷！
一直處于焦頭亂額狀態的她突然發現眼前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丈夫竟已是個胡子有白茬的老頭兒了！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同情和憐惜:他已經為他當年的蠻橫付出代價了，即便他嘴上不肯承認。眼前這個老頭兒已經為錢、為孩子們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了，到如今重擔還未卸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