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 ? 一九七四年秋12號臺風導致華東地區降下大面積暴雨,洪水波及山東、江蘇、安徽、河南四省。雨區南自大別山區,北至山東渤海邊,東西寬約150公里,南北長約850公里,降雨超過100毫米以上的面積達15萬平方公里。
? 土馬河的支流是來鳳公社十幾個村莊的生產河,長期的淤積風干使得河床抬高、河道變窄,尤其在我老家所在的劉莊,正處在支流的上游,河流的蓄、排、引功能幾乎喪失,暴雨過后千畝良田成了沼澤,洪水無處傾泄便倒灌村莊。
? ? 洪水退去之后,來鳳公社成立了“土馬河清淤會戰指揮部”,決議一九七四年秋收過后全公社十八至四十五歲的男勞力全部參與土馬河支流的清淤大會戰。
? ? 會戰指揮部的辦公室就設在會戰工地的第一標段,一頂軍綠色的帳篷搭在河崖上的開闊地,緊臨著指揮部辦公室就是工地上的大灶。會戰指揮部的總指揮是公社的梁永華書記,副總指揮是劉莊大隊支書也是我的三爺劉志銀,灶上的大師傅宋希林是十里外宋莊的社員。我的家住在臨河的東岸,為了響應號召我們家騰出了一間房做為河工的宿舍,梁書記和宋師傅住進了我們家,家里的灶房自然也成了指揮部的小灶。
? ? 三爺是會戰的副總指揮,時年42歲的爺爺為了支持他的工作自然成了會戰的主力和勞模,他渾有一身力氣,生產隊里最臟最累的活兒也是他一肩挑。21歲的大伯也因為勞動積極被公社推薦上了高中,三年高中下來學問沒增長多少,“學農”、“學軍”倒有模有樣,修蓋學校的院墻和院后的自留地也把他鍛煉成了一個合格的農民,畢業后他又當上了村辦小學的教師,也算是來鳳公社少有的文化人了。特殊年代村里的階級斗爭他也是先驅和積極分子,墻上的大字報和高帽子上帶有羞辱色彩的批斗詞也都是出自他手。三爺的兒子相華經過鄉試成了大隊的農業技術員也兼任著民兵隊長,三爺一家在大隊里一時間也算是風光無兩。
? ? 大會戰的前一天各個村的社員在劉莊集合起來,他們推著板車扛著鐵锨和撅頭,在河道兩側的河崖上紛紛安營扎寨,各個標段按大隊的規模分配,用白石灰撒出一道道界線。會戰指揮部辦公室前“農業學大寨”的旗幟招展,高音喇叭里面播放著《人民日報》—“積極加強革命團結,不斷發展大好形勢”的社評,河道兩側也插滿了紅旗,河崖上的每一顆樹都張貼著標語,“打倒一切反動派,發揚無產階級革命精神”、“社會主義就是革命和建設兩重大業的統一”、“開展生產競賽,提高勞動生產率”……這些振奮人心的標語自然出自于伯父之手,他也正因為這項技能而免于勞動,在會戰指揮部當上了梁書記的文書,這是對于伯父革命路線和政治覺悟的一種肯定,爺爺也為此而感到自豪,他也主動要求了最累的拉車的活兒,成為了別人眼中的犟種。
? ? 為了多掙幾個工分,爺爺硬把奶奶也拉上了河堤,她成了工地上為數不多的女社員,學校里唯一的老師上了工地學生們自然也罷了課,14歲已輟學在家的大姑負責家里的雜活兒,10歲的二姑和6歲的父親被奶奶帶上了工地,囑咐他們待在緊挨著大灶的帳篷里不能亂跑,并拜托宋師傅略微照看。
? ? 宋希林住在我們家對二姑和父親也很熟悉,宋希林招呼二姑和父親:“二妮、聯平你倆來我這玩,你倆給我幫個忙中午我這管飯吃。”宋師傅自然是不會刻意給孩子們安排工作,無非是為了方便照看,便讓二姑和父親洗一盆白蘿卜。大灶上的午飯是白面的花卷和一盆面冬瓜腌的咸菜,再有就是大鍋燉的白蘿卜,一層大肥肉片飄在上面,菜湯里也飄著油花,不過幾百人的大會戰自然一個人也分不到幾片肥肉,倒是白面花卷和咸菜能管夠。爺爺雖不惜力氣整日在生產隊里忙活,家里卻年年虧空,反而是一年比一年窮,二姑和父親從小撿拾著大姑和伯父的衣服,爺爺奶奶的褲子打了一個又一個的補丁,家里吃的高粱餅子和玉米面窩頭,玉米面不夠吃年尾還要摻一些地瓜干子蒸來吃,一年到頭吃不了一次豬肉,炒菜的油花也是用筷子沾一下油瓶趕緊攪進鍋里。大灶上的白面花卷和肥肉片是過年也稀罕的吃食,宋師傅偷偷拿了4個花卷又盛了一大碗燉蘿卜幾片大肥肉帶著二姑和父親到案臺后面說道:“你倆給我幫了忙,今天中午我請你倆吃白面饃吃肉,我有一個兒子跟聯平差不多大,要不然你認我當干爹我天天中午管你飯吃。”父親自是不知道什么是干爹,只知道有肉吃便喊到:“干爹!”沒想到這一喊就是50年。
? ? 村子里還沒有通電,秋分以后白天變得短促,又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工地上自然也歇了工,離家近的社員都回了家,梁書記家住三十里外的縣城便和宋師傅留在了我家。爺爺邀請梁書記和宋師傅喝酒順便又叫上三爺,家里實在寒酸爺爺還是從梁河公社的釀酒作坊打了4斤高粱酒,又囑咐奶奶從小院自留地里拔了兩顆白菜,兩顆蘿卜。梁書記見一家老少穿著單薄,過冬的吃食也是個問題實在不忍,對宋師傅說道:“老宋,別讓老劉家嫂子忙活了,你從灶上切二斤豬肉再切兩方豆腐簡單的炒上四個菜,留一斤肉和一方豆腐給老劉家送過去,對了這點東西到時候算在我的賬上,公是公私是私,不能沾了集體的光啊!”
? ? 宋師傅從灶上切了肉和豆腐,分別拿出一半來送到了奶奶的屋里“嫂子,這是梁書記的意思,留著給孩子們解解饞!”奶奶有意推脫又耐不過宋師傅的熱情,也只好收下。“干爹!”父親脫口而出惹得宋師傅哈哈大笑:“唉!好小子,一會跟干爹喝酒去!”奶奶聽到后說道:“這孩子別亂叫啊,宋叔怎么成了干爹了?”“干爹讓我叫的,還給我白面饃和肉吃。”爺爺聽到后也過來說道:“你宋叔跟你開玩笑呢,干爹可不是亂叫的,認了干爹你以后可得孝順!”宋師傅忙對爺爺說:“老哥,我可沒開玩笑啊,聯平跟我兒子一般大,我就這一個孩子,孩他娘落了病不能生了,我喜歡聯平這孩子,讓他認我個干爹,跟我兒子也做個伴,趕明我把我那兒子也帶來認你個干爹,你不會不愿意吧?”爺爺忙解釋道:“哪兒能不愿意啊,咱莊戶人家,孩子有個干爹照應自然是好事,只是這老規矩認干爹得有個見證人啊”,“那好說啊,梁書記在這呢,這可是咱公社最大的官了,他給做個見證人誰還能反悔!”“那自然是好!”爺爺也痛快的答應了。
? ? 酒菜端上了桌,梁書記說道:“這次會戰咱們社員們都鉚足了勁,社員是核心,民兵是根本,多快好省搞建設,爭取立冬之前勝利完工,大家都辛苦了,感謝大家!”干了一杯酒宋師傅說道:“今天得請梁書記給做個見證,我跟老劉商量過了,我想讓聯平認我作干爹,也算是我們無產階級搞團結嘛!”梁書記笑著說道:“這是好事兒啊,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共同搞社會主義建設嘛!”眾人笑作一團,爺爺忙把父親喊過來:“聯平,今天算是正式認了干爹了,這可是一輩子的事,逢年過節要去問候,老了要孝順你干爹!給你干爹磕三個頭。”父親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又給宋師傅端了一杯酒這個親算是認下了。
? ? 天放晴以后,大會戰工地上又忙碌起來,河灘上滿是淤泥,爺爺仍然負責最吃力的推車,不過是多了伯父和奶奶幫他拉車,從河底裝一車淤泥再推上高高的護坡著實是一個費力氣的活兒,再加上雨后的泥濘,正當三人咬著牙關弓著身子拉車的時候腳下一個打滑三人連人帶車翻下了河底,車后推車的爺爺摔的最重,一車泥蓋在身上,左腿別進了車輪里,頭上也掛了彩,待把人搶救出來爺爺的左腿落下了殘疾,除了幫隊里得到了流動紅旗爺爺也沒得到任何的特殊關照。
? ? 立冬以前,大會戰結束了,爺爺仍然躺在床上休養,家里的勞力只剩下大伯自己,家里剩下五張嘴等著吃飯,這個冬天注定寒冷而艱難。臨行的時候宋師傅來告別,看著一家老小穿著單薄,便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脫下來搭在大伯身上說道:“和平,你爹暫時不能動,家里的事兒你得頂起來了,家里有困難你就去宋莊找我。”“聯平,等下了雪我就來接你到我那去住幾天,在家聽你爹娘還有大哥的話!”父親回答道:“知道了,干爹!”宋師傅與我們告別后穿著單薄的毛衣便走了。
? ? 過了半月吧,下完了初雪,宋師傅拉著板車來了,車上還坐著父親的干娘和宋平,宋平便是父親的干兄弟,宋師傅從車上背下來二十斤白面和二十斤玉米黃面,干娘拉著宋平一起走進屋子。爺爺已經能坐起來,只是腿上還綁著厚厚的竹板,見宋師傅一家到來爺爺顯得很激動,本以為當初大家一句玩笑的話,如今卻雪中送炭般的來到自己家,宋師傅對宋平說道:“宋平這以后就是你干爹和干娘,聯平就是你大哥,你倆要相互幫扶,也要孝順老人。”宋平也點頭應著。爺爺留宋師傅一家吃飯,宋師傅婉拒道:“這光景就不客氣了,日子都不好過我們就不在這吃飯了,你家人多,我給你拿點面不能讓這幾個孩子餓著!讓聯平去我那住幾天吧,讓他跟宋平玩幾天,你們也抽出身來忙忙家里的活兒。”
? ? 父親坐上了宋師傅的車在宋莊一住就是倆月,再回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年根兒,父親穿了一身新做的棉衣,臉上也比去時胖了一圈,自那以后父親每年都會有一段時間生活在宋莊。
? ? 過了幾十年,這種情意在父親和宋平叔的身上依舊延續,逢年過節都會相互走動,對待兩邊的老人也都很孝順。
? ? 爺爺老了,那段艱苦歲月里的情意他常常掛在嘴邊,也教育著我們,忠厚仁義的農村人,一輩輩的繁衍在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