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像流水一樣的過,晃過秋日,冬天綿綿而至,當第一場雪落下,風就那樣一下凜冽起來。陳煊依伸出手晃了晃離窗邊不遠的松枝的葉子,抖落下紛紛的雪花,眉間也像是凝了冰霜一般。沒有似有似無的笑意,唇邊也失了弧度,眼中是被迷霧遮蓋的困頓。
他出著神,似乎是陷進了自己的思緒里,連張執站到了他身后都沒有發覺。
“你怎么了?”張執溫和的嗓音把陳煊依拉了回來。陳煊依回了回神,眼角又染上慣有的顏色,勾了唇角:“看著窗外的景色,不覺陷了進去?!?/p>
張執看見他伸出窗外的手,陳煊依默不作聲的收了回去,剛發呆的時候還不覺得,被張執這么一瞥,才發覺手已經凍得發紅了。
“你何時這番感懷秋冬觸景傷情了?”張執似有些調笑的意味。陳煊依聽見這,頗有些無奈的瞪了張執一眼。“都是跟老師教的好?!?/p>
張執倚在門框邊,眼里含著星星點點的笑意?!芭??我只記得我教了你功課,可不記得教了你這些?!?/p>
陳煊依眉眼終于展開,張執見陳煊依心情好了許多,將手中的手籠遞了過去。“給你。”陳煊依有些楞。
張執學著陳煊依挑了挑眉,眼里流光溢彩?!澳悴皇求w熱怯寒么?”
陳煊依兀的瞪大了眼,嘴角抽搐了一下。這反應被張執看在眼里,笑開了眼,將手籠塞了進了陳煊依的手里,走開了。陳煊依把手塞了進去,里面還有張執留下的溫度,不是很熱,卻是剛好暖和的溫度。
從上次張執家回來后,兩個人的關系就親近了許多,張執偶爾的主動靠近讓陳煊依又驚又喜,想起他剛剛挑眉帶著絲絲邪氣的樣子,陳煊依不禁莞爾,一向自帶一身浩然正氣的張執,偶爾邪氣對他的樣子還真是別有一番韻味。只是,這樣的日子,還能和你待多久呢?
張執算了算,沒有多久就該散館了,朱祁言語中透露著,朱伯父想讓他去朱府一起過年的意思??墒菑垐滩⒉辉?,一來過年本是家人團聚的日子,而他一個外人...二來雖說家中沒人他也只想守著那個宅院一起,那才是他的家,就算一個人的守歲,一個人的團圓,他也不愿去和別人家夾雜在一起。
他不需要別人陪,就算需要也不愿是別人,而是...而是誰?張執的思緒戛然而止,他似乎有些慌亂,陳煊依么?張執這樣問著自己。他惱著自己,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張執,你何時夾雜了這種念頭,何時這樣自私起來,陳煊依有自己的家,你有有何權利去干涉。他本該平靜如水的心亂了,看著手中的書也直覺一種無名的煩躁,索性放下書去外面走了走,靜靜心。
冬日最美的景象不過是雪景了吧,銀裝素裹的世界,耀眼奪目的白,心胸一下開闊了。張執喜素,站在雪地里,與極致的景色融為一體。心間的煩躁似乎被冰涼的空氣趕走了。他想著,張執,你真的是枉讀了這么多圣賢書。
“張兄?!币粋€低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張執回頭,段恒正向他作揖。張執有一絲訝然,段恒和他素來無甚交集,只是偶爾碰見,夫子也提過他,說他在學術上甚是精通,是他的得意門生之一。
張執回了一個揖,淡淡的道:“段兄。”對上來人刀鋒般的眉,濃墨似的眸色。
段恒神色悠然道:“屋內看書乏了,出來散散心,沒想到在此處能遇見張兄,久仰張兄大名,明明同在一學院,碰面之數卻少之又少,想著難不成是你我二人緣薄,今日終于在此處得以與張兄相見,才知是時候未到。終歸讓我等來了時候呢。”
張執想著,他一直在學堂,本就相見就可見,段恒若是那么想見他,只管來找他就好了,也就明白這話里面多半是假意虛情了。他仍舊淡然的回應著:“段兄忙于學術,極少出來走動罷了?!?/p>
言語里的疏離不言而喻,段恒也不惱,仍是笑著:“張兄說笑了,段某在學術上哪里及得上張兄,段某愚鈍,既然在這里遇見了張兄,段某就斗膽一問,還麻煩張兄為我解答一番,不知張兄可愿意?”
張執以前覺得陳煊依臉皮挺厚的,今天才知道原來段恒臉皮更厚,他只能答應了。哪知段恒臉皮厚的程度不是一點兩點?!凹热粡埿执饝?,這天寒地凍的,不如找個暖和的地方去探一番,本應該是帶著張兄去段某屋內的,只是段某屋子太過遠,段某依稀記得張兄的屋子離得近些,不知張兄方不方便?”
張執瞇了瞇眼,這個人,著實無賴圓滑,他若是說不方便倒顯得張執有心讓他受凍了,只能說道:“無妨,段兄請?!睅е砗筮@“無賴”往屋里走去。
陳煊依正在屋里,遠遠的看見從冰天雪地中張執回來了,他去灌了個湯婆子,張執雖不怯寒,但寒冬里,手卻總是冰涼。在外面晃了一圈又沒有帶手籠,這時手肯定已經又是冰涼了,每次張執走的時候他都會提醒帶手籠,他忘記時,陳煊依就會幫他灌個湯婆子。
陳煊依灌好湯婆等著,張執進門的時候,陳煊依迎了進去把湯婆塞進了他手中,怪道:“外面那么冷,出去也不知道帶個手籠,待會又得捂一會才能執筆了。”
忽聽的一個人聲道:“呵呵,原來張兄和陳兄關系這么好。”聽見這聲音陳煊依臉色一變,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往張執身后一看,段恒正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陳煊依差點想用湯婆砸向張執身后這張欠揍的臉。
張執接過暖暖的湯婆,還未發問,段恒倒是先說話了?!霸S久未見,陳兄,別來無恙?!标愳右栏拐u,無恙無恙,全家無恙,只要不見你。看著掛著虛偽笑容的段恒,陳煊依也只能笑著:“段兄,好久不見,甚是想念啊。”
張執打量著兩人?!澳銈冋J識?”不等段恒說話,陳煊依解釋道:“他家與我家是世交,我也算從小和他一起長大,所以熟絡些?!倍魏阌纸舆^話:“你來了書院這么久,我卻始終沒來尋你,是我的不對,以后我定與你們多往來?!睆垐滔乱庾R覺得招來了個大麻煩,陳煊依更是想一巴掌拍死段恒那張看起來正人君子的臉。
氣氛就這樣詭異的僵持著,張執咳了一聲打破了這讓人不舒服的氛圍?!岸涡?,不知困擾段兄的到底是什么問題?”
段恒嘴角仍舊掛著笑:“舊友相見,不禁喜不自禁,差些忘了正事。”陳煊依默默的白了他一眼,喜不自禁,我還悲從中來呢。段恒像是沒看見的樣子,隨著張執走到張執的桌前坐下。目光炯炯的看著張執:“敢問張兄,君子言‘道不同不相為謀’,不知張兄覺得二人若不同道,當真不可處之安然?”
陳煊依聞言,身形一滯,似乎忘了手下的動作停了。這段恒就差沒問張執,你和陳煊依差距那么大,怎么能相處的來呢?陳煊依好想把手里的書當成段恒的臉,揉啊揉啊,捏啊捏啊捏扁他,最好以后都說不了話??墒?,陳煊依又想聽張執如何回答,他手肘支起臉,寬大的袖口遮著半張臉,袖子后的他,眼睛里的光芒明明滅滅。
張執悠悠的開了口:“管仲割席而坐,文人論書,屠夫論豬,不同道也,然則,人各有志,不同道者,又怎能外力屈之,不同道者,不與為伍?!倍魏阌喙馄诚驈垐?,笑意更盛?!翱啥文秤X得張兄和陳兄相處不錯啊?!睆垐烫ь^看了看埋在袖口里的陳煊依,淡淡的回了一句:“他和我為一道?!?/p>
陳煊依一下抬了頭,段恒的笑意僵在了嘴角,“可是他和你明明就不是一類人啊?!薄芭??道者由心生,張某心下覺得是啊,段兄不覺得是那就不是么?那陳煊依你覺得是嗎?”袖子后的陳煊依點點頭,可是想著袖子遮著臉,撤了袖子,又回了一句“是?!比缓笏浪赖亩⒅魏?,段恒被盯著,也不好再說什么。張執也安靜的看著段恒,段恒只能笑著說:“段某明白了?!?/p>
沒討著便宜,段恒稍待了會兒就走了,陳煊依笑著說:“我們好久沒有說說話了,不如我送送段兄,敘敘舊如何?”段恒揚起眼角。“好啊?!倍司妥叱隽宋葑?。
拐到張執看不見的地方,陳煊依的臉一下子垮下來。“段恒,你到底想怎樣?”段恒那對深沉的眸子閃著不一樣的光澤,眉宇飛揚,里面滿滿的戲謔和挑釁。
“你說呢?陳煊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