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天都能見到對面村莊中一排巨大的字,雞叫牛哞的清晨,當(dāng)要出門玩耍的時候,那一排字就第一醒目地映入眼簾。那些字全是土紅顏色的,像放了一天的豬肝一樣,一個個字有桌面那么大,排在瓦屋脊下方的白墻壁上,那幾戶人家的房子排成一條直線,瓦屋脊高低有參差,但是那一排字是整整齊齊的,一橫一豎都像一根根柱子,粗挺有力,一撇一捺又像是鋒利的大刀,迎著陽光,氣勢雄渾,可是我不能認(rèn)出那是什么字。小伙伴們也多是不認(rèn)識那些字,大家吵吵嚷嚷的亂猜,但都一致地佩服,能寫這字的人好有本領(lǐng),那么大的字是怎么寫上去的。
農(nóng)村的二三月間,一時冷一時又有熱風(fēng)吹來。在村子里玩耍久了,覺得沒趣,我就向兩村之間的田畈跑去,脫了鞋祙,踩上灰褐的濕泥或是踏進冰涼的水田,腳板上頓時有涼絲絲的舒服,像過電一樣。那時種田人真的舍得出力氣,離插秧還有很長時間,他們便提前月余把水田翻了犁又過了耙,把泥巴浸泡得滑膩如同一鍋面糊,條條田埂都鋪上了水田里的濕泥巴,那是為種黃豆而做的準(zhǔn)備。水田凹處常有一大一小兩條泥鰍并肩休息著,它們的胡須看得一清二楚,一動不動的,當(dāng)我動了心,彎身去捧它們時,倏地,它們便精靈似的又閃到另一個水凹中去,那兩雙平靜的小眼睛還若無其事地看著你,于是我又踏向水田中間,去追趕它們。
沿著王榜灣的水田一直向上走,便是洞門洼灣的水田,雖然還是沒有捉到小泥鰍和小青蛙,但是看到它們在這初春的水田里,那么的有神氣,還是讓人感到是有意思的。我在水田里聽到一陣陣“篤篤篤”砍木頭的聲音,離水田不遠是,就是圍成一個“口”字形的幾排房子,是小學(xué)校。忽然想起來,前幾天爸爸挑著掛滿鋸子和斧刨的木工擔(dān)出了門,是向這邊走,可能是到了小學(xué)里。我從水田里爬上岸,走了過去看過究竟。
爸爸正在走廊里修理一扇壞了的窗戶,馬架凳下滿是砍下的木片,一位很有神采的老師發(fā)現(xiàn)了我,后來知道她叫占藕花老師。“呀,你看,你的兒子跑過來了,看樣子好乖……”占老師提醒埋頭做木工的爸爸,然后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發(fā),說:“快點長呀,到學(xué)校來讀書,好吧?看樣子你不笨,你今年多大啦?”我說我今年快要滿五歲,占老師說:“呀,那你還要長兩年,才能來上學(xué)?!睂W(xué)校的房子和村子里的房子不一樣,有空闊的走廊,左右各有兩根紅磚砌成的方柱,也顯得巍峨,有些氣勢,教室里有大大的黑板,有滿盒的粉筆,有一排排課桌。想到不久后我也可以端端地坐在這里,面向黑板,可以上去拿起粉筆寫字,覺得上學(xué)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還要兩年才能上學(xué)”這個念頭從此就一直在我腦海中回響,有時情不自禁地說了出來。爺爺說,你愿不愿跟我到中學(xué)去看看,我在中學(xué)里整修課桌,那里面的學(xué)生聽講可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你要去見識見識,學(xué)學(xué)才好。于是我又跟著爺爺去中學(xué)了,中午可以在學(xué)校教師食堂吃一頓不錯的飯。
到了中學(xué),只聽得各個教室傳出來的聲音都很大,我實在聽不明白各個教室講的都是什么意思。倒只覺得爺爺師徒進出的那幾間房子很有趣,那里面全是長長的課桌,灰黃間黑色的,桌板有一寸多厚,上面磨得光溜溜的,沒上油漆卻像上過透明漆一般,我想這都是那些學(xué)生們整天趴在上面寫字看書的結(jié)果吧。很奇怪,我發(fā)現(xiàn)好多桌面上都刻有一個相同的字,筆畫不復(fù)雜,那個字我當(dāng)時是不認(rèn)識的,幾年以后,才知道那是一個“早”字。又過了幾年,方知道那些桌面上刻“早”字的意義,一定是那些學(xué)生們讀了關(guān)于魯迅先生的文章,在學(xué)習(xí)他。
待真的進了小學(xué)之后,我竟然對書本毫無興趣了,第一年留了一個級。上學(xué)路上的所見所聞,感到太有趣了,這些興趣遠超過書本中的一個個古板的漢語拼音字母和文字,我的興趣居然全是在上學(xué)的路上和放學(xué)的路上。
一個雨后的放晴天,中午放學(xué)了,走到洞門洼出口,突然有人大叫:“快看,快看,蔡凹那邊有一條豺狗,還在路上走著呢!”我們望過去,果然,一頭黃牛一樣顏色的豺狗正在青翠秧苗夾岸的田埂上走著,我們拼命地大喊,最后它才向山林邊跑去。這只豺狗有多大呢,是個很讓人著急要搞清楚的問題,因當(dāng)時是遠遠地看。于是我們幾個人轉(zhuǎn)身向蔡凹那邊走,去找豺狗的腳印,只要找到它的腳印,比一比,就可以估算出到底它有多大??蓺馊说氖牵@一中午我們一直沒有找到那只豺狗的腳印,田埂上全是嫩茅草和馬齒莧。這一中午我們沒時間回家吃飯,也弄得灰心喪氣。
我聽說這洞門洼的村子里有一位老人叫王立春,有一條火銃,經(jīng)常在附近山上打獵,那些山林都歸他管,有人說他的手法很準(zhǔn)。不知這位老人打到了什么野獸?放眼四望,周圍那么多高低起伏的山,那么多黑魆魆的森林,這些森林里藏有什么樣的野獸?這些野獸們是怎么生活的?這些也是讓人很有興趣要搞清楚,卻難于搞清楚的一個問題。于是我常常問和王立春老人住得近的同學(xué),他們家里有什么野獸皮?這些同學(xué)說只看到死野兔,有時有打傷了的野雞,這樣的回復(fù)不免讓人失望。
放學(xué)路上有一大塊旱地,是王榜灣一戶人家種的,我們回家總是從他地的這一頭走過那一頭,地里所種的植物,一覽無余。他夫婦倆年年在這地里種紅薯,由于經(jīng)常用心地觀看,觀察,我終于弄明白了紅薯是怎么栽種的。碰上陰雨天,不用戴斗笠,我們放學(xué)了這倆夫婦還在地里忙碌,我便站在地岸外面看,看他們是如何做事的。種紅薯需不需要翻藤?是那時放學(xué)路上,同學(xué)們爭論的一個問題,為了搞清楚,在沒人的時候,我們會善意地跑到那戶人家的紅薯地,悄悄地扒開土,觀看紅薯的生長情況,哪樣長得大,哪樣長得小,然后又悄悄地把泥土合上。
那時,讓我感興趣的事情還多著,比如,同村的王智在路邊山岸上發(fā)現(xiàn)了螺螄的白殼,這是什么原因?想不明白。有人把地里生長的蘿卜挖上一個洞,然后把雞蛋放進去,這樣做是不是很傻?想不明白。還有,人從農(nóng)村房屋的山墻上跳下來,會不會摔死?要是墊上一捆稻草,是不是就沒事?也是弄不明白。村子里的王志安叔打算做一把木柄的火藥手槍,不知他能不能成功?……那時我們下課和在放學(xué)的路上常是爭論這些問題,上課時也不知不覺地想起了這些問題,對課本上的黑字,根本提不起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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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未考試到了,大家都很慌張。不過,在放學(xué)的路上,有人出了主意,于是,水昌哥、愛軍哥、新武、志生和我,相約一起到路邊的團山寺去燒香求助,為表誠心,每人出了一份錢,買了紅梗短香和黃紙,求菩薩保佑。那時候的團山寺是沒有任何建筑物的,只有一塊斷了的古石碑和幾棵披了好多紅布的柏樹,地上的枯草常燒得焦黑一片,跪下去人的褲管馬上就是一大塊黑灰。十多年以后,鄉(xiāng)人們才興起村村捐款,大家共同出力,修起了有廟宇模樣的團山寺。
讀到初中時,學(xué)校有圍墻,平時不便外出野外活動,每次星期六放假,一身松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是我感到心曠神怡的少有時光。那時,我們同班又同村的四個人總是湊在一起,愉快地往家里走。9月間,四人走過鄉(xiāng)醫(yī)院后墻,走過一片稻田時,王開新說:“那塊田里的稻谷快黃了,過幾天要割谷了?!惫唬降诙€星期六,我們四人再次路過那片稻田時,田里只剩下一片稻茬,王開新的觀察力果然準(zhǔn),又過了許多年,他成了一名商場的老板。
四人走過南瓜嶺時,路邊松楓夾道,滿眼蒼翠,王立貴往往眼尖:“看,那邊山岸上新砍了一棵松樹,那樹蔸子總有二三十斤重吧,又好挖,我下午過來把這樹蔸子挖回去?!蓖趿①F那時就長得人高馬大,干事能力不差于一個成年人。第二年他就退了學(xué),外出打工,后來在外地也成了老板。王振興和我總是高談闊論書本上的故事,對身邊山川樹物倒沒留意多少,多年以后,王振興考上了師范學(xué)校,成了一名中學(xué)教師。
讀初三的最后一次考試結(jié)束后,我和同學(xué)陳朝輝、宋品林等同學(xué)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nèi)丝赡芏紱]考好,那次是從大麻園那條路走回去的。那正是七月間,放目四望,田野一派勃勃生機,路邊塊塊稻田禾苗青蔥如碧玉,呈現(xiàn)出生機無限的趨勢,山林間傳來陣陣鳥鳴聲,一路上我們暢快無礙地交談著,都覺得學(xué)校只是一個小天地,更大的自由天地是在我們的眼前,是在走出學(xué)校的圍墻之后,我們只要有了搏擊天空的勇氣和毅力,哪怕考試沒有考好,各人的前途其實也是廣闊的。數(shù)年之后,我們都來到了南方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