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和別人一起吃飯，看到他們隨著美食轉(zhuǎn)動的那亮晶晶的渴望眼神，風(fēng)卷殘云后那仿佛擁有了全世界的滿足表情，我都覺得我的人生好殘缺。自從離開家鄉(xiāng)，我很少能得到口腹之欲的滿足。

也曾嘗試去尋找埋沒于大街小巷的湘菜館，但每次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翻開菜單，并沒有我期盼的菜色，于是嘗試著詢問：“請問你們這有血漿鴨嗎？”服務(wù)員的眼神變得迷茫，懵懂了一會兒后搖了搖頭。也許是武岡太偏僻了，湘菜館也不能搜羅到湖南各地特色美食。“那你們有東安子雞嗎？”服務(wù)員輕飄飄地脧，無聲地控訴著我的無理取鬧，迷茫的眼神變得清澈而堅定，理直氣壯地說道：“我們這是湘菜館!”好吧，我只能攤手，你這叫我如何反駁。

菜端上來后，酸豆角肉泥、筍丁炒辣椒丁、螺絲炒辣椒丁、雞心丁炒辣椒丁、豌豆炒玉米粒……呃，都是用筷子夾不起來的菜，誰告訴你把所有食材剁成丁配上辣椒就是湖南菜了，魂淡！

在外面嘗不到家鄉(xiāng)的味道，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們沒有家鄉(xiāng)的辣。湖南之外，嗯，是邵陽之外的地方最多的辣味是辣椒粉，哦，不是，他們應(yīng)該叫做辣椒末，整顆整顆還可以用做種子的辣椒籽混合在細碎的紅色的辣椒皮中間，既不辣也不香。再然后就是新鮮辣椒了，也以辣妹子不齒吃之的柿子椒為主。泡椒只能在泡椒鳳爪里看到，剁椒倒是能在有些飯店的剁椒魚頭里尋著，湖南粉面館里也能見著，但那黃黃的干癟的剁椒一看就是陳年的，讓我提不起半點食欲。

湘西辣妹子從會吃飯開始就吃辣了，也許從喝奶開始便注定這一輩子離開辣，更或許從出生開始，吃辣便已經(jīng)融入我們的血液埋入我們的骨髓深入我們的基因中，我們的祖輩一代代遺傳給我們，我們又將一代代地遺傳下去。

辣妹子從來辣不怕，辣妹子生性不怕辣，辣妹子待人熱辣辣。辣妹子無辣不歡，迎辣而上，每到快吃飯時，家家戶戶的廚房里冒出濃濃辣味，彌漫在空氣中竊竊私語，如果你一不小心打擾了它們的私密，呵呵，它們會讓你知道什么叫做“生命不可承受之辣”，“辣眼睛”對你來說將不再只是網(wǎng)絡(luò)俚語！

辣妹子的辣，種類齊全，辣得刻骨銘心，辣得讓人一想起來便會胃中絞痛。泡椒、剁椒、辣醬、辣椒粉（面）、干辣椒、白辣椒……辣妹子對辣椒的加工制作也可謂是登峰造極。

六七月，菜地里青色的辣椒轉(zhuǎn)為綠色，又從辣椒尖開始變得黑紫，再隨著天氣的轉(zhuǎn)熱慢慢變得鮮紅。這紫中透紅、將紅未紅的辣椒用來做泡椒正正好。摘下這新鮮的辣椒，注意哦，一定要把辣椒柄留著，剪去辣椒柄到只剩下一個綠色的帽子，清洗干凈，晾干水分，浸潤到泡菜壇子里便可以了。湘西人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個泡菜壇子（農(nóng)村里是每家都有的，城里人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哎喲，讓我一個嚴謹?shù)目蒲腥藛T寫這樣的句子，真是為難死我了），泡菜壇子里的主角當然是辣椒，然后是各種能泡的蔬菜，生姜（生姜是蔬菜嗎？唉，我的嚴謹性真是受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豇豆、四季豆、刀豆、萵筍、胡蘿卜、白蘿卜、雪里紅等等。辣妹子的泡菜酸脆香辣，是別處嘗不到的味道，家里長輩需要時時刻刻提防守備著那泡菜壇子，一時不注意到家里小孩子就能把那壇子給掀臭咯。

湖南有一道名菜叫剁椒魚頭，肥而不膩、肉質(zhì)細嫩、鮮辣適口，風(fēng)味獨具一格。要做成做好這一道菜，最重要的就是要選好剁椒了。菜地里的辣椒更成熟都變成了鮮紅色后，用來做剁椒最好。將辣椒的柄摘掉，清洗干凈，徹底晾干辣椒表面的水分，戴上塑膠手套，將辣椒斬成斷，然后慢慢細細翻來覆去剁上好幾遍，剁到燕麥片大小，然后加上早就準備好的姜末和蒜末，以及鹽和糖，攪拌均勻，放入清洗干凈無油無水的壇子，淋上白酒，密封好，七八天之后就可以入食了。雖然戴了手套，但辣味還是透過塑膠滲到皮膚上，剁過辣椒的那幾天，仿佛成了紅孩兒，掌心隨時能甩出一團火，熱辣熱辣的，那滋味，說不完。不過不管是農(nóng)村還是城里，都有很多加工辣椒的地方，你也不必非得自己動手，用專門的機器，兩分鐘就搞定你一天的工作了。剁椒是咸辣，放得越久，咸味越占上風(fēng)。

我最喜歡的是辣醬，若誰家在用辣醬炒菜，整個村子都彌漫著辣醬的辣香味，經(jīng)久不散，令人口齒生津。柔中有韌、鮮香爽口的武岡米粉加上用辣醬炒的肉絲哨子，好吃到讓你能將自己的舌頭都吞下去。制作辣醬的辣椒不必像泡椒和剁椒的要求那么高，一般一堆辣椒，最好的用來做泡椒，次一等的用來做剁椒，選剩下的用來做辣醬。去柄洗凈晾干，加上蒜瓣拿去小作坊用專門的機器打成紅色辣醬裝桶里。回去后往辣醬里倒上鹽和酒攪拌一下，再在辣醬上方倒上厚厚的一層鹽，放在太陽底下曝曬，曬到橘紅發(fā)白了，攪拌一番，將下層的辣醬攪拌上來，繼續(xù)曝曬，如此反復(fù)，直到曬到攪拌后變?yōu)槌燃t色為止。

除了泡、剁、打成醬，辣椒的另一大加工方式就是曬了。洗干凈后串成硬幣上麥穗那樣子，一直曝曬，曬成跟老人家皮膚那樣皺皺巴巴的，拿回屋里，掛在陰涼的房梁上，這便是干辣椒了。辣妹子的干辣椒干縮而薄，味辛辣如灼。和著名川菜辣子雞以及毛血旺里的干辣椒不一樣，他們的干辣椒很是平整光滑，可能是直接烘干的吧。

若是將辣椒一直曝曬，曬到干枯易碎，拿到杵臼里杵成粉末，變成了辣椒粉或辣椒面。辣椒粉和辣椒面就是加工的程度不同，粗粗的還能看到片狀辣椒皮的就是辣椒粉，多杵幾次，杵成面粉那么細膩，便是辣椒面了。若一年未過完，還未到辣椒成熟的季節(jié)辣椒粉就吃完了，我們也會把干辣椒拿去繼續(xù)曝曬，然后杵成辣椒粉。

用辣椒粉做菜對火候要求非常高，油燒到三四成熱倒入辣椒粉，香辣四溢時立馬倒入要炒的菜，一不小心就炒黑變苦了。我就炒不來，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菜炒好后再倒入辣椒粉翻炒，這樣香辣味也降低了一等。我們夏天有一道開胃菜——拋酸蘿卜，從泡菜壇子里掏出泡好的酸蘿卜切成片，從菜地里扯上一把芫荽剁碎，加上一勺辣椒粉，掂拋均勻，又酸又辣又香，好辣特辣超級辣變態(tài)辣，但是根本停不下來，一直跟自己說“這是最后一片”，卻又忍不住夾起了下一片，辣得眼冒金星頭昏腦漲胃里火燒，真是辣出汗來汗也辣呀汗也辣，辣出淚來淚也辣呀淚也辣，辣出火來火也辣呀火也辣。

把辣椒用開水焯上好幾次，直到把紅色的辣椒焯成白色，然后一直曝曬到干辣椒那個程度，便是白辣椒了。白辣椒用來炒臘肉、炒油渣都是極好的，香辣而勁道，下飯得很。焯成白色的辣椒也可以晾干水分后倒入泡菜壇子，就是泡白椒了，我們只偶爾泡點白椒，因為它相比泡椒無任何優(yōu)勢，辣味還基本已焯掉了。

望梅可以止渴，懷念起家鄉(xiāng)的辣，腹中陡然升起一種遼遠的、空虛的況味直涌至舌根處的腺體，最終也只能隨著唾液的吞咽消褪回去，再看沒有家鄉(xiāng)辣味的菜肴，更寡淡無味了。唉，武岡的辣喲，什么時候能走出湖南面向全國沖出亞洲走向世界，呃，扯遠了，就走出湖南沖向全國好了，也好撫慰撫慰我們這些在外游子的胃，刺激刺激我們的空閑了好久的味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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