喙(25-29)

其二十五·分明花似雪

【園田海未】

道旁是漆黑或猩紅的杉松群林與白花花的稻芒般的雜草叢,南鵺山的入山口就在鎮魂川口卵石形成的淺灘岸邊。夜間輕緩憂郁的霧氣籠著入山處的神橋,神橋已經開始腐朽,向東臨鎮魂川,向西臨南鵺山山體突兀至極的橫截面,險峻的斷崖裸露出灰白色的巖肌,像是刻薄的老嫗般咬牙切齒。

遙望過去,唯一的山路兩側,古樸老舊的長明燈座拾級而上,冰冷地睥睨著參拜的人們。沿路系著的木神枝或稻索綴著的白紙條與白絹綢,有些被山風吹落,纏攪著濾過布滿淺灘污泥的河岸。

南鵺山并不算十分險峻的山容,卻無時無刻不透著難以忽視的存在感,這樣的感覺在夜間尤甚,從小時候開始,我便十分不喜。

與其說是不喜,不如說是恐懼。

(“海未,你天性純粹,卻難免固執,修行中需養柔和、善良、隱忍之美德,以免將來誤入歧途。”)

祖中長輩的告誡言猶在耳。

歧途?什么是歧途?我卻不太能明白,此時此刻只是疾行奔走,恨不得能跑起來,朝著唯一的方向......是的......我期待的那個方向。

急促的腳步經過,神橋發出吱嘎吱嘎的古舊木石摩擦聲,我亟不可待地轉過去,然后——

“ことり!”

少女應聲回頭,雙眸閃爍如同綴滿漫天溫柔星斗,身著鑲嵌著銀繡絲線,由白底的前胸披往肩后的繡有紫色蔓草花紋與南字云紋的法衣,如同皎潔的月光一般光輝和永恒。

我壓抑著一路奔走帶起的微喘,目不轉睛地注視眼前即使在暗夜里也依舊光彩照人的少女的美麗臉龐。

“祭司大人,您已經來了么?”

一如既往地,南守巫女已經準備好參禮的一切,貼心而細膩。

“我......”我聽見自己聲音末尾的顫抖。

她忽然笑了,然后上前,微涼的指尖撫過我的額頭,系于雪白的袍袖末端的銀白流蘇不經意間輕輕擦過我的鼻梁,我闔上眼,靜靜感受她的觸碰。

“說了多少次了,不可以魯莽冒失......又是跑過來的?”她低聲埋怨,雖是埋怨,語調里卻不曾有責備,反而帶著一種寵溺般的溫柔上挑尾音。

“沒有跑,”我緊緊捏住她的軟緞袍袖,深深呼吸她袖間的清雅香氣,滿足地嘆道,“你上次說了我之后我再也沒有跑過了。”

“又騙我,”她微微笑,佯裝生氣地攏回袖子,“嗅什么?成何體統?”

我視線隨著她收回又折攏的衣袖游弋,直到確定她是真的要斂好祭禮袍后,才戀戀不舍地放棄。

“沒有騙你,我是走過來的,只是走得比較急。”

“好吧,信你。”她回過身去,從身旁的凈水盂里捧出一塊雪色月牙佩玉頸飾,然后小心翼翼為我佩戴在頸上胸前,佩玉上尚未淌凈的水滴順著我的脖頸緩緩滑落進胸口,冰涼如融雪顫栗。

“傻笑什么?”她忽然戳了戳我的額頭,之前好好斂去不教我胡鬧亂扯的衣袖再次舒展如同半開的長柄折扇,而隱在袖間的手腕如同霜凝的扇骨。

心潮洶涌的瞬間,我竟想拆開扇面,去親吻她優美而柔和的腕關節。

這樣的妄念乍生的剎那,我就如同觸碰到灼燙獄火般后退幾步,避開她的觸碰。

“嗯?”她微微有些疑惑地歪了頭,星光與燭火輝耀,清晰地映照出她的白衣優雅疊起的褶皺,也將她整個人映照得通透而圣潔,雋永如同古和歌。

“怎么了?”她朝我走來,纖塵不染的雪色軟靴繡著銀線羽翼紋樣,足尖緩步如同即將飛翔的白鴿。

(“海未,你天性純粹,卻難免固執,修行中需養柔和、善良、隱忍之美德,以免將來誤入歧途。”)

......“沒什么。”我勉強一笑。

辭章中原本應該優美的意境變得支離破碎,飄溢出難以言喻的幽婉暗霧,唯這圣潔不可染指。

她微一愣,旋即微笑,恢復了她慣常擁有的和顏悅色。

“參禮時間快到了,祭司大人準備好了么?”

其二十六·相逢即別夢難繼

春天淡淡披裹白雪,甘美芳醇如同嵌入瓊膠般的夢的殘片。海未摟著形代偶人,緩步踱下神堂青苔斑斑的徐緩石階,繞過鏤刻朱紅羽翼紋飾的圍欄,立于巨松盤踞的殿前。

樹枝間系滿褪色的祈愿紙簽,如同蒼白的眼瞼。掛置快一年的檀香牌沉甸甸地綴著,覆于表面的五顏六色的清漆已被日光與山風腐蝕了大半,露出斑駁的衰頹之色。

海未抬手摘取了其中一塊祈愿牌,寬大的銀白袍袖隨著動作滑落至光潤的肘部,肉體至為憂郁的記憶倏然劃過心間。

怕是又要下雨了,天際閃過一聲低悶的雷鳴,閃電的白光撕裂蒼穹桀驁不馴,站在南鵺山的山頂遙望過去,遠處的海面無精打采地抬起面孔,白亮亮,脹鼓鼓,暗部卻透露著逼仄的不祥的凄惻陰影,是不無猙獰的黛綠。

將那塊斑駁不堪的祈愿牌攏入袖中,海未彎下身,將祭祀用的御神酒與小米袋擱置于巨松朽落的盤根錯節的蒼老的足,后退一步,喃喃祝禱著,伏拜下去。然后再次起身,面朝神社,用碎紙花結成的御幣在露天神龕之上揮舞了三下。

至此,昨夜替西守頂下的參禮儀式算是暫告終段。

在整個喙,鵺神社或者參拜神偶隨處可見,每一道橋梁,道路的分叉口,甚至是墓園,都會有至少一尊鵺神像守護著......當然,也可以說是監視著吧。過去人們相信,身處喙的每一個人的所有行為,從出生到與世長辭,都被那位神靈大人監視著,以此而產生的律己感與尊畏感是喙至為重要的精神組成。祭祀神官與祭祀巫女的地位一向是舉足輕重,從最古老的一代開始,祭祀神官就非當地的族長不可勝任。

或者也可以這么說,只有祭祀神官才有資格成為當地的族長。

神社是鵺神正式駐腳的地方,而喙本地的祭神活動分兩個部分在兩個場地進行。較為輕松的娛神活動一般在各處拜殿就可以進行,甚至有些不需要拜殿,例如迎接雛祭的“曲水宴”,隨著時代的發展已經成為一項親友歡聚的節日活動。但嚴格的祭神儀式需要在供有神龕的山頂神社進行,且必須由祭祀神官,也就是祭司本人與巫女主持。祭神儀式種類繁多,規矩嚴苛,過程中不可以出現一絲一毫的差錯。因此,對于神官祭司與守座巫女的培養與訓練在他們還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為確保到合適年齡的時候,受訓的孩子有足夠的資格與能力勝任如此重要的祭神工作,若非如此的話,神官或者巫女世家的地位則面臨著“被替代”的危險。

在更為久遠的過去的記載中,就有出現過好幾次傳統的巫女世家被他人取而代之的記錄,首座巫女的位置更是一換再換。不過,從幕府時代遷徙至此就一直擔任著本地族長的園田家,還并未出現過動搖地位的競爭對手,這也和每一任家主都無一例外具備克制認真,一絲不茍的家族精神有關吧。一脈相承代代相傳,從未被懷疑的絕對領袖,同時也意味著更為艱難嚴苛的訓練與要求。

(“你是園田家唯一的繼承人,站起來!不可以哭!”)

海未琥珀色的眸子微微闔了闔,立起身,壓繡著落霜藍草蔓暗紋的銀白法衣沾上了少許泥土,混著清晨的露水,污漬浸痕極深,像是腐朽的傷口。

海未全無在意,反倒是一直小心護著懷里摟著的形代偶人,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天光將偶人纖細的倩影投映在周圍按照古舊祭祀禮儀章法結著的稻草繩與白紙條之上,端正好看。

“該回家了。”海未輕聲道,似乎是在和懷中的南首座巫女的形代偶人說話。

冷冰冰的人偶當然不會有任何應答,雖然它擁有和南首座巫女一模一樣的容顏。這實在是一個十分精巧的人偶,乍一看過去幾乎以為就是真人了,就連制作材質都超越了一般的陶瓷或者皮料、布料,指尖輕撫上去,是十分溫潤光滑的質感。仿佛下一刻,人偶就會站起身來,在清澈的鼓聲與祭祀笛聲的召喚下,作為鵺神大人的“神憑巫女”開始祝舞吟歌。

所謂“神憑”,其實就是神與人的交流活動。村民通過神官祭司與巫女的祝禱,向鵺神表達敬意和祈求,或是歌舞以取悅鵺神。而處于鵺神與村民二者之間的神官祭司與巫女們通過“神垂”、“神憑”作出動作、言語等來表達神靈的心愿與祝福(有時候也是詛咒呢),此時祭司與巫女并不是他們本人,而是神靈附體之后的“神使”。

首座巫女則是最重要的神使,也就是“千歲”,只能由最純潔無暇的未婚少女擔任。在祭祀神道看來,未經人事的處子才處于神與人之間,可以傳達神的旨意。“神憑”過程中,千歲裸足走過祭祀拜殿的每一個角落,邊舞邊唱祝禱詞。

“千歲樂,萬歲樂,長久息災延命,今日祝禱之......”

“泉水啊,你永不會枯竭,即使烈日當頭,你也永不枯竭,直到千代萬代......”

“萬代池龜千年鶴,皓皓明月潭中落,天地人,永不淪,千代安穩萬歲樂......”

......

“萬代池龜千年鶴,皓皓明月潭中落,天地人,永不淪,千代安穩萬歲樂......”

“萬代池龜千年鶴,皓皓明月潭中落,天地人,永不淪,千代安穩萬歲樂......”

“萬代池龜千年鶴,皓皓明月潭中落,天地人,永不淪,千代安穩萬歲樂......”

然后忽然,從身后遠遠傳來與記憶里溫柔語氣截然不同的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鶴と亀が滑った......后ろの正面誰......”

(“鶴與龜滑倒了,背后面對你的是誰呢?”)

海未朝身后的神堂大殿望去。

殿堂內空無一人,隱隱只能望見正殿巨大的鵺神像凌亂斑駁的漆黑長羽,還有掩在其間的長滿白白綠綠的霉菌與病斑的尖銳趾爪——據說是拿某種動物的皮肉經過特殊處理后制造出來的逼真模偶。

或者是人也說不定?噗,誰知道呢?

“該回家了。”海未再次重復道。

話語應聲而落,旋即被忽如其來的山風吹散,天際倏忽滑落一道閃電威武而凄愴的長嘯,海未轉過身,朝下山的參拜道走去。

“少女”竊笑著,跟了上來。

其二十七·但愿融身入夢中

繞過將軍府內正堂,是兩翼伸出四間歇山重檐的廊子,進而向前折出兩間廂房。折角處有攢尖頂和平座,聳立著高高的梁柱,柱頭斗拱六鋪作,單栱,偷心造,交錯嵌著三層曲線卷云紋華栱。正殿向后有七間廊子,整個平面像是展翅欲飛的鳥,不僅如此,正殿正脊兩端各立著一只銅鑄鎏銀的神鳥像。

抬首直觀地望過去,將軍府邸頂覆著灰色筒板瓦,各垂脊脊端用鳥獸狀瓦件收結,下層檐正面中部,作一凸起的轎頂式卷棚加檐。殿檐下卍字勾闌斗拱結構簡潔又碩大,突兀地直直插入矯揉造作的吝嗇的碧空。碧綠的青苔銹跡斑斑點綴其中,顯得愁眉不展、郁郁寡歡。

踱過光亮與雕欄陰影交錯的內廊,海未推開銅件包鑲的房間拉門。

綺羅翼立起身來,向海未施以禮貌的微笑,姿容不卑不亢。

海未回以頷首。

“具體的事情,來路上我已經聽家仆詳盡訴說了,綺羅さん有什么補充的么?”

綺羅翼望了昏睡在床敷之上的穗乃果,壓了眉峰,微一沉吟道。

“我檢查過了,穗乃果昏迷的原因應該是頸后受到重擊,按照傷痕淤青的形態,初步推測應該是凌晨時分的事,貴府的人發現她時已經是今日清晨,具體遇到了什么事,恐怕還得等她醒來才能問個清楚。”

海未不置可否,探身朝穗乃果躺著的床敷靠近。

面前的橙發少女睡容仿佛是夕陽西墜的安詳海濱,只是眉頭微微皺起,證明其正蹣跚游離于不為人知的痛苦夢境吧?肩膀至脖頸側部蔓延出大片紫色淤青,宛若大塊攪纏不清的云絮。海未皺起眉,探出雙指,在輕輕觸碰那塊傷痕的瞬間,感受到少女溫熱皮膚的絮絮不止的輕顫。

“穗乃果昏倒的地方正是貴府的前廳,現場沒有留下任何打斗的痕跡,詢問過貴府的家仆后也得知并未丟失任何貴重物品,事實上可以說是......”

“無緣無故憑空遭遇此事,是嗎?”海未淡笑。

綺羅翼微微一愣,“是的,我等貿然造臨貴府,不知何故冒犯了將軍,竟......”

“客人的意思是,是我下令襲擊高坂さん的?”海未瞇了瞇眼,不給棕發少女留任何插話的機會,接著說道,“客人以為此地閉塞不與外界來往,就沒了規矩隨便傷人害命嗎?”

可別忘了,沒有人可以逃過“它”的眼睛。

“將軍見諒,但是這樣的可能性也不能被排除,不是嗎?”綺羅翼挑明話頭。

“客人說的在理,”海未冷冷道,“事情既然是在本府發生的,我自然會負責到底,而如今客人只需耐心等待高坂さん無恙醒來即可。”頓了頓,海未又補充道,“西木野家是代代相傳的名醫世家,我在來路上已經通知西守的人盡快趕過來了。”

綺羅翼點點頭,坐到了床敷空留的一側,望向昏睡在床的穗乃果的眼神滿是擔憂。

這也難怪,畢竟她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伙伴啊,物傷其類罷了。

多留無益,海未簡短地告辭。

出了正殿中門,南廊左右回繞,自東西兩端折向北,再連接府內最后的祭祀神堂,構成了回廊院落。而正殿光是正面就有五間辟門,進梁兩間靜室,明間開門,次間及側面為常年緊闔的方窗。

海未繞向靜室一側,兩間靜室對稱而立,樓頂多變,四角攢尖頂上復加歇山式二層角樓,結構繁縟,外在卻不大能看出來,第一印象仍是簡潔大氣為主。正殿四側都置有白色的玉砂礫,用作枯山水的裝綴,在上午的將雨未雨的青藍天光中顯出幾分誘人的平滑水色來。

“出來吧。”海未攏起霜藍云紋袍袖,邊角起落間像是傾珠瀉玉的雪白浪花。

話音漸落,背后忽然直遇對方調皮的蹦蹦跳跳的力度,承接了突如其來的撞擊,海未卻紋絲不動。

一雙手從背后覆住自己的眼。

“猜猜我是誰喵~”

海未無奈地嘆了口氣,如同往常每一次猜猜我是誰的游戲一樣,這次也是同樣的毫無新意的回答。

“凜。”

“呿,又猜到了,真沒意思!”少女無趣地縮回覆住自己雙眼的手,忽然又咯咯笑了起來,“不過沒關系,海未回來就好,這樣就有人陪我玩了!”

海未轉過身去,正對上少女無邪無垢的純真笑臉。

“我不在的時候,又跑到哪里去瘋了?”海未伸手,將凜微微凌亂的發整理干凈,順便拈下站在上面的一根草莖。

“我有好好聽你的話呆在府里不出去喵。”凜似乎很享受被摸頭的感覺,舒服地閉起眼。

“那,府里有沒有來其他不認識的壞人?”海未一邊揉弄著凜的短發,一邊發問。

“壞人?沒有喔。不過不認識的人倒是一大堆嘛,喏,比如那個有點兇巴巴的守在穗乃果身邊的人,除了他們,我都認識啊。”

海未忍不住笑了,“綺羅さん對你很兇?我看她除了有點過分認真之外,也算是個關心朋友的好人吧,對了,今天早上是你第一個發現受到攻擊后暈倒的穗乃果的?”

“嗯嗯!是啊是啊喵!”

“那凜知道是誰把她打暈了嗎?”

“這個我怎么會知道,總不會是我打暈的吧?嘿嘿......”星空凜漫不經心地說道,“就是那個兇巴巴的守在穗乃果身邊的人,一直用那種——快點承認吧就是你襲擊了穗乃果——的眼神盯著我,海未也不相信我嗎?我要是打暈了她,我還救她干什么,直接趁天黑拖出去埋了算了。”

“不可以對客人無禮。”海未嘆氣,“你是不會騙我的,我自然相信你。”

“嘿嘿......我也相信你......那么,海未現在有空陪凜一起玩吧喵~”

“下次再陪你玩,好嗎?我現在需要處理一件事。”海未說著,抬頭朝黎明時分就橫亙在天穹上空的層層疊疊的積雨云柱望去,綿延伸展的繁復的云層以夸張的透視畫法在澄澈的天空中呈階梯狀低俯下來,而遠處青山不語,綠水蜿蜒。

“那好吧。”少女偏偏頭,有些失望地應允道。

與此同時隨著天際一陣驚雷,耀白滾落的閃電像是一道銀亮的彎弓,雨滴終于再難抑制地崩落下來。

海未拍拍凜的頭,稍作安撫后送她回房躲雨。

出來的時候家仆已經候在了門扉之外,接過家仆遞來的碧綠的竹傘,海未頭也不回地吩咐道。

“傳令下去,全面搜捕矢澤妮可。”

其二十八·漫川星斗爛無數

【高坂穗乃果】

我掙扎著坐起來的時候,天色向晚接近傾頹,遠處落日盡頭灑下的余暉灼灼勾出一線金絲,刺得眼睛有些發疼發癢。

“醒了?”熟悉的聲音傳來,我眨眨眼,這才意識到自己尚在將軍宅邸的客房內,抬起頭,正迎上綺羅翼關切的臉。

“我......”

“你還記得是誰傷了你么?”

“剛剛醒來不要急著說話為好。”一個身影從鑲銀骨的折扇屏風后轉了過來,海藍色的長發高高束在腦后,又如融進墨色般濃得化不開。

海未端著銀邊勾絲青白釉折枝牡丹與螺旋羽翼紋盤的瓷碗,微微俯身坐在我的床沿,瓷碗中裊裊暈著溫暖的白色霧團,隱隱約約嗅得到當歸、川穹還有青風藤的辛烈芬芳。

我感激地望著她,準備接過藥碗。

“才傷了腦門,還是我來喂你吧。”海未淡淡道,不由分說地拿過紋盤上的藥匙,輕輕攪動碗內深褐色的藥汁。

她不說還好,一說起傷,我頓時感到后腦鈍痛感一陣陣傳來,視線也有些模糊不清,因為受到重擊而想要嘔吐的惡心感爬上喉嚨。

“難受么?”額頭忽然被兩指撫上,海未稍顯冰涼的肌膚溫度恰好紓解了這份不適。

“沒事......我......”我抬起頭望向翼的方向,“我也不知道,只記得忽然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并不知道是誰襲擊的我。”

“沒關系,別費神了,想不起來也沒什么,我心中自有判斷。”海未擱在我額間的雙指緩緩拂開,接著整個掌心攏了上來,與冰涼的指尖不同,她的掌心是溫熱的。

我下意識地閉眼,放松下來,她緩緩地按壓著我的太陽穴,常年練劍的手指柔和而有力,竟有種令人入睡的安適之感。

但是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我仰起臉,攫住海未的衣袖,額頭抵在她的手心,寬大的青竹袍袖中透著絲絲清苦的藥香,這樣會令我感覺好受一點。

深深呼吸了幾下,我睜開眼。

“那天晚上出事之前,我仔細看了矢澤さん之前留下來的記錄。”

“更確切地說,是西木野大人代筆的記錄,”一旁的翼接過海未手上的藥碗,“你先把藥喝了吧。”

我松開緊緊拽著海未袖子的手,端過藥碗一飲而盡,苦澀的藥汁咽在喉嚨里上下翻涌,咳嗆出來。

“小心。”海未握住我的肩膀,徑直用雪白的衣襟襯里拭上我的唇角,此舉動作之溫柔令我忽然無措咳得更厲害。

“咳......沒事,不好意思啊......你的袖子......”

海未啞然失笑,“無妨,衣物臟了可以換。”

頭痛帶來的陣陣耳鳴還未完全消退,我忍不住開始思考是不是尚在夢中,這位一直以來生人勿近冷淡疏離的將軍怎么忽然溫柔了起來。

雖說一直在心底覺得她是一個體貼可靠的人,但是忽然這樣主動還是有些受寵若驚。

“高坂さん是在本宅出事的,我自然會對此負責,務必會查明事情真相,你只需要好好休息即可。”海未琥珀色的深邃眼眸波瀾不驚地望著我。

“這也不怪你。”我平復下咳嗽,“我繼續說,在那之前,我仔細閱讀了西木野大人代筆的矢澤さん留下的筆記,有注意到她提到過,在鵺山神社失蹤事件之前,喙本地也是發生過離奇失蹤案件的。”

“此言非虛。”海未淡道,“南鵺山失蹤案的確不是當地的第一宗未解之懸案......”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如果非要給這樣的忽如其來的感覺下一個定義,大概只有“似曾相識”這四個字較為貼切了。但問題是,我對眼前的所有人、事一點印象都沒有,那么這種忽然的“既視感”是從哪里來的呢?想到這里,后背忽然一陣涼意,仿佛暗處一直有什么人在監視著我似的。

我忍不住回過頭去看,后背是冰冷雪白的墻壁,墻上掛著一幅繡品,上面繪著五彩折枝菊花、錦繡雞冠花與鵪鶉樣的小鳥,邊緣的綠錦為冰裂之繡紋,綴著的紅色朵朵應是梅花吧?那個時代的繡品應該都是“紋必有意,意必吉祥”的,可是——

那一瞬間我忽然產生了沖上前去撩開繡品,好好檢查一下后面是不是有什么密閉的入口,是不是有什么怪人躲在后面窺視我的一舉一動。

“......果......穗乃果?”聲聲叫喚驟然傳入耳膜,我回過神來,翼正晃著我的肩膀,瞬也不瞬地盯著我。

“怎么了?”海未的眉頭微微蹙著,語氣中透著擔憂。

“......我想可能是腦子被撞壞了,現在還回不過神來,疑神疑鬼的,不用管我啦,繼續說吧。”我閉上眼晃了晃鈍痛的腦袋,竭盡全力去忽視那種背后被窺視的異樣的不適感。

(這到底是怎么了?......這種熟悉的“既視感”到底是從哪里過來的?我到底是對什么東西有印象呢?)

怎么想也想不出來,但是直覺告訴我,是很重要的線索。

當然,如果我從那個時候就能夠想象出這種奇特詭異的熟悉感與被監視的恐懼感到底是打哪里來的話,事情不會演變成后面那樣一發不可收拾的恐怖連續失蹤慘案了也未可知......可是在那樣的情況下讓我想起那一點,實在是太強人所難。

因為我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沒事?要不要我再把西木野請過來給你看看?”海未沉靜如同古井的聲線泠泠地響起,我應聲抬起頭。

(是海未帶來的那種感覺么?不......不是,我對這里一無所知,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那種“既視感”應該是特指我遇襲的那天晚上,而海未則是有絕對的不在場證明的。)

“實在狀態不好就不要勉強自己了吧?”身側一直沉默的翼也開了口。

(那更不可能是綺羅翼了吧?我們可是共同流落此地的同伴,再怎么說,綺羅翼也是沒有任何作案動機的啊。)

“沒事,我只是有點不舒服而已,但是如果不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我想我會更加難受。”

“那好,你想我從哪里說起?”海未道。

“就從矢澤さん筆記里提到過的,以前就有發生過不能解釋的失蹤事件開始講吧。”

“矢澤的筆記里特指的應該是幾年前的雙胞胎姐妹失蹤案。”

“雙、雙胞胎?”

“是的,并且正是矢澤家的小姐妹,也就是矢澤妮可的兩位雙生妹妹,矢澤可可羅與矢澤可可亞。之所以沒有在筆記里詳盡描述,恐怕和矢澤妮可至今也對此事耿耿于懷有關罷。”

“可以具體說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么?”

“此事與喙本地的鵺神大人信仰有關,在更老幾輩之前,村里有個規矩,那就是所有活到70歲的老人,無論身體狀況如何,都要被背到鵺山上祭奠鵺神。”海未此時的表情隱藏在發絲垂落間的陰影之中,看不分明。

倒是一邊的翼忽然開口,“所謂祭奠,無非是遺棄山頂,任其自生自滅罷了。”

聞言我差點驚得跳起來,倒不是對“遺棄老人”這件事本身驚恐不已,而是心直口快的翼在本地人之前語出此言,會不會形成冒犯,回想到此前村民的怪異舉止,對鵺神信仰的或緘口不言或聞之色變,實在擔心會觸怒將軍,然后反而使自己陷入不利的處境。

然而,雖然與翼相處時間不多,可她似乎并不是那種口無遮攔,說話不假思索的人,明明是一個比我要縝密細膩得多的人,為何總是能覺出她有意無意之間對喙的敵意,對海未的敵意呢?

在我昏迷的時候,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呢?

“綺羅さん此言不差,的確是遺棄老人的陋習。”海未的表態令我出乎意料。

我聞言沉默,以前是有聽說過,在日本長野縣長野市與松本市之間確實有一座“姨舍山”,“姨舍”在日語中的意思是“將家中上了年紀的老人丟棄”。據說,“姨舍山”就是因古代日本長野附近的民眾將自己家中上了年紀的老人丟棄于此山而得名。在日本的古詩歌、和歌中也有與之相關的故事。《古今和歌集》中有一首關于“棄老山”的故事,說的是老人已經六十歲,兒子很孝順,想贍養老人至終。但是,他妻子一直讓他拋棄老人,終有一天,兒子把老人騙到山上,想丟棄老人。那天晚上月光皎潔,兒子不禁吟了一首和歌:“私が心なぐさめかねつ更級やをばすて山に照る月を見て。”(我的心難以平靜,眼看這在月色籠罩下的棄老山),最后還是把老人給背了回去。之后,這首和歌在《大和物語》中被故事化,后又在《今昔物語集》第三十卷中以“信濃國姨母棄山語”為名被廣泛流傳。

“那么,為何......”

“你想問的是為何失蹤的卻是小女孩是么?”海未淡道,“棄老之陋習本在家父以及祖父一代就著力于廢除之,在鵺神大人的神山隨意丟棄家中老人,名曰祭奠,實則驚擾。更何況......”海未的聲音戛然而止,在幽暗的房間里顯得有些詭異。

“更何況?”

“更何況鵺神大人喜歡的是純潔美麗的少女啊。”

她話一出口,寒氣再次從后脊背直接竄了脖頸。

“不過,鵺神大人也絕非那些隨隨便便就擄走人去的祟物,只要不觸怒神明,只要祭祀儀式得當,請神送神儀式得當,鵺神大人是會保佑喙全年的豐衣足食安樂無憂的。至于矢澤家的雙胞胎失蹤疑案,至今也被人認為是那兩個孩子誤入了神山,才有去無回的吧。”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

“目擊證人說,最后一次見到矢澤家的小姐妹是在進入南鵺山的岔路口那里,園田家處于喙的正中心,對此并不能做出更多解釋。若是兩位客人想要更多了解當初的事情,倒不如去問問其余三守。眼下時辰已晚,我尚有公事處理,客人還請自便。”

海未語畢,微微頷首作別,轉身離開了客房。

“你覺得......這人可信么?”沉默良久,翼忽然開口。

“啊?你說將軍么......不知道,但是我總覺得她是一個好人。”我微微低頭,海未身上的確有許許多多的謎團,但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她身上透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可以信賴的溫柔感覺。

“一方面不答應幫助我們出航離開這里,一方面又似乎有意無意在引導我們去解這里的重重謎團,一方面似乎信仰瘋狂得病態,一方面卻又好像事事渾不在意,坦白來講,穗乃果,我覺得你最好提防一下園田海未這個人,實在是太奇怪了。”翼頓了頓,繼續說道,“不能帶我們出航,也許的確是因為這里已經禁止出航了,我之前在四周轉了轉,好像家家戶戶的確都沒有造船的樣子,港口也破敗不堪。”

“唯一可能的線索就是那位曾經出海讀書的南ことり,我們是否能獲救全部系于這一絲線索之中,我想海未可能真的在引導我們去找南守巫女,也許只是因為潛意識中她想找到她吧?這也是人之常情呀。”

“穗乃果,你為何如此天真?”翼忽然冷笑道,“我們不過是外來的海難幸存者,并不是什么擁有特異功能的人,也不是什么名偵探,園田海未為什么要有意無意引導我們去找南ことり,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什么......”

“將軍不過是拿我們作尋找南ことり的餌罷了,真實目的倒是未可知。”

“......可是......”

“總之,既然已經入了虎穴,沒辦法回頭了,我們也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你再休息一日,后天我們便去找其余三守家,好好把線索問個清楚。”

“嗯......”

“那我也先告辭,早點休息。”翼說完便轉身離開了,空蕩蕩的房間只剩下我一個人,忽然安靜下來的四周靜得能聽到燭火的噼啪聲。

腦中思緒紛亂不清,現如今反而沉淀了下來,然后,那種奇怪的熟悉感與既視感再次襲來。

有什么人一直在暗處盯著我......

鬼使神差地,我立起身來,轉身面向之前就令我在意莫名的掛在墻上的折枝牡丹菊鵪繡品,那個后面......

我提起小桌上的鐫著紅絲飛云的銅制燭臺,緩緩靠近墻面。

那個后面......一定......

著魔一般地忽然扯落那塊繡幕,我甚至在那瞬間高高舉起燭臺,這樣就可以在它突然發難的一刻先發制人。

然而,折枝牡丹繡簾枯萎般地滑落在地上,后面是光澄澄的墻壁。

什么也沒有。

其二十九·長空一月墜林梢

因為真相而遺忘的我感覺到自己,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西木野府上送來的筆錄上透著葡蟠和雁皮的淡淡清香,凡事追求精致優美的西木野家的慣常風格——即使是行文的紙頁也一絲不茍。少年時分海未曾經在西木野府的藏書館借閱過不少古今的詩集,對這樣一翻開就撲面而來的紙頁馨香印象頗為深刻。味道實在是一種很神奇的存在,通常它會連帶著回憶一起席卷而來。在平日的時刻,早就遺忘在腦后的某個場景、某個事物,比如更小的時候母親親手制作的櫻餅,可能就恰好在那個獨有的時間,隨著再次品嘗到櫻餅的“那種獨特的清甜味道”而隨之復蘇,甚至可以回想起母親當時慈祥和藹的笑容,以及她袖邊淡淡的青竹花紋。又比如此時此刻,整個頭腦處于一個奇特的放空期的海未,仿佛瑪瑙般出現的多層斷面的海未,在翻開筆錄的那一刻,想起了多年前西宅四周朱紅色的繁冗復雜的重檐,還有房檐邊緣隱隱透著青苔,聳肩似的翹向青空的鴟尾。海未很是喜愛讀書,可以從充滿拂曉涼風和微光的幽玄讀到傍晚露出斑駁橙黃色天空的痕跡,那時候ことり會提著一盞畫著折枝菊紋的燈籠,故作生氣地收了海未借來的詩集。

“天都快黑了,燭臺點了沒就在看書?”

“還沒黑透呢。”

“把燈籠拿去。”

“我不怕黑,你直接把燈送給繪里吧。”

“好吧,本來想送你親手做的糕點,現在一同送繪里那去好了。”

“ことり!等等我也去!”

......

是吧?如您所見,味道是一種很神奇的存在,它會把當時種種,發生的一切,包括后來出現的一切,只要有絲毫關聯的一切,細細密密地串聯起來。

哪怕是在那海未已經想不起ことり的面容的時段,每每嗅到紙頁間那清淡的植物纖維的氣息,恍神間卻好像還是當年那般幾步可以追上她的身影的時候,還能記得執她衣袖時,衣褶折疊的暗影里飛出的白鷺一般的銀色流蘇,她整個人包裹在月色如水如暈如霧的光輝里柔和而明亮,謂此瑩然而白者,譬夫水之為雪而為冰。

世有皎兔逐月華。

海未將西宅送來的筆錄舉起,精致紙頁的邊緣浸透了深夜燭光的傷感的余暉,書房前廳的拉門傳來試探般的敲門聲。

“請進。”

門吱呀一聲開了,穗乃果從屏風那邊轉了過來,身上只披了一件單薄的衣衫。

“這么晚還不休息?”

像這樣深夜還會有人拜訪的情況自那以后很少再有了,海未闔上手中的筆錄信札,將案桌旁邊的燭臺稍微撥亮了些。

“海未不也是一樣嗎?”

聞言,海未抬頭望向深夜來訪的客人,對方湛藍的眸子包裹在清澄的燭光里,在無明的長夜里獨自清醒。

海未示意她坐下。

“長夜安隱,多所饒益,更深露重,高坂さん有何要緊之事呢?”

穗乃果聞言頓了頓,像是有些遲疑。

“的確是有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我能夠給出的解釋已經全部說完了,高坂さん如果還有疑慮,請回去好好休息,等到拜訪完東守、西守、南守三家之后,再做打算不遲。”

“不是這樣的!”穗乃果的聲線忽然拔高,在寂靜的深夜里顯得有一分突兀,海未朝窗邊的暗影處不露聲色地擺了擺手表示無妨,那里潛伏著將軍府內的心腹,寸步不離地護著自己。

“那么是怎么樣的呢?”

“在我受傷昏睡過去的時候,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

“并沒有什么大事,為何有此一問?”

“又或者是不是翼給你說了什么?”她繼續追問著。

海未一愣,“綺羅さん?”

“嗯。”

“是有過短促的交談,但是......”

話未說完即被穗乃果打斷。

“雖然不知道到底海未和翼之間說了什么,但是我......”

海未靜靜地望著穗乃果,她的面部表情令海未琢磨不透,是焦急?是憤怒?還是什么?平日里總是開朗揚起的眉頭此刻微妙地起伏著,滿含某種極其強烈的感情色彩。

“是在懷疑我嗎?”海未說,“我想綺羅さん也給你說了不少我的可疑之處吧。”

“不是這個問題......”

“無論怎么樣,我都是這里的族長,可以說所有一切奇怪的事情,都跟我家脫不了聯系,我覺得你們會懷疑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我并不在意。”

“可我......”

“不管你們愿意與否,從踏足喙的那一刻起,已經無法避免地被卷入了,我并不能保證什么,所有的選擇在你們自己。”

夜風從雕花窗框的縫隙里如冰如霜地倒灌了進來,海未稍微緊了緊披在身上的衣袍,正準備起身送客的時候,穗乃果卻忽然沖到面前,捏緊海未的披風衣領。

有一剎那的自我保護條件反射想要格擋回去,然而最終并沒有,海未忽然只是覺得很累。

“是,你說得對,翼的確是在懷疑你。”穗乃果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憋出來似的,竟有些窒息般的壓迫感,“可是通常情況下,懷疑你就該不出聲,在暗處悄悄調查你,對不對?像我這樣大半夜不睡覺,跑來問你,這是在打草驚蛇,如果你是蛇的話。”

海未被她有些語無倫次的話稍微地震撼到了。

“如果我是蛇的話。”

“那我大概已經被咬了吧?”她無可奈何地笑。

“也不一定,有些蛇可能更愿意等待更好的時機。”海未也笑了。

“既然已經鉆進了草叢里,那索性把蛇通通打出來吧,翼的確是在懷疑你。”

“這很正常,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也會首先懷疑我自己。”海未不露聲色地等待著她下一句話。

“你一步一步,就像是在引誘我們進局一樣。”

“此言差矣,我已經說過,在踏足喙的那一刻起,不管你們愿不愿意,已經無可避免地被卷入了漩渦的中心,我很抱歉,但是可能是天意讓你們流落至此,”海未靠近她耳邊,輕聲說道,“流落到這個被詛咒的地方。”

面前的少女如遭電擊般戰栗了一下,抬起眼疑惑地望著海未。

海未只是微笑。

而那句突然的插入句,像是粗糙凜冽的木片刺入內心般令人不安吧?

“所以并不是我一步一步,或有意或無意地引你們進局,而是......”

“不管是什么,那個已經不重要了,總之我們都在局中,在亂草叢中,”穗乃果深呼吸一口氣,“可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

這下輪到海未疑惑了。

“因為你已經有懷疑的對象了,是么?”

海未并未作答。

“喙四面被海環繞,形同一個密閉的空間,也就是一個密室。在這樣的情況下,南守巫女要憑空消失是不可能的,犯案的人必然是喙本地的人。而你之所以禁令出海,是因為不能打破喙的密室狀態,那樣的話犯人就有可趁之機出逃了,而天下這么大,外面的世界這么大,你要到哪里去找那個犯人?”

“外面的世界我并不清楚。”海未冷言反駁。

“說什么謊話?南守巫女是出海過的,她回來的時候怎么可能不告訴你外面是什么樣子?”

海未沉默。

“所以,一年以來一直封海,就是為了維持密室的狀態,維持犯人不可能逃脫的狀態,而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海未心里其實應該已經有了懷疑的對象吧,只是迫于證據不足無法直接挑明,又或者說迫于身份關系,由當時的局外人出面更好。所以我們這些遇難飄洋誤打誤撞上了島嶼的人,成了你某些方面可以唯一信任的對象。因為一年前,絕對不在場的人,就只有我們。所以我今夜前來和你說這些,并不是想質問你,更不是傻到要打草驚蛇的地步,是因為作為朋友,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的幫助,請一定要告訴我。”

“穗乃果,”海未忽然發聲,語氣透著一股詭異的幽寂,“你的推測很有道理,絕對無法出逃的密室,絕對無法憑空消失的密室,絕對擁有不在場證明的你們,但是,你別忘了,這里是喙。”

是的,這里是喙。

“一切有道理的,有規律的,理所當然的,或者一切沒道理的,毫無規律可言的,絕無可能的,在這里都......”海未的話斷在了這里。

穗乃果忽然覺得后背有些發麻。

海未將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轉而給眼前半夜冒冒失失穿著單衣就跑過來的少女披上,“夜間風大,才受了傷,不要又生病了。”

轉身,海未又拿起案臺上放著的西守副座的筆錄,讀了起來,像是讀給穗乃果聽,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在接近半山腰神社的時分便覺得奇怪了,因為西守座作為最后一個進山參拜的巫女,按理說前面的長明燈應該已經由祭司、南守巫女、東守巫女一路引燃了,而今夜并無山風,前路絕無可能一片漆黑。”

“難道是參禮過程中出現了什么問題嗎?不管怎樣,祭祀過程還是要繼續,我一路走一路點著道旁的燈,卻赫然發覺,就算是被山風吹滅,沿著山道拾級而上每一處長明燈盞的四個燭臺里的燈油,也絕不該是完全凝固毫無溫度的。”

“那樣的情況就像是在接近半山腰神社之前,在我前面的祭司、南守、東守全部憑空消失了一般......而半山腰神社一片黑暗,沒有任何燭火......”

“有什么......有什么東西出現了......”

“我躲進了神社側間用于存放形代的柜子里,與那一堆以假亂真的人偶一起,柜子的前門有一個細小的裂口,無論如何......不可以偷看它的饗祭......”

“......結束了嗎......要確認它離開了嗎......”

“我朝柜門的細小洞口望了出去......眼前赫然是一對猩紅的眼睛......”

“筆錄到這里戛然而止,”海未嘆道,“最后的那雙眼睛,真是令人在意啊。”

“......是我們當時在西木野府上看到的那雙眼睛嗎?”

“誰知道呢?”海未的眼神放空一般。

“鵺山神祭......參禮者是一個一個進山是么?”

“是的,鵺山神祭當晚,按照祭祀禮的順序和規矩,身為祭司的我第一個進山,緊接著是南ことり,然后是東條希,最后是西木野真姬,而那些時日真姬抱恙,因此由西守副座矢澤妮可代之祭神。整條參拜道沿路都是鵺祭的長明燈盞,一路延伸到山頂神社,每一座燈盞上都置有四個燭臺,依次由四位參禮者引燃。也就是說,參禮者在上山的過程中,要一邊參拜,一邊將沿路的長明燈座引燃。我能確認的是,在上山過程中,沿路的每一個長明燈盞上,第一個由祭司親自點的燭臺是絕對被引燃了的,而且,如果在入山口的瞭望鐘樓看不到長明焰火的痕跡,下一位參禮者是不能上山的。”

穗乃果托腮沉思。

“所以筆錄中的‘四個燭臺的燈油仿佛凝固般冰冷,沒有任何燃燒過的痕跡’這樣的描述并說不通才對,矢澤さん果然已經精神錯亂了吧......”

“你又忘了我剛剛說的話了,穗乃果。”海未笑。

“誒?什么?”

“一切有道理的,有規律的,理所當然的,或者一切沒道理的,毫無規律可言的,絕無可能的,在這里都有可能發生。”海未的聲音輕輕顫著,“矢澤是否在說胡話不能這么快下定論,那樣的事情到底可不可能發生也不能這么快下定論,因為......”

“因為......?”

“......因為,從一開始就失蹤了的南守巫女的長明燈,一路亮到了山頂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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