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時光列車04:路途遙遠,我們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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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路途漫漫,幸好,我們可以并肩同行。

楔子

秘密

——你的眼睛長得真好看。

——謝謝。

祁又生沒什么表情地戴上手套,將一針防腐劑打進了眼前那具已然僵硬的身體中。

——嘶……好疼!開個玩笑啦,其實我不疼。

——我知道。

祁又生重新調試了一遍水溫——沒辦法,殯儀館里的氣溫比外頭低很多,加之設備老舊,原定好的溫度,總會在不知不覺中下滑個兩到三攝氏度。

但祁又生做事,向來精準到偏執,他甚至不容許入殮工具的擺放順序出現不平衡之感。被他帶過的兩個實習生,沒有一天不是在膽戰心驚中度過的——他們不怕殯儀館森然的氛圍,也不怕近在眼前的逝者,更不怕告別廳里慟哭或者勃然的親友,他們只怕祁又生將眼皮子一抬,冷淡卻又似無意地說出一句,這里做錯了。

——真奇怪,你剛給我打針的時候我不疼,你現在給我洗手和腳,我也不癢。

——因為你死了,沒有知覺很正常。

祁又生下意識地頓了頓,莫名地覺得對擔架上的往生者有些失禮,盡管他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但同時他也知道,他心里那一星半點的愧疚是為何。

——哦,對哦,我差點都給忘了。可我以前真的是個特別怕癢癢的人。

這就是原因。

祁又生從事入殮師這份行業已五年,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往生者——面對死亡,不哭、不鬧、不恐懼、不惋惜,甚至對他能聽見她還未徹底死去的大腦所發出的信息這件事,都不覺得吃驚。她只是像出門散步偶遇了老友般,立馬熟絡地同他攀談起來——哪怕一切都是以腦中殘存的意識為載體,哪怕一切都寂寂無聲。

祁又生想,如果她的身體也和她的大腦一樣,凋零得稍微遲緩一些,那么她此時一定是笑著的。可惜了。

——死了也好。反正對一個女人來說,好吧,至少是對我來說,沒有好看的臉,還不如死了算了。

祁又生沒有接應她的話,他只是起身,從工具臺上拿了一罐凡士林回來。

接下來,他要替眼前這位“還不如死了算了”的往生者的面部做一個潤滑的打底——別的往生者是因為逝去后皮膚太過干燥,而她,則是因為面部——如果,那還能稱之為一個年僅二十二周歲的女性的面部。

那是十分嚴重的腐蝕性傷害。

幾乎有四分之三的臉都被那層凹凸不平的皮膚給裹住,甚至連帶著靠近額頭的那一小塊頭皮,都已經長不出任何毛發。不僅如此,眼前這位往生者還沒有眉毛和睫毛。祁又生仔細地端詳著這張令旁人惡心或悚然的臉,沒有任何不適。不管是大學時無緣繼續的法醫,還是如今殯儀館資歷最高的入殮師身份,都不允許他對死者滋生出如此業余的感受。

祁又生的指尖蘸著淡黃色的凡士林,在往生者的眼皮和鼻梁處,來來回回涂抹了好幾遍。聽人說,那瓶濃硫酸是直接對著她的上半臉潑過去的,還沒來得及上救護車,就已經瞎掉了一只左眼。

祁又生向來不信傳聞和他人說,但如今看來,似乎真的是這么回事。她的眼眶和鼻子受損最為嚴重,同時也萎縮得最厲害,一眼望去,仿佛已不是一張正常的人臉,而只是一些被臨時拉來

湊齊“五官”的物件。小小的,扭曲又猙獰,同時還哀哀地嘆著氣。

——對了,你有偏橘色的口紅嗎,我比較喜歡……算了,我總是忘記自己已經毀容了這件事,就像我總是忘記今年到底是幾幾年一樣。隨你怎么化吧,反正我丑。

——不丑。

祁又生將頭頂的燈擰得更亮了些。

——少騙人了,每次照鏡子我都恨不得去死。倒是你,長得這么好看,嘴又這么甜,放的歌也好聽,我要是還活著,說不定會來追你。

——謝謝,是理查德的《月光曲》。

——名字也這么好聽!既然如此,那不如你稍微停一下?我心情不錯,有個秘密想告訴你。

——秘密?

祁又生興趣不大,但聆聽往生者最后的話是他的習慣,更是祁家長久以來的傳統。

——對,秘密。一個關于到底是誰,用刀子把我心臟捅穿的,秘密。

在鋼琴曲最后一個音節落下之時,祁又生已將此番入殮全部完成。

他將手套摘下,將提前準備好的身份牌掛在了擔架前。

牌子很小,正面只夠放下名字和編號,背面則是一張不太清晰的一寸黑白照。

祁又生想,除開性別和住址,這種身份牌和往生者們那些已被作廢的身份證也沒什么區別了。或者說,其實根本沒區別——死亡面前,不分男女,最后去的,也是同個地方。

“吱呀”一聲,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祁又生站在原地,目送著擔架被兩名護工緩緩推出入殮室,他一如平常地將口罩輕輕取下,并朝著那個方向鞠了一躬。他聲音低沉,照舊聽不出起伏與喜樂。

他說:“一路好走。”

第一章

江棉

江棉最討厭的東西,就是夏天了。

夏天,一個永遠熱衷于用氣溫將人逼到崩潰邊緣的漫長季節。但疲憊和干燥的生活里,向來不缺柔軟和浪漫的造夢家——比如總有些女孩會愿意忽略那層逼人的暑氣和耀眼到變成白色的日光,她們只會眉眼彎彎地想到冰鎮飲料、甜西瓜、藍色的大海、飛起來的花裙擺和隔壁班那個最帥的男孩子。

她們可真好啊!江棉發自內心地羨慕。

北京時間下午兩點十分,離正式上班還有二十分鐘,江棉就已經到了辦公室。

因為她有很多事情要做。

作為一個剛考進刑警大隊的實習生,她得比整個辦公室的人都早到。

首先,她得將空調打開,調到18℃,然后去走廊的盡頭接上一壺水回辦公室,在角落里按下燒水鍵,等它煮沸后就能將大家伙的茶杯都給填滿了,但杯蓋得掀開,因為這樣它等會兒才不會那么燙嘴。

接著,她得掃一掃其實沒有什么垃圾的地面,再整理一番公共大桌上散落的報紙——單人的辦公桌其實比這里更亂,但江棉懂分寸地從不插手,不過,替它們擦去表面那層煙灰卻是必不可少的日程。

最后,也就是在下午兩點半的時候,她得將空調升高至26℃——這是上午下班的時候,空調遙控器上遺留的數字。

最后的最后,她會趕在第二個人進辦公室前,裝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目光閑散地落向窗戶外那排杜英樹上。

“小江又是第一個到的啊。”不管第二個進辦公室的人是誰,總會選這么一句開場白。

“還好。”江棉禮貌地笑笑,“其實我剛到,還沒來得及坐下呢。”

這個世界就是這么莫名其妙——其實沒有人明令江棉必須做這些職務之外的瑣事,但她就是得這么做;其實第二個人也明知江棉早就到了辦公室并做了一堆瑣事,但他就是會順著江棉的那句“剛到”,來維持一個和諧的過場。

江棉捧著水杯灌了一大口溫水才坐下——整個辦公室只有她是不喝茶的,這點被幾個年長些的同事笑話過,說:“我們小江啊,還是個典型的學生,沒長大。”雖然她也不清楚為什么不喝茶就是還沒長大的學生,但她最后還是笑著附和了,一來是她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二來是她知道,這個世界,早就莫名其妙到讓人問不出緣由了。

電腦此起彼伏的開機聲在靜謐的辦公室里聽來尤為吵鬧。

江棉端坐在這片轟鳴聲中,出神地盯著自己的手腕——長得跟平常的女孩子差不多,纖細修長,尺骨秀氣地突出著,唯一的不同之處,大概只是多了個打眼的印記。

沒記錯的話,是大二那年散打課上的意外,所幸江棉不是疤痕體質,傷口結出的痂掉了之后只剩下一片平整的、不規則的暗褐色圖形。

早就不痛了。江棉不以為意地轉了轉手腕。

“小江,還有四十分鐘就開例會了,準備好了嗎?”

“奇哥您放心,我都準備好了。”江棉笑笑,迅速將自己散漫的待機狀態調成工作模式,“PPT和文稿我都檢查了很多遍,不會有錯的。”

“那就好。其實你辦事我挺放心的,不求速度,只求效率和穩妥。年輕人嘛,這點最難得。”被喚作奇哥的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指了指門外,“不過,我們這樓的打印機壞了,你得去公共區倒騰一下。記得早點弄好,別遲了讓領導等你。”

“好,我這就去。”江棉利落地將一個小巧的U盤握進手心,快步朝樓下走去。

打印機的周身有些熱,但還好只要綠燈亮起,它就不知疲倦。

江棉出神地凝望著機身下方的出紙部位,那里雪白的A4紙正吐個沒完,好像勉強能與“生機勃勃”“綿延不斷”等詞匯掛個鉤,但江棉卻實打實地有些沮喪,反正這些跟她沒有關系。

因為她從來都沒有參與過那堆文字描述里的“驚心動魄”,也沒有遇到過像樣的“艱難險阻”。雖說她還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實習生,但入隊時間也不算短了,卻從未接觸過一起案子的偵查。她知道,并不是刑警隊無案可查,而是這一切,都已經被刻意安排。

明面上的理由是考慮到江棉為女性,且偵查經驗不足,所以才把她安排在了最輕松的支隊末尾里,幾乎從不出警,工作內容也僅限于整理一些資料,做一些開會要用的文本和匯報而已。

理由無可挑剔,安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處,但江棉知道的,她知道組織和領導為什么要這么做——無非是體恤她和她的家庭情況罷了。

為什么討厭夏天呢?因為夏天意味著失去爸爸。

在如今這種和平年代里,“烈士”這樣的字眼,好像只存在于電視和小說中。

其實作為當事人的江棉也覺得陌生——不,那時候的她還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人”,她只是一個蠕動在母親子宮里的胎兒,靠著一汪羊水和一根臍帶而努力地生長著,壓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比如,她肯定想不到,還沒有出生,她的人生就已經注定殘缺。

相對于“沒有爸爸”這個概念,先在江棉腦子里落地生根的是“家里有一面好玩的旗子”,不同于那些輕飄飄的綢緞,掛在江棉家的那面錦旗,是用絲絨做的。

小時候的江棉還不認識那面旗上寫的字,自然更領悟不到那面旗的寓意,她只是把它當成了別的小朋友都買不到的,一個非常珍稀的玩具。她喜歡它厚重又舒適的手感,喜歡它墜在兩邊的長流蘇,喜歡它紅色和黃色搭配起來的明亮感,總之,她喜歡。當然,這份喜歡在她個子稍微高了一些,終于弄懂了那面錦旗的來由后,被她十分干脆地親手終結掉了。

“今年真是見鬼的熱,離開了空調,我一分鐘都活不下去。”

女聲非常清亮,甚至還帶著些出鞘的凌厲,輕而易舉地就從熙熙攘攘的會議廳里脫穎而出。江棉認識這個說話的人,是她的同門師姐,陶兮楚,比她高三屆。

若還要追溯得更親密一點,那就是二人曾在學校的宣傳部里共過事。

陶兮楚人如其聲,不管做什么都帶著她嗓子里那份響當當的陣仗,先前有學妹因為粗心搞混了學校單雙周的周刊排版,陶兮楚還沒正兒八經地開口訓斥,只冷著臉將樣本一摔,那學妹就已經嚇得哭成了一個淚人。這樣的厲害,江棉見識過無數次。

“好不容易有個下午能歇歇。”陶兮楚皺著眉,扯了扯身旁遮陽的窗簾,“居然還撞上開例會。”

“行了,陶兮楚,少賣慘,我為了河源茶館下邊的那一群混混,已經兩天沒合眼了,你知道嗎!”身后的同事大大咧咧地拍上了陶兮楚的肩,本想做出一副“難兄難弟”的架勢來互相安慰,可在對上陶兮楚不悅的表情后,便玩心大發地換上了揶揄的笑臉,“對了,我可是聽說,等你辦完手頭的案子,就能拿下今年優秀干警的名額了,要不我也提前說聲恭喜?”

“去你的!”陶兮楚啐了一口,“你說得容易。現在受害者死了、嫌疑人跑了、攝像頭壞了,把稍微有些關系的人帶回來問話,結果半句有用的都撈不著,你還真以為這起案子好辦呢!”

“是‘莫寒清吧’那個故意殺人案吧?交給你們二隊了?”

前排的另一個同事也插進了這場談話中,可他卻不等陶兮楚回答,又自顧自地說上了,“我聽說受害人就是之前那個在商場被潑了硫酸的女人,這是得罪了誰啊,又被毀容又被滅口的。不過,話說回來,硫酸這案子最后怎么結的?”

“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民工。今年2月末開的庭,被判了十四年。”

陶兮楚的聲音有些不自然,就像是被魚刺鯁住了喉。她提了一口氣,將浮現在自己腦海中那張扭曲而可怕的臉給壓了下去——接到這個案子的時候,她甚至壞心思地感謝過上蒼,幸好受害者因為失血過多救不活了,不然自己得整日面對那樣的一張臉——算了,陶兮楚不愿意往下繼續假設了,因為她深藍色的警帽正擺在她的手邊,它讓她羞愧得快要窒息。

“民工?那上次的毀容會不會和這次最終的殺人有什么關系?”

“從現在收集到的證據來看,是沒有什么關系的。”這次說話的不是陶兮楚,而是二隊年紀最小的一個男孩子,和江棉同批的實習生,認真說話的時候,還能看到臉上未褪干凈的稚氣,“不過,我倒是挺佩服現在那個嫌疑人的,店子那么大,說不要就不要了。”

在此起彼伏的交談聲里,江棉仍舊維持著她剛進會議廳的動作——像個木偶般牢牢地釘在講臺后方,頭深深地埋在胸前,手掌正用力地壓著那沓還有些燙人的A4紙,誰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江棉知道,她該離開講臺下去就坐了,畢竟離正式開會,只剩下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

可她不想下去,因為她剛剛什么都聽到了,關于那起莫寒清吧的故意殺人,關于故意傷害被判了有期徒刑的民工,關于現在正在逃竄的嫌疑人,她什么都聽到了,所以她才不想下去。

要去到自己的位置,就必須要路過那片發聲源。她不想。

“嫌疑人有什么好佩服的。”

陶兮楚淡淡地看向身旁的實習生,臉上沒什么動人的表情,卻在心里虔誠地舉起了三根手指,她發誓她沒有惡意的,她只是被自己那些“不夠稱職”的想法嚇到了,所以為了她剛剛在無形中丟掉的面子和抱負,此時的她,急需找一個更不稱職的人來挽回一下,而那個人,非江棉莫屬——畢竟不上戰場的人,憑什么被稱為士兵?

“你應該佩服和你一塊進隊的江棉同志。”陶兮楚這話一出,附近的人都變得啞然,于是,她的聲音便更像是一把被磨尖了的短刀,直逼江棉的心臟,“畢竟你們是同期,她整天坐在辦公室里什么也不干,而你卻每天大汗淋漓地跑外面查案,可拿的工資都是一樣的……”最后,陶兮楚笑了笑,“不對,可能她的工資,比你的還要高一點。”

又來了。

江棉抿著唇,默不作聲。

這樣的時刻又來了。

明明是自己從不挑食,按時午睡才得來的小紅花;明明是自己努力復習,做了很多題目才考到的班級第一;明明是自己從不違紀,幫助了很多同學才拿到的優秀學生干部獎狀;明明是……還有很多,很多這樣的“明明是”。

不論自己在哪里,又做了什么,這樣的時刻,總是無法幸免。

起初也哭過、委屈過、不解過、大聲地辯駁過,可后來,江棉發現這些都沒有用,因為旁人在乎的根本不是她的反應,他們只認他們愿意認的。比如,“英雄”有時候也可以成為某種程度上的原罪。

江棉想,既然都是徒勞,那不如就省點力氣。沉默,可能是最好的辦法。

“喂,陶兮楚你說什么呢?”

眼見陶兮楚越說越過分,一個同事趕忙出來打圓場。他看了看僵在原地的江棉,有些不忍,“江棉什么情況,大家都知道。你玩笑要這么開,就太傷同事間和氣了。”

“我當然是在開玩笑。”陶兮楚抬起眼,對上了過道里江棉的側臉,“江棉是我的同門師妹,她什么情況我還能不知道?就算現在全城高溫,隊里人手不夠,難道我還真的會怪我師妹不成?你們不知道,江棉念書時,校長都親自夸她辦事能力是頂尖的。”

是的。雖然會有源源不斷的質疑,卻不會有人將這種情緒上升到責怪。

不管剛才陶兮楚那番話是真是假,但江棉自己知道,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不會真的怪她——且不說學校和單位給過的優待,哪怕就是有朝一日她真的犯了什么大錯,也依舊可以得到眾人的理解和原諒——因為,她有一個為了國家和人民獻出生命的爸爸。

江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用力地吸了一口氣,才勉強將涌到眼眶的熱意給壓了下去。

所謂父愛,原來還可以這么理解。

可就是這種強大到不講道理的庇佑,讓她從骨子里,產生悲鳴和屈辱。

“張隊。”開會結束后,江棉沒有回自己的辦公室,而是一直跟在刑警總隊大隊長張科的身后走,直到他都快走出這棟樓了,她才出聲喊他,“請您……等一下。”

“嗯?”張科回過頭,看著身后單薄的女孩子,和藹地笑了笑,順手打發走了跟著自己的幾個小干警,“是棉棉啊,有什么事嗎?今天的總結寫得很好,差點都忘記夸你了。”

江棉又往前走了一兩步,臉上的笑容有些僵,她追過來,不是為了討要這份夸獎的。

聽媽媽說過,刑警總隊的張科是爸爸以前的戰友。

江棉在參加工作之前,只要是逢年過節,總能在來慰問烈士家屬的人群里看見張科的臉。她站在客廳的某個角落,乖巧地喊著每個人叔叔、伯伯,并且在臉上掛上一種像是“烈士家屬”的微笑——這些都是媽媽在那些人進門之前,反復叮囑過她的。

想到這里,江棉有些后知后覺,好像自己很少開口去問“為什么”,為什么要對那些素未謀面的大人笑?為什么要接受那些看起來精致又昂貴的禮品?為什么要看著那個像是一個黑漆漆的匣子,實則被稱為“鏡頭”的東西表示感謝?其實,也不光是慰問這一回事。生活中她還有過別的,更多的困惑,卻不知道為什么,她始終問不出“為什么”。

“有,我有一件事,得麻煩一下張隊您。”進了刑警隊之后,江棉便改了口,不管是私下見面還是在單位碰面,她再也沒有叫過張科“張伯伯”,反倒是張科不覺得有什么改變了,只要不是特別正式的場合,他一如既往地喊她棉棉。

“我知道現在各個支隊里人手都有些不夠,而且最近天氣特別熱,聽說有好幾個人都中暑休了病假,我……”

“不行。”不等江棉說完,張科就出聲打斷。

他知道這個小姑娘現在在想些什么——或者說,自從江棉入職以來,他就知道江棉在想些什么。但有些東西,說不行,就是不行。

撇開江棉媽媽隱晦地拜托過,更大的原因,其實在他自己。因為他到現在都還記得在歡迎會上看到江棉時的震驚,他怎么也沒有想到,當初那個每次都站在客廳一角,四肢纖細、臉蛋清瘦的小姑娘,居然真的踏入了刑警這個行列。

明明家里已經有一個人因為這份職業再也回不去了,或者說,明明很有可能重蹈覆轍,為何她還要做出這樣的選擇?

“張隊。”

江棉仍不死心,她承認陶兮楚那番話刺痛了她,但這份刺痛并不是來源于大庭廣眾下的奚落,也不等同于醍醐灌頂的點醒。誠實一點來說,其實是她自己,受夠了這種現狀。

“隨便您把我調去哪個支隊,再小的案子也行,我一定會好好查案,真的,只要能……”

“棉棉。”

張科看著江棉的眼睛,這是她長得最像她爸爸的地方,瞳仁又黑又亮。

“我知道你想做事、想獻力,可隊里還不到沒人用的地步,況且你有特殊情況,是可以被優待的,而且你媽媽也支持我們這種做法,不是嗎?”張科清楚,往往這個時候,只要他搬出江棉的媽媽,便可以輕松應對江棉的決心。

但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樣。

果然,不同于往日的敬禮告別,此時的江棉,臉上幾乎寫滿了執拗。

“剛剛您自己在會上也說了,要公私分明,要心中有大愛。這是您自己說的,我演講稿上沒寫這段。”

“你這孩子。”張科笑了出來,“倔起來,還真跟你爸有得一拼。”

沒記錯的話,這是張科第一回主動在江棉面前提起她爸爸。

“我是他的女兒。”江棉頓了頓,她能明顯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慢慢地充斥著她的胸腔,這讓她有些疼,還有些窒息。可就算如此,該說的話也還是要說。

她的指腹無意識地蹭著褲腿上那一根直直的豎線,眼前卻驀然浮現出那面已不再讓自己覺得歡喜的錦旗。

她張嘴,口氣里夾了幾分與盛夏不符的涼意:“可他要知道了我現在的樣子,一定會覺得丟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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