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相遇和別離》
——小魚
壹
梔子遇到老五的那天,是她住院的第五天。
窗外,細雨。躺在病床上打點滴的梔子,心情也像這初春的雨,陰郁纏綿。 一場車禍,左手臂骨折。爸媽從千里之外趕來,做完手術后,梔子又把他們趕回了家。媽媽執意留下,她卻說這里有嘉文,有什么不放心的。嘉文是梔子四年的男朋友,媽媽見過,也很滿意,自然就放心地回去了。只是,梔子沒告訴媽媽,她和嘉文已經分手了。手術那天,嘉文從梔子閨蜜小夏那里聽說,急匆匆跑來,幫著梔子爸媽繳費辦手續,整整在醫院守了一天,梔子的媽媽為女兒有這么個體貼的人欣慰。卻不知道,那是他們分開的第四十五天。
嘉文陪梔子走過了四年,他們熟悉得就像是彼此的家人。梔子以為,就這樣她會和他一輩子。他們不止一次地想象婚禮的樣子,嘉文對她說,梔子,我要你做最幸福的新娘。但是,嘉文跳槽到新公司的第七個月,喜歡上他的上司,一個離過婚帶著孩子的中年女子。梔子發現的時候,嘉文痛哭流涕,說不過是為了晉升職位,與愛無關。梔子更是心寒,突然發現,眼前這個給過她太多溫暖的男人,一下子變得陌生,面目可憎。梔子搬離了住處,另找了房子,一個人窩在房間里,整整七天?;貞洠瑳坝慷鴣?。又像潮水退去。一切都結束了。梔子對自己說。
一個人住的第四十四天,梔子出了車禍。過馬路的時候,一輛闖紅燈的汽車撞倒了她。
嘉文在手術那天之后,沒有再來。梔子說,嘉文,不要來了。我們已經過去了。嘉文沉默,然后離開。梔子本來有些平靜的心,在看到嘉文的那一刻,再次悲傷。
手術后第五天,梔子聽著雨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了一場。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無助又迷茫。病房的室友在說笑,只有她的角落靜默無聲。手機響起,她看到一個陌生的號碼,正猶豫接不接,鈴聲就停了。幾秒鐘后,再次響起。梔子接通電話,一個好聽帶有磁性的男人聲音傳來,是劉陽么?在哪兒?我來接你了。梔子不說話,顯然是一個打錯了的電話。那邊又問,怎么了?梔子說,你好像撥錯了號碼。那邊停頓了下,然后說,哦,對不起,打擾了你。梔子說,沒關系。反正我也挺無聊,謝謝你的電話,讓我知道自己還活著。電話里傳來嘿嘿的笑聲,說,看來這個電話沒打錯。
貳
掛掉電話的幾分鐘里,梔子都在回味那個聲音。渾厚帶有磁性,像是電臺里的主播。梔子想起上大學時,喜歡聽的一檔電臺,主持人清風迷倒了宿舍里一眾姐妹,一年冬天,聽到清風要在紫金廣場主持節目,大家爭著去一睹風采,結果,看到了臺上那個身材有些臃腫臉上長滿痘痘的中年男子?;貋砗螅?梔子感慨道,命運總是公平的,給了你讓人著魔的聲音,就不會再給你英俊挺拔的外表。
梔子正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手機響起了提示音,微信里一個陌生人發來驗證信息。名字很文藝,聽風晚來榭。梔子不理。幾分鐘后,那人又發來驗證請求,附加留言:打錯電話的人。梔子看了有些奇怪,看來無聊的人不止她一個。添加過后,他發來一個笑臉。梔子問,你怎么能看到我微信?他打來一串字:輸入你的手機號碼找到的。梔子恍然大悟。
聽風說,他在機場接人,結果飛機延誤,只能在那里等。 梔子說,怪不得你這么無聊,一個打錯的電話你也加微信。那邊發來嘿嘿兩字,然后問,頭像上的人是你么?梔子嗯了一聲。那張照片,是嘉文拍的,薔薇樹下的她,笑顏如花。男子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這個時間段你沒上班么?剛才電話里聽聲音你像哭過一樣。梔子心里一驚,原來還是個細心人。她索性告訴他,在住院,手臂骨折,心情自然不好。梔子想,不過是個陌生人,就當自己找了一個樹洞好了。正愁一腔苦水無處倒。聽風說,那你要好好養傷,不許再哭,情緒影響病情的。停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叫老五,他們都叫我五哥。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就叫你刺猬吧。刺猬,是梔子微信上的昵稱。
老五看到了梔子朋友圈里插花的圖片,說你還會這個,挺不錯。那是梔子打發時間,在病房里用礦泉水的瓶子插了幾支洋桔梗。梔子說,一個人待在這里,只能找些事做,才不覺得難熬。老五說,一個人在那樣的環境,自然會心情壓抑。我平時很忙,晚上會空閑些,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聊聊,打發時間。不過,等你出院了,我們就不聯系。就當這段時間我陪你療傷了。
梔子沒有說話。這個奇怪的約定,讓她覺得,似乎像預定好的一樣,讓自己沒有拒絕的意愿。她又不知道這算不算約定,也許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無心的一句。平日里,她像一只刺猬,拒絕和別人的接觸,把自己深深地包裹在長滿刺的殼里。但現在,她卻愿意向一個陌生人吐露煩惱。也許正因為他是陌生人,陌生到只在虛無的世界里,遙不可及,才讓她感到是一種安全距離,不會走近彼此,不會傷害彼此,一些溫暖和情意,也只永遠存在于想象的空間里。
晚上九點,老五微信上問,吃飯了么?我剛回到家,想起你說這些天經常不怎么吃飯。梔子看到這幾個字,莫名地難受了一下,自己真的是太孤單了吧,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說的話竟也覺得溫暖。住院這幾天,一直沒好好吃飯。小夏幾乎每天過來,帶了很多好吃的,梔子卻都讓她又帶了回去。她知道,自己需要治愈的,不止是身體的傷,更是心傷。老五見梔子一直沒回信息,電話就打了過來,他像個長者,語氣嚴肅地說,是不是又沒吃飯?身邊有沒有東西可以吃?如果沒有,我可以現在開車給你送。梔子驚訝于他的霸道口氣,但似乎又很享受這種近似父親一樣的斥責。她楞了一會兒,然后說,我現在就吃,身邊有牛奶和餅干。
叁
四月的天氣,還有些寒意。梔子看到窗外的那棵白玉蘭,開了。潔白花朵綴滿了樹枝,春天已然在這繁花中款款而至。
第二天的晚上,老五如約和梔子在微信上聊了一會兒。他更多時候是在靜靜地聽梔子說,醫院的環境讓人壓抑,病房里又住進了新的病人,今天復查了片子,手術很成功,醫生說再過一周就可以出院。 說到出院,梔子的語氣明顯輕快了許多。老五說,平時左手不要亂動,最好用繃帶固定,要一直處于功能位,以后痊愈了才不會留后遺癥。梔子說,是用繃帶纏著的,你還知道什么功能位,也是醫生啊?老五笑,不是醫生也可以知道這些的。有時看書會看到,我喜歡看各種領域的書,你看現在就用上了吧。
兩個人就像老朋友,氣氛沒有讓梔子覺得有一點點的尷尬和反感。她突然發現,自己不再像以前的那只刺猬。老五也會向她說一些生活中的瑣事。他開著一家餐廳,每天都會待在那里一整天,有時也很累。但話語里絲毫沒有負面的情緒,總讓梔子覺得,他有足夠的能量,和精力。她的情緒似乎被他感染了,這些天灰暗不堪的心情,多了一些亮色,重新讓她對未來充滿期待。
第三天,老五回家的晚。問梔子,吃飯了嗎?今天參加個飯局,剛回來。以后吃飯的時候拍張照,讓我看看你吃了什么。梔子給他發過去一張自己吃著米粉的照片, 粉藍色外套,白色襯衣,清秀臉龐。老五說,你是讓我看吃的還是看你呢?梔子說,讓你看吃東西的我。我以后要好好吃飯,好好愛自己。老五笑,這貌似是我的功勞。然后問梔子,你想看看我什么樣子么?梔子說不。她想沒有必要吧,出院以后,就是再一次的陌生人了。但是,老五發來了一張照片,夕陽下,一個男人逆光站在車旁。黑色的毛呢外套,輪廓分明的臉,英俊中透著堅毅。梔子在看到的瞬間,突然就想起了嘉文。他的眼神,和嘉文很像。梔子的鼻子有些酸,原本愉快的氣氛,一下變得黯然。老五似乎覺察到了她的異常。問,怎么了?是不是我難看得把你嚇哭了?梔子不語。一會兒,老五的電話打了過來,他聽到梔子在這端哽咽地說,你讓我想起了以前的他。
老五靜靜地聽完了梔子的話,然后,對她說,一切都過去了。沒有人,可以一直把你困在過去,只有你自己。如果,這四年,換來了你的成長,也值。畢竟還有一些溫暖的回憶,不要去恨,這樣,你才可以更好的擁有幸福。
肆
早上醒來,梔子覺得頭疼欲裂,昏昏沉沉。嗓子也啞了。昨天晚上,和老五說了這么多天一直壓在心里的痛苦,在電話里,她像個孩子,流淚,傾訴。掛掉電話,一夜未眠,四年的回憶,一遍遍在腦海里回放。天亮的時候,她對自己說,放下吧,放下吧。然后,就睡著了。
醫生查房,給梔子開了感冒藥。一整天,她躺在病床上,昏昏欲睡,高燒不退。小夏下午的時候過來,給她熬了小米粥,只吃了幾口,再沒胃口。媽媽打電話問情況,梔子強作精神在電話里說一切都好,再過幾天就出院。掛了電話,她的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下來。突然那么強烈地想媽媽,想家。
老五的電話,來得有些晚。他在電話里聽見梔子微弱的聲音,立刻緊張起來。問,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梔子嗯了一聲,眼淚再次滑下。老五說,你等著,我過去。聽到他要來,梔子一下清醒了許多。她急著說不要不要,吃了藥,已經好多了。老五的聲音有些低沉:聽見你這樣,很擔心你。這樣對傷口也不好的。梔子的心,聽到這幾句話,莫名疼痛了下。她再次想起過去,那些有人陪伴的日子,而如今,自己一個人在這里,那個給過她愛情的人,再也不見了。一個陌生人的關心,卻讓她感到溫暖。老五又囑咐道,你要多喝水,夜里如果再發燒,一定讓同屋的人幫你叫醫生。梔子說,老五,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孤單,謝謝還有你。
夜里,梔子出了一身的汗。醒來時,聽到外面滴答的雨聲,感覺精神好了許多,燒也退了。拿起手機,看見老五凌晨四點在微信里問,怎么樣?好些沒?她發過去一個可愛的笑臉。
雨,下了一天。小夏過來陪她一上午,點滴打完以后,梔子就讓她回去了。中午,她在網上叫了外賣,吃過以后,歪在病床上看了一會兒書,就又有些睡意。醒來時,已是傍晚,雨已經停了,天空掛著一道彩虹,余暉從窗子外斜斜照進來,映著梔子素凈的臉。
手機里,躺著老五的一條信息,晚上,我去看你。
伍
梔子正在發愣,電話響起。老五的聲音傳來,我在樓下。你在幾樓?
梔子有些不知所措??吹叫畔?,正在想怎么拒絕他來,卻已經晚了。她不知道該怎樣去適應這種從虛無到現實的過程,在潛意識里,她一直覺得對面的那個人那么遙遠,遙遠到從來不會出現在她眼前,也許正是這樣的距離,才讓她可以在短短的幾天里,接受一個陌生人在自己的世界里存在,并愿意告訴他一些內心的情感糾結。她甚至不在乎他是不是真實的存在著,只要他讓她信任,并賦予心靈的撫慰,就已足夠。所以,當這樣一個人,從現實中走來,他的出現,讓梔子有隱隱的不安。她并不知道,這種不安,基于什么。這一刻,她突然發現,自己還是那只刺猬,害怕靠近,相信距離的美。
老五在電話里感覺到梔子的猶豫,他說,如果你不愿見,我就走。我只是很想來看看你,就當做一個朋友一樣的。不知道為什么,這幾天,你讓我擔心,牽掛。總也靜不下心做事。也許,看你好好的,就好了。
梔子說,你在樓下玉蘭樹邊等我。
梔子下樓的時候,路燈已亮了起來。下過雨的夜晚,空氣清冽,夾雜著花朵的清香。甜美而安靜。遠遠地,梔子看到樹下的那個背對著的身影,她走過去,剛要開口,老五轉過身來。兩個人都微微一笑,似乎不用詢問,就知道彼此是誰。老五看到她纏著繃帶的手臂,問,還疼不疼?梔子搖搖頭。兩人慢慢在小路上走,梔子心里奇怪,以前的那種不安,在見到的那一刻,竟然沒有了。似乎只是見了一個老朋友,彼此之間毫無隔閡。梔子一下變得多言起來,訴說著白天治療的一些瑣事。老五只靜靜地聽。正走著,他突然說,小心前面有水。梔子已來不及停步,一只腳踏進了一洼水里,下過雨的地面,幾處有了積水。老五伸手扶住了梔子的右手臂,梔子站穩以后,兩人匆忙分開,卻又對視一笑。
在一棵高大的女貞樹下,兩人坐在木椅上聊天。樹上綴滿大片的白色的像云一樣的花朵,有風,花瓣吹落在身旁。梔子說,其實,我想謝謝你那個打錯的電話,才讓我這些天住院的日子不孤單。老五笑,那笑容,在這微涼的夜色里,讓梔子感到異常溫暖。老五說,剛加你微信的時候,你一定會覺得這個人不靠譜,甚至不是什么好人。其實,原因很簡單,那天你說,我讓你覺得自己還活著。這句話,觸動了我。很多年前,我也經歷了很長一段迷茫的日子,痛不欲生,但是走過來以后,才發現,再難走的路,都會過去,再痛的傷,也會愈合。只是需要時間,需要一個療傷的過程。所以,那一刻,我就想,陪你走這一段療傷的路。因為,很艱辛,如果有人陪,就會好很多。
陸
梔子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一直沒有告訴她自己的故事,但是,又有什么關系呢?在她最低谷的時候,他來到身邊,帶給她溫暖和勇氣。盡管他們的遇見,帶有期限。
梔子說,明天,我就要出院了。
老五突然沉默。他看著對面的那盞路燈,嘆了一聲。問梔子,你想聽我的故事嗎?梔子說,如果你想說,我愿意聽。
老五的過去,在夜色中緩緩展開。
十年前,一個相愛了三年的女孩子,迫于家人的壓力,和老五分了手,在被父母逼著嫁給另一個男人的時候,選擇了自殺。老五聽到消息,痛不欲生。他后悔當初沒有勇氣把她帶出來,他明明知道,分手不是女孩的本意,卻一氣之下再不聯系。兩年后,老五娶了另一個女孩,她在他最失意迷茫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照顧他,她不在乎老五的心里有著別人,真心對他好。婚后,生活還算平靜,只是,老五知道,他的心里,永遠辜負著一個人。
故事講完了,梔子久久沒有說話。她的心,有些疼。原來,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段傷痛。它可以藏得很深,卻永遠都在。
老五說,明天你出院,我們就分別了。這個約定是我說的,其實在心里又一直害怕這一天。你以后要好好的,一個人的時候,照顧好自己,兩個人的時候,好好珍惜。
梔子有些想哭,卻又忍住。老五說,我可不可以抱抱你?梔子不說話,老五伸過雙臂,輕輕抱住她。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道,他的溫暖氣息。梔子的淚,終于還是落了下來。
老五在她耳邊說,你知道么?你的樣子,像極了我心里的那個她。
梔子身子一震,用右手抱住他的肩膀,輕輕說,我的名字叫梔子,分別以后,但愿你別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