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你會縫扣子嗎?如果你問的是年輕人,她(他)說不定會用鼻子哼你,沖你翻白眼。這個問題顯得比較傻,在物質相對過剩的今天,縫縫補補差不多已經成了遙遠的傳說。
傳說中縫補有個動人的說法:女紅?!凹t”讀作“工”。傳統觀念認為,大凡賢妻良母,無不精于女紅。至于縫扣子,僅僅是女紅的入門功夫。
那些年上山下鄉,當兵,男性也不得不學習一點粗淺的女紅,例如縫扣子,我會,著名作家王小波也會。
在王小波的《智慧與國學》中,講述了一個縫扣子的故事。
王小波說:
我有位阿姨,生了個傻女兒,比我大幾歲,不知從幾歲開始學會了縫扣子。她大概還學過些別的,但沒有學會??偠灾?,這是她唯一的技能。我到她家去坐時,每隔三到五分鐘,這傻丫頭都要對我狂嚎一聲:“我會縫扣子!”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讓我向她學縫扣子。但我就是不肯,理由有二:其一,我自己會縫扣子;其二,我怕她扎著我。她這樣愛我,讓人感動。但她身上的味也很難聞。
看似荒誕不經的故事,往往暗藏玄機。傻丫頭之傻,傻在無知,把縫扣子當成一門絕技,而且還要強行推廣這門技藝。王小波很感動,卻不肯學,因為他會,還因為她身上的味道很難聞。
“縫扣子”的故事令人聯想到很多類似的“傻丫頭”。他們不知道自己身在井底,以為自己身懷絕技,老子天下第一,而別人,都不會縫扣子,都需要向自己學習。他們動不動就會狂嚎一聲:“我會縫扣子!”然后,想當然地以為不會縫扣子的人嚇傻了,驚呆了。
王小波本人也曾身在井底而不自知,也有過類似傻丫頭的行為。他說:
我在美國留學時,認得一位青年,叫做戴維。我看他人還不錯,就給他講解中華文化的真諦,什么忠孝、仁義之類。他聽了居然不感動,還說:“我們也愛國。我們也尊敬老年人。這有什么?我們都知道!” 我聽了不由得動了邪火,真想撲上去咬他。之所以沒有咬,是因為想起了傻大姐,自覺得該和她有點區別,所以悻悻然地走開,心里想道:媽的!你知道這些,還不是從我們這里知道的。禮義廉恥,洋人所知沒有我們精深,但也沒有兒奸母、子食父、滿地拉屎。東方文化里所有的一切,那邊都有,之所以沒有投入全身心來講究,主要是因為人家還有些別的事情。
上述文字可視為王小波的自省。曾幾何時,我們那一代人,包括我在內,沒有讀幾本書,卻可以指點江山,縱論天下大事。我們有孔子,有孟子,有老子,有莊子,有荀子,有韓非子,有這子那子,老外呢,一個“子”都沒有。他們是什么,是生番,是蠻夷。他們沒有的,我們有,他們有的,我們古已有之。而其實,孔子和老子到底說了些什么,專家學者還在打口水仗,爭得不亦樂乎。在吾等百姓看來,他們顯得都很有學問,統統值得尊敬。然而,弄明白“茴”字有幾種寫法,似乎并不能解決我們面臨的就業、醫療、升學、養老等實際問題。
以“縫扣子”之術而深感自豪者,自豪的素材當然不止于此。王小波道:
假如我那位傻大姐學會了一點西洋學術,比方說,幾何學,一定會跳起來大叫道:人所以異于禽獸者,幾??!這東西就是幾何學!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確沒有哪種禽獸會幾何學。那時她肯定要逼我跟她學幾何,如果我不肯跟她學,她定要說我是禽獸之類,并且責之以大義。至于我是不是已經會了一些,她就不管了。我的意思當然不是說她能學會這東西,而是說她只要會了任何一點東西,都會當作超級智慧,相比之下那東西是什么倒無所謂。
你看,無論學到什么,略有幾分起色,便可從中得到大歡喜、大歡樂,便可無限的自滿、自足,乃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講完傻大姐,王小波筆鋒一轉,扯到了拉封丹的寓言《大山臨盆》:
大山臨盆,天為之崩,地為之裂,日月星辰,為之無光。房倒屋坍,煙塵滾滾,天下生靈,死傷無數。最后生下了一只耗子。
大山生孩子,其動靜之大,驚天動地,猶如世界末日。如此宏大的生產,生下的卻是一只耗子。
這個寓言仍然是王小波的比喻。他說,中國的人文學者弄點學問,就如大山臨盆一樣壯烈。他還特別強調,他說的不止現在,而且有過去,還有未來。正如迂夫子不懂西方的智慧,也能對它品頭論足一樣,羅素沒有手舞足蹈的品行,但也能品出其中的味道—— 大概把對自己所治之學的狂熱感情視作學問本身乃是一種常見的毛病,不獨中國人犯,外國人也要犯。他還說:我那位傻大姐,現在已經五十歲了,還靠我那位不幸的阿姨養活著。
喜歡王小波的幽默,尤其喜歡他那種不動聲色的反轉。他把他的尖銳和深刻藏在了字里行間。
在王小波荒誕不經的筆觸下,我們總能在捧腹大笑時觸碰到思想深處的痛點。那個反復強調"我會縫扣子"的傻大姐,儼然成為人類知識狂歡的絕妙隱喻。當簡單的縫扣子技能被賦予"人禽之辨"的哲學高度,當忠孝仁義被當作文化國粹輸出給異域青年——我們正在目睹一場關于知識的荒誕劇。
王小波敏銳地捕捉到“國學”的異化過程:任何平凡的知識乃至文化糟粕都可能被扭曲為某種神圣圖騰。就像傻大姐將縫扣子升華為"人禽之辨"的終極證明,某些學者也將特定領域的知識包裝成文明的唯一標尺。這種思維的荒誕性在于,它用知識的體量和古老程度替代了真理的追尋,用偏執的狂熱掩蓋了智性的匱乏。
這種知識狂歡往往與文明優越感共生。當"我"試圖用忠孝仁義震懾戴維時,遭遇的不僅是文化差異的尷尬,更是對文明獨斷論的辛辣反諷。王小波撕開了文化自大者的遮羞布:所謂"精深"的傳統美德,在人性基本面與異域文明并無本質區別。那些在故紙堆里翻找優越感的人文學者,與五十歲仍靠人豢養的傻大姐,在精神譜系上竟有著驚人的相似性——他們都沉溺于自給自足的知識閉環,用虛幻的優越感逃避現實的檢驗。
但王小波的批判并非單向度的嘲諷。他清醒地指出了人文學科特有的生存困境——在這個允許自說自話的領域,知識可以脫離實踐檢驗,成為永動機式的精神幻象。這種困境不分東西,不論古今,只要有人試圖將知識供奉為絕對真理,就會陷入這種現代性迷狂。
在這個AI開始撰寫論文的時代重讀此文,更覺振聾發聵。當某些學者用晦澀術語編織知識迷宮,當民粹主義和文化沙文主義借尸還魂,當短視頻平臺批量生產國學大師和"知識網紅"——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王小波式的清醒。真正的智慧在于保持對未知的謙卑,在于與時俱進,還在于讓知識回歸服務人性的本真。
人類與禽獸的真正分野,不在于掌握了多少知識圖騰,而在于是否具備將知識轉化為照亮現實的理性之光的能力。
在社會分工越來越細的今天,身為一個有一技之長的現代青年,你可以理直氣壯地說:
我不會縫扣子,就不會,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