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不過講桌下
文?|?水清心寧
那個時候還沒有學霸這個詞，我也就只是每次考試總是一不小心就拿了班級第一，所有的老師都喜歡我，爸媽對我的寵愛更不用提。至于同學們，除了大多數一臉的羨慕，就是心寧她們幾個女孩子，每次考前不服氣考過之后試卷上的分數會把她們的無奈表情映照得無處躲藏。
我以為我會一直享受這種美好生活到永遠，沒想到初二那年卻戛然而止了。
初二換了班主任，班主任是一位男的，姓趙，胖，出奇的白，謝頂的頭皮被一圈灰黑夾雜的柔軟飄逸的頭發圍成一圈，像極了地理課本富士山的插圖。我并不是一開始就討厭他，第一節課我還在心里暗暗好笑他的發型。他的形象是伴隨著我的物理成績而一落千丈的。
第一次物理考試，我第五名。我居然是第五名！以前所有的學科我從沒下過第一啊！
我有些討厭這物理，特能講究，量個長度還要這樣量那樣量，繁瑣的像老先生坐酒席，道道兒多，步子還不能錯。可我并不承認自己會一直輸下去，我就不信我學不好。對于趙老師課后單獨叫我去辦公室，我是不以為意的。他問我聽不懂課還是咋回事兒，我在心里嗤地一聲笑了，老師也太小看我了吧。
可是第二次物理考試，我又栽了，還栽得更慘，班里第七名。雖然上次物理第五，總分可是還排第一，這次，總分第三，心寧、何清都擠到了我前面。
富士山這次又叫我去辦公室，問過上次同樣的問題之后，逐一把我錯的題給我又講了一遍，然后指著一道實驗操作題說，你看，你的實驗結果雖然是正確的，但是步驟如果不按我講的來，中間的測量可能會出錯，要想不出錯，除非把上一步再重新做一遍，這樣不僅結果容易出錯，在實際操作時也增加了實驗的時間。
我差點兒沒問他，實驗時多做一步難道就要把整道題的分全部扣完嗎？更讓我氣不順的是他富士山竟然讓我把錯題全部改過來不算，還要逐題說明錯誤的原因。受這種折磨的，全班也就我一個。我知道錯在哪兒了，以后再遇上這類型的題，我照例子寫不就是了嗎？為什么還要一再解釋錯誤的原因？錯了就是錯了，難道做錯了不就是錯誤的直接原因嗎？
等到那個學期的中段考試，我的總分仍然因為物理而屈居第二。爸爸對我說：“總算有些進步，水清，再繼續努力！”小半年的時間以來，爸爸臉上總算笑容多了一些。可是沒想的是，富士山對我卻是變本加厲。他對我的中段試卷要求有三：一，訂正所有錯題；二，解釋錯誤原因；三，第二天去講臺上講解我做錯的題目——是所有我做錯的都要講！
我在他起身去衛生間后直接把試卷往那摞試卷中間一夾，揚長而去。
富士山第二天發試卷時看到我的試卷原封不動地出現在他手里時，你們可以想像得出他當時的表情是多么驚訝和憤怒吧？富士山頂就差沒雪崩。
他一份一份地念出姓名和分數，在我們上前接他手里的試卷時，他或是表揚或是指出失分最大的原因。當他把水清的水字剛念出來，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停下來，看了看手中的試卷，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樣把試卷又翻過來，再看一看，然后抬起眼看看座位上無動于衷的我，他終于明白了我的態度。
他手中的試卷似乎突然變得有千斤重，以至于他拿不動，他拿試卷的雙手低垂下來，整個人也失去了像以往那樣挺直站立的力氣。終究，他只好把手里試卷緩緩放在講臺上，雙手撐著講臺，低垂的頭顱上，圍繞一圈的頭發松散了一綹，無精打采地垂下來。
剛才得到試卷的同學還在吵嚷著加分，爭論著對錯，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教室里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全都安靜下來。我至今還記得那天教室里飄進來的秋天的桂花香氣濃稠得讓我窒息。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剛才還在等著看老師能拿我怎么辦，這一刻，雖然我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錯了，可我還是意識到自己一定是傷了老師的心。我如坐針氈，心寧她們幾個的目光不斷地掃過來，猶如鋒芒在背。
趙老師終于抬起頭來，他長長地輕輕地吁了一口氣，似乎一下子從睡夢中醒來，剛才什么也沒發生，他不經意地用右手撩了一下那綹頭發，但水清兩個字還是有些發顫，在遞給我試卷時，也許是趙老師手早松開了那么一瞬間，也許是我因為畏懼沒能及時伸出手去接，趙老師手里的試卷飄落在了講桌下的地上。
趙老師并沒有停下來，也沒有讀我的分數，而是繼續念下一個同學的名字，發下一個同學的試卷，提醒失分最大的地方。敏感的我還是覺察出了異樣，我低下頭，彎下腰，眼里卻突然的就有淚水。我快速地抹了一把不知道是委屈還是愧疚的眼淚，彎腰撿起試卷。我是怎么回到座位的，現在想不起來了，但是現在的我，早已經明白了當年趙老師之所以那樣做的道理和用心。
后來我自己也當了老師，明白了之后卻再也沒見過趙老師。我多次回到母校問過多位當年任教的老師，都說趙老師沒幾年就調走了，去了哪里，誰知道呢？我的趙明群老師，連說一聲對不起的機會也沒有留給我。
我曾多次給學生講當年自己在那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年代里如何刻苦學習，我甚至講起心寧偷偷給我帶豆瓣醬下飯，我連一瓶自家做的豆瓣醬都沒有，我還講過大雪天早早起來抱著被子在廚房灶臺下背單詞忘了吃飯上學的情形。我一直以為我所講的這些，應該算是我學生時代屬于我個人的最美的風景了。
時隔經年，在看到現在的學生所背負的繁重課業負擔和承受的競爭壓力，相比之下，我當年所背負和承受的，并不比他們多。作為師者，真要再講一講當年自己的學習情景，我覺得最應該講的，就是當年那次，我彎下腰，低頭含淚撿起那張飄落在講桌地下的那張試卷。我彎下的是腰，低落的是我傲慢的心，垂下了頭，才得以看清了我自己的不足，才得以有力量和勇氣敢于正視自己所犯下的錯誤。這，無疑是我個人成長歷程中的最美的一道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