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有時候也是一種限制,放下執(zhí)拗,順其自然才是正道。——《零極限》
1.
在香港的公立醫(yī)院渾身插滿管子醒過來的時候,他絕對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度過人世的最后一段時間。
從時間上來說他已經(jīng)贏了很多已故的朋友。
因為活得長,他有很多不同的見識,也有很多不同的經(jīng)歷。在之前每天的早茶時間,他絕對是朋友里的演講主角,演講的主題有時候是遙遠的過去,有時候是回歸前后的香港,有時候是對子女的思念和無奈。
他醒來以后,曾有段時間,他感覺自己很輕,漂浮到了上空。再一陣子模糊之后,他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沒有辦法移動了。
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選擇的權(quán)利。因為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
至于為什么會昏迷,他很想知道,每次一想起,卻又是深深的恐懼。所以,他不準(zhǔn)自己觸及。
2.
每天護士會過來抄錄一些儀器上的數(shù)字,會禮貌的問候他。他沒有辦法回答,只能用眨眼來表示自己聽到了。
他沒有辦法神氣活現(xiàn),也沒有辦法通知自己的同學(xué)和朋友。他知道,自己在等死。
他討厭自己的神志清醒,因為清醒,就意味著,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兒有女。等了很久無望以后,就知道,真的是不會有小輩來看他了。
他已經(jīng)離異的第二任妻子,知道他病了以后每天會過來給他看他,看著煲的湯從鼻飼進去。然后默默的離開。他一看到她,眼里就忍不住淌下眼淚。她幫他擦干了眼淚,再坐一會,然后離開。
他沒有想到,只有她會來看他。而他的遺囑里,一分錢都沒有留給她。
他更沒有想到,她離異的妻子,因為反對他最愛的小兒子在他最初昏迷的時候放棄治療,而差點在醫(yī)院里吵到動了手。
因為當(dāng)初,在他的兒女和再婚妻子里,他選擇了自己的兒女。
3.
在病床上,雖然無法控制自己的口水,但是查房的醫(yī)護會幫他擦掉;可是,那一生的記憶,如在草原奔騰的野馬,無比鮮明的在腦海里來回蹂躪,他只能任憑一切回憶的播放。他拼命遏制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昏迷前的記憶跑出來。
他最喜歡的回憶,是在無憂無慮的少年,和兩個哥哥帶著7個弟妹,在馬來西亞婆羅洲一處原始森林旁邊的莊園里一起嬉戲打鬧。
在華僑開辦的一所小學(xué),他邂逅了自己的初戀,一個同樣14歲的少女,卻滿腔的愛國情懷。她問自己是不是真的愛她,那暖濕的風(fēng)吹過來,他還聞到了那純真的味道。
“愛!”他羞澀而肯定。“那么我們一起去中國,我們是華人,不能任由國內(nèi)混戰(zhàn),人民苦難。”
“好!”他選擇了跟她一起走。
可是,她卻因為意外去世,而永遠留在了婆羅洲。他沒有停下腳步,他要實現(xiàn)她的理想——報國。
看著回憶里的她,他突然好羨慕。14歲,青春永遠定格在14歲。他們的命運,從此分道揚鑣。
4.
在父親哥哥們的經(jīng)濟支持下,那個14歲的少年輾轉(zhuǎn)從香港到上海,讀了幾年高中,又在家里的支持下到了北京讀大學(xué)。
那一年,中國解放了。
作為華僑,能親眼看到祖國解放,是多么激動人心的事啊!作為華僑,能在歷史書上描述的北京徜徉,還被分配到一份中學(xué)教師的工作,是多么體面和令人羨慕啊!他寫信給父親,卻發(fā)現(xiàn)很久很久都沒有收到回信。他買了自行車和照相機,他走遍了北京的每個角落,拍照郵寄給父親。
當(dāng)終于等到家里的回信,卻是父親的絕筆了。
他哭了,他想起父親和哥哥們多年的支持,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帶他們一起建莊園,打跑原始森林里的野獸,他想起每次來信父親殷殷的期待。他覺得,也該回去了。
他沒有想到的是,回去卻是件艱難的事。為了找門路,湊回程的路費,他賣了自行車,賣了照相機,攢了半年的工資。
一路輾轉(zhuǎn)到了人生地不熟的香港。他看到了香港的車水馬龍,他看到了很多跟他一樣的異鄉(xiāng)人通過努力得到了更好的生存,他想要一個關(guān)于他自己,不一樣的可能,他想給遠在家鄉(xiāng)支持他多年的親人,一些回報。
他選擇,不回去。
5.
那一年,北京的老同學(xué)、老同事輾轉(zhuǎn)找到了他,邀請他回去看看聚聚,他在香港好壞也算站住了腳,雖然住的是政府分配的公屋,總有幾百萬的財產(chǎn)。不至于難堪。
他沒有想到的是,他那些逃過劫難的朋友們都過的比他好。他們即使沒有百萬的存款,也有價值百萬的房產(chǎn)。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相互扶持,共同度過,讓他們有了更為深刻的感情。
飯桌上觥籌交錯,窗外的燈紅酒綠。這個他日思夜想的北京,他每次在香港最絕望時心里的港灣,這個再也尋不到往日痕跡的北京。那些溫暖而又蒼老的臉,讓他一下子,落寞了。
他們盛情的挽留他,他卻只想逃。他借口說,想孩子們了,要快點回香港。
其實,他已經(jīng)找不到港灣了。
6.
天知道,他在香港都經(jīng)歷了什么,在十幾份工作之后,他最終以會計的身份退休。太太長得不好看也不聰慧。但是當(dāng)時香港男多女少,當(dāng)年的他一窮二白除了翩翩的書卷氣一無長項,能娶妻已是不易。
每天十幾個小時的工作,根本無暇照顧家里。長女中學(xué)就住到男朋友家,被他聞訊后沖過去一巴掌從此斷了翁婿的情分;幼子恃寵而驕,一份工作干不了多久就揮霍一空,偶爾被高利貸追上門,自從太太去世后,幼子為了避免被他數(shù)落,更是成日把自己關(guān)進了房間,沒日沒夜的打游戲。
他覺得他早就死了,要不是因為阿花的出現(xiàn)。那一年,他退休第五年。他70歲。
阿花小了他十歲,來自大陸,單身,有兩個成年的孩子。
他們在互相訴苦中了解彼此,他們都想有個家,相伴相扶持。他想選擇能自主安排的認識,可是最終他們不到兩年的婚姻卻被他聯(lián)合起來假裝孝順的兒女硬生生的拆散了。還好,老年人的愛都很現(xiàn)實,做不了夫妻,至少還可以一起喝茶聊天,不至于太寂寞。
其實,他知道。根源,只是為了那些遺產(chǎn)。他選擇, 假裝不知道。
尾聲
最后,他選擇了自殺。
在記憶越來越清晰,一切真相不顧阻攔被揭示出來的時候。他最終鼓足了勇氣,用意念活生生的掐死了自己。那聲哀鳴,沒有人能聽的見;那些美好,終于無法再麻醉自己。
又一次高利貸追上了門,他這次堅決不再給40歲的兒子還債了。他最愛的兒子在暴怒中用力把他往桌角狠狠的推去。。。
終于,他放下了選擇,放下了執(zhí)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