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諾蘭這次玩得有點絕。《敦刻爾克》不僅不像我們看過的任何戰(zhàn)爭片,它甚至不像常規(guī)的故事片,某種意義上更像是一部紀錄片。
影片完美地實現(xiàn)了諾蘭的初衷,也即摒棄一般戰(zhàn)爭片常用的全局與局部視角交替的展現(xiàn)思路,基本上全程將觀眾的視野、牢牢鎖定在幾位主角身上。除了片頭字幕簡單交代的背景,有關(guān)戰(zhàn)事雙方動態(tài)等大局信息,全部零展現(xiàn)。
紀錄片也可分為很多類型,特別是對于歷史題材,主流還是熱衷以各種影像和圖文資料、來還原當初事件的完整過程。《敦刻爾克》展現(xiàn)的,是紀錄片的另一種風格:攝影機引領(lǐng)觀眾,既充分融入到故事中去,又維持一種“冷眼旁觀”的間離感。如果能在IMAX膠片或激光放映廳觀賞1.43:1那種頂天立地的完整畫面,更如同《發(fā)條橙》男主角經(jīng)受特殊治療的經(jīng)歷——那種“體驗”之強度,可謂前所未有。
可能有朋友會質(zhì)疑:別欺負人沒看過《發(fā)條橙》!那里面男主角的治療經(jīng)歷變態(tài)而殘酷。《敦刻爾克》居然給人以那種體驗,顯見是難看之極了。
其實呢,如果拋開后面由于邊際效益急速遞減、乃至過猶不及的過程,至少那“頭一次”的體驗,應該是非常強烈的;阿利斯那被強撐開的眼睛,在看“猛料”時,沒準還會有比以往更強烈的體驗。這種“初體驗”,才是我對《敦刻爾克》的正確感受。
確切地說,在看此片之前,敦刻爾克大撤退,只是中學歷史書上需要背誦的一個事件,它在我腦海中留下的印象,只是發(fā)生的時間、結(jié)果及其歷史意義這幾個“考點”。在看《敦刻爾克》之前,我特地查了些資料,中英文的都有。但收獲大量信息后,我還是有不少困惑,比如還是不大理解為何諾蘭說那是二戰(zhàn)的轉(zhuǎn)折點。“轉(zhuǎn)折點”這種事,各國是有不同說法的,比如美國人可能認為“珍珠港事件”是轉(zhuǎn)折點,前蘇聯(lián)人認為“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之類的才算轉(zhuǎn)折點;而且,像“二戰(zhàn)”地域與時間范圍都很寬廣的事件,有不止一次“轉(zhuǎn)折點”也很正常。只是,在身為英國人的諾蘭心里,“敦刻爾克撤退”中,到底有什么因素讓他覺得需要重現(xiàn)、需要激勵對戰(zhàn)爭已毫無印象的當代觀眾?
從電影院出來,我最直觀的感受有兩點:一是在當時情境下,能逃出生天真不容易;二是即使在丟盔棄甲的撤退行動中,也有英雄主義的光芒閃現(xiàn),足以在絕望中溫暖人心。
說實話,在看之前,我沒預期會有那樣的感受。當紙面上的認知,化成影院里的沖擊時,我更感興趣的,是諾蘭是如何利用視聽語言、來傳遞、并強化我的那些感受。
這么一想,我就覺出諾蘭的“狡猾”來。在此前的宣傳中,他自己都表示,這次會放棄所有在故事架構(gòu)、敘事手法上的花招,而專注于還原真實的體驗。如果各位過分關(guān)注“真實”二字,以為他的意思就是“客觀”,那就大錯特錯了。《敦刻爾克》其實是部很“主觀”的電影。
從表現(xiàn)對象與內(nèi)容的選擇上,該片就很主觀,由此也導致了一些爭議。比如那句朗朗上口、頗具震撼力的宣發(fā)語:“當40萬人無法回家時,家,主動來迎接他們。”這個句子,其實有很大的史實錯誤:被德軍包圍的,是英法比荷聯(lián)軍,其中英國官兵只有22萬左右,法國軍人有小15萬,來自比利時的軍隊也超過3萬人。所以,真正能夠與敦刻爾克那邊的“家”聯(lián)系起來的,只有那20多萬英國軍人。對其他三國軍人而言,撤退行動不是回家,而是離家。
讓法國等盟友更不爽的是,諾蘭壓根就沒想著去表現(xiàn)盟友們的貢獻,包括那因擔任殿后來不及撤退而被俘的4萬法國官兵。從宣傳到正片,諾蘭似乎極為“自私”地——或者說“愛國”地——將他的鏡頭、僅僅局限在英國人身上。
作為一部歷史題材作品,這真的靠譜么?
可是,諾蘭的創(chuàng)作意圖,原本就不是“全景式”反映歷史事件。表現(xiàn)盟友的英勇貢獻,可能更加“政治正確”,但無益于加強他想要的表達,甚至可能會拖累。反過來,關(guān)注英軍士兵,才能讓那種“家在咫尺天涯”的絕望感,渲染得更為強烈。影片需要向觀眾傳遞這種絕望,以此來烘托“安全撤退”也算是一種勝利。
影片的時間線,也被諾蘭“扭曲”了,以便傳遞一種遞加的緊張感。發(fā)生在陸地(海灘)、海上(救援船只),和空中(“噴火”戰(zhàn)機)的三段故事,按照片頭字幕提示的時間線,分別歷經(jīng)一周、一天和一個小時。在每一條時間線之內(nèi),故事都是按先后順序展現(xiàn),是線性的。但由于全片演進的方式,是在三條支線間交叉剪輯、直到到達時間匯合的那一點,所以,在某一條支線已展現(xiàn)結(jié)果后,接下來在另一條支線,沒準會看到同一事件的過程。這讓影片整體的敘事呈現(xiàn)出一定程度上的非線性跳躍。
不過,和《記憶碎片》《盜夢空間》等玩弄時間的前作相比,《敦刻爾克》算是相當節(jié)制的。影片在剪輯不同時間線故事時,更多考慮的是敘事節(jié)奏的變化、以及引導觀眾情緒的變化,而非設(shè)定具有機械形式美感的時間演進方式;加上每一條支線內(nèi)部的時間線都是有序的,所以對跟隨劇情的進展不造成任何困擾。就個人的體驗而言,只有兩處交叉剪輯,讓人對時間產(chǎn)生小小的困惑,但都一想而通,不需要開腦洞。事后仔細一想的話,那兩處其實充當著讓三條支線“暗通款曲”的功能,讓觀眾意識到,原來在最終的匯合之前,三條線的人物命運,就已經(jīng)有重合。
剪輯其實是主創(chuàng)對于影片主觀意愿的最明顯表達。《敦刻爾克》的剪輯,在三條時間線之間、創(chuàng)造了一種大致走向一致、但又不失靈動呼應的結(jié)構(gòu)。觀眾們基本了解它們會于某一點匯合,但在什么情況下匯合、匯合的過程中會發(fā)生什么?則一直保持著強烈的懸念。作為歷史事件,觀眾已經(jīng)知道敦刻爾克撤退的結(jié)果,但具體到片中每一位具體角色,他們的命運,在編導揭示之前,則讓人捏一把汗。
比起敘事結(jié)構(gòu)和剪輯模式來,觀眾直接感知到的信息,能透露更多導演意圖。
比如說在聲音的處理方面,在諾蘭用IMAX地包天畫幅充斥觀眾的眼眶前,他就先讓我們從聽覺上震撼了一把。影片一開始的那幾聲槍響,在個人的觀影體驗中,是音量最響、劃破空間的銳度最高、同時在表現(xiàn)打擊力度方面最強的,尖嘯的高頻,和突突的低頻同時發(fā)作,讓整個影院的觀眾都嚇了一跳。
其實,現(xiàn)實中的子彈效果,并沒有這般震撼;《敦刻爾克》表現(xiàn)的,是一種“強化版的現(xiàn)實”(Heightened Reality),或者說就是角色主觀感受到的“心理音”:在那一刻,他直接感受到死神最貼近的威脅;通過加強版的聲音設(shè)計,諾蘭也讓觀眾感同身受。
影片對聲音的主觀性處理,不完全是通過“加強”效應,有時也會有變化,有時甚至會通過“弱化”聲音,來讓觀眾理解角色的內(nèi)心感受。比如在主角在海灘遭遇德軍飛機轟炸時,第一聲爆炸很響,但接下來的爆炸——至少在觀眾聽來——音量其實是減弱的,配合主角保頭埋地的動作,諾蘭讓我們真切地體會到死神臨近那一刻你的恍惚,心理的恐懼蓋過了感知。
這種通過強化的“心理音”、來凸顯周遭環(huán)境險惡的處理,在片中還有多處。最突出的比如幾位士兵在小船船艙那場戲,且不說時不時被敵人洞穿船艙的子彈,就是艙木結(jié)構(gòu)在漲潮時由浮力激起的各種輕微呻吟,都被放大到很顯著的程度,折磨著已成“驚弓之鳥”的士兵們,成為壓倒他們理性的最后一根稻草。
相對于多變的聲音處理,漢斯·季默老師的配樂,倒真的是轟隆隆到底,全程高能。尤其是這次聽了諾蘭的“蠱惑”,基本上在每一段樂曲中,都采用了所謂“謝潑德音階”(Shepard Tone),造成一小段主旋律音調(diào)不斷升高的幻覺,讓人越發(fā)懷疑《敦刻爾克》的音樂、是否喧賓奪主了。
就個人而言,季默老師的音樂不是問題。片中的配樂很獨特,因而辨識度也很高,看過影片后就不可能聽錯,這點和季默與諾蘭此前的幾次合作是一樣的。稍有不同的是,由于此次對白很少,因而在很多場景中,音樂其實是代替了語言,或者說是作為一種心理語言而出現(xiàn),以傳遞特定場景應有的氛圍。比如說,主角首次帶領(lǐng)觀眾的視線、來到海灘時的場景,沒有對白,但此時暗流洶涌的配樂,分明凸顯了人物內(nèi)心的恐懼與擔憂:這么多士兵,如何能安全回家?
我對《敦刻爾克》配樂的主要抱怨,集中在片中一小段,也就是全盤OST中最先公開的那首《Supermarine》對應的場景。試聽過的人都了解,這一段樂曲簡直可以說是狂飆突進、排山倒海;那一段對應的情節(jié)也可以說是影片的第一個高潮。不過,我總覺得配樂與三條時間線各自的節(jié)奏不夠?qū)嬅嫔系膭幼鳎⒎侨渴歉咚俣雀叨染o張,音樂一味的緊張,讓某幾處剪輯顯得有些“脫軌”,反而令人出戲。
出戲就出戲吧,我敢打包票:即使在那種狀況下,你也很難從IMAX銀幕上移開眼睛。就視覺表現(xiàn)力而言,諾蘭這次表現(xiàn)堪稱完美,至少個人找不到可以吐槽之處。
就影迷們最關(guān)心的IMAX膠片拍攝的1.43:1的原生畫幅而言,其包圍效果,真的足以取代3D眼鏡。 特別是其中的空中場景,看過IMAX影院看過紀錄片《藍天鐵翼:紅旗軍演》的,應該深有體會,遼闊而深邃的天地,就是那樣刺激。片中湯老濕駕駛飛機每一次轉(zhuǎn)向,我都需要忍住身體跟著傾斜的沖動;而他每一次俯沖,我的雙手也不由自主地抓緊了座椅扶手。加上是帶劇情的空戰(zhàn),真實感會比紀錄片有過之而無不及。
諾蘭并沒有利用IMAX攝影機來渲染刺激,如同他對全片各個元素的處理一樣,《敦刻爾克》最強調(diào)的,始終是懸念和緊張。反映到空戰(zhàn)場景的拍攝上,諾蘭摒棄了利用快速剪輯、來突出戰(zhàn)機風馳電騁、交火迅猛刺激的做法,而僅僅利用固定在飛機上的攝影機拍攝空中長鏡頭;單純是追尋敵機的過程,就能將人逼迫得手心出汗。通過此片,觀眾應該能深切感受到戰(zhàn)斗機飛行員的不容易,特別是那個時代,基本山完全依賴視覺追蹤,要打落一架敵機,技巧、運氣和心理素質(zhì),缺一不可。單純從畫面觀賞的話,你能感受到攝影的優(yōu)雅,但融入劇情的話,那種優(yōu)雅,又籠罩了一層死亡的陰影;這種多重心理感受,不僅沒有降低觀感,還大大加強了影片的魅力。
不過,我還是最愛片中的人物特寫。自己都覺得這點不可思議,因為在此之前,我是挺不理解、甚至不待見諾蘭用IMAX攝影機拍人物的。我原來覺得大格式膠片、就得再現(xiàn)壯美的自然景觀才算恰當;像《黑暗騎士崛起》中,有幾處忽然用IMAX攝影機拍攝的人物中景或特寫,讓我覺得很膈應。但《敦刻爾克》的處理,改變了我的偏見:片中IMAX原生畫幅中的人物近景或特寫,實在是太棒了!
我不是說清晰度的問題,而是說在1.43:1的畫幅中,人物的臉孔會充斥你的視野,那是你唯一能注意到。對于一部少靠對話、多靠神情或動作來表演的作品而言,這種畫面,可以最大程度地將人物內(nèi)心展現(xiàn)給觀眾。特別是配合淺景深鏡頭的話,周圍虛化的畫面中,特寫的人物表情,如同夢魘一般,在觀眾的腦海里縈繞不去,留下深刻的印象。典型的有如士兵們在漲潮船艙中的爭論段落,那一張張因緊張、憤怒、恐懼而變形的面孔,是我近年來看過的最有壓迫力的畫面。
除了“大”給觀眾造成的視覺沖擊,IMAX的1.43:1畫幅,在本片的運用中,還有個適得其所的副作用:很多時候,接近方形的畫面,完美地模擬了人在極度恐懼或危急時的“隧道視野效應”。在那些情境下,人的視野會縮窄,部分或全部喪失周圍視覺,只能看清視野中心對象。此時被IMAX畫幅框住的畫面,能讓觀眾更多體會到角色內(nèi)心被放大的恐懼。
除了將IMAX攝影機架上了飛機,諾蘭和攝影指導,還將笨重的攝影機,玩成了大號版的“狗破”(GoPro),在起伏不定的小船上,在逼仄潮濕的船艙內(nèi),乃至完全浸入水下拍攝,讓本片的紀錄風,更為濃厚。但要論個人最愛的幾個鏡頭,多數(shù)還是機位簡單、構(gòu)圖有韻味的畫面,比如海灘上三位士兵默默地看著一位歸心似箭的戰(zhàn)友撲向大海,比如火光中湯老濕那疲憊而滿意的微笑……
從視聽語言的角度,《敦刻爾克》有很多場景、或段落,給人以深深的震撼。我只是有點懷疑,離開了能完整還原1.43:1畫幅的IMAX膠片或激光影院,影片的震撼性,是否會大打折扣。在普通數(shù)字廳二刷后,我覺得它最多保留了IMAX版75%的震撼力。
諾蘭此次的確將IMAX膠片格式的魅力,發(fā)揮到了極致;但與此同時,也間離了占據(jù)大多數(shù)的普通數(shù)字影廳。從這個意義上說,《敦刻爾克》其實是部實驗電影。歷來有種說法:好的電影,不管在哪看都是好電影。但如果從創(chuàng)意階段、就將硬件格式內(nèi)化為電影形式最大的特征之一,進而與內(nèi)容結(jié)合、演化出獨此一家的風格來,那正確的放映格式,就成為完整體驗風格不可或缺的條件。《敦刻爾克》,就是這樣一部“體驗為大”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