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1)

“為什么罰額?”

“罰五十!”

“你憑什么罰額五十?”

“你喊什么?”

“你罰額干神?”

“你還喊?罰一百!”

“你講不講理了?”

“你在客人面前喊什么?再喊還要罰!”


老李張了張嘴,他踮起的腳軟了下去,腳后跟重重落在地上,布鞋踩在地面上沒有發出什么聲音,但老李的腳后跟卻被堅硬的水泥地面震得有點疼。

他盯著面前白白胖胖,正推著餐具車的男領班,對方也毫不示弱地回瞪著,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后生是他的領導,而他只不過是個跑堂的——他是個在這家仿古飯店里,特別打扮成小二模樣的服務員——負責引座和靠吆喝營造氣氛的服務員。

老李狠狠從鼻子里出了股氣,大步走回飯館門口叫下一桌客人去了。


(2)

“光看你生悶氣,你倒是說句話??!”

老李媳婦推了一下他男人,老李面無表情,就是吸溜著面條。

“真是急死個人?!崩侠钕眿D知道自家男人屬于三巴掌打不出個屁的類型,看他這樣子反而不催了,自己也從鍋里挑了面,然后澆了一勺鹵子坐到旁邊。

兩人肩并肩吃著面,面條是老李媳婦自己手工做的,鹵是把西葫蘆切成了小塊,和著肉片、豆腐并上醬油炒的雜燴,味道卻不難吃。老李吃得很快,五十多歲的他吃起飯來倒是和十幾歲的小伙子差不多,沒多時,碗底就只剩了點油湯。

老李媳婦停下自己抱怨商場過節在各處搞裝飾,弄得亂糟糟的又不收拾之類的話,說了句:“鍋里還有?!?/p>

老李起身到鍋里撈了撈,把剩下的都挑到了自己碗里,然后刮了刮裝著西葫蘆肉片鹵的不銹鋼盆,最后干脆把整個盆拿起來都倒進了自己碗里。

“夠吃么?”

“夠。”老李又吸溜了兩口,在媳婦第二次講到讓她們隔一個小時就得擦一遍戶外的塑料娃娃時,他突兀地插了一句話:

“今天讓公司罰了一百?!?/p>

老李媳婦挑面的筷子停下了,她看著自家男人——對方還是面無表情,反而又低頭吃了一口面條。

“為甚?”

“你不要管。”

“我不管?”老李媳婦伸出手搗了丈夫一拳,“你又怎么了?”

“沒怎么?!?/p>

“沒怎么他罰你?”

老李嘆了口氣,“罰都罰了,又能咋嘛。”

“罰都罰了……”老李媳婦每說一個字就用胳膊肘頂一下丈夫,“一百!”

老李不吭聲。

“孩子下下個月又要放假了,這在北京呆了這么久,天天這個漲那個漲,工資倒是越來越少?!?/p>

“不是工資越來越少,是人家不給我們多開,新來的拿得都比我們多?!?/p>

“那你為啥不和老板說?”老李媳婦隨口應著,又自顧自地念:“上周,辦公室那個馬丫頭回老家去了,說在這做著沒意思,咱們可倒好,就知道給人家傻干?!?/p>

“人家小馬是大學生,和你比?”

“怎么了?大學生……大學生少么?”

“我是說人家不干這個也有出路,有好工作?!崩侠羁戳搜巯眿D的碗,從自己碗里夾了一筷子面條過去,老李媳婦順手攪了攪,說道:

“你說小子畢業了,要到大城市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嘖!”老李媳婦放下筷子,轉過身對著丈夫:“這大城市一年年的,房子買不到,車子不讓買,媳婦也討不到,到時候怎么辦?”

“你操那心干嘛……”

“我不操心!那你把罰的那一百給我拿回來!”

“這……”

這回換成她不說話了,只悶頭撥拉著面條,老李抱著空碗坐了一會兒,默默起身刷鍋去了。


(3)

“現在誰去做服務員嘛,張姐?!?/p>

“老李那樣子,還能作甚?”張姐,也就是老李媳婦,手里拿著一個小竹籃,里面放著幾塊不同顏色的抹布,還有幾瓶分裝的消毒水和洗滌劑,這是她上班的裝備。

“也是,老李年紀也不小了,那個工作反而還適合點兒。”另一個男同事搭茬道。

“他才讓人罰了一百,適合什么?!崩侠钕眿D撇撇嘴,“現在飯館要求多得很,背這個背那個的,還得學什么北京話,前陣子又挑他們鞋子的毛病,非要統一成黑面白底的……”

“現在不都這樣嘛?!弊铋_始說話的女同事又開口了,她年紀和老李媳婦差不多,手里也挎著個一模一樣的籃子,“這行越來越不好干啦,我外甥家那個孩子,現在不是在跑外賣嘛,一進公司就要你押兩三百制服和頭盔的錢,不掏錢就不給你派單,而且每過一陣子就為這為那交點錢或者罰點錢的。”

“好像還特別怕送外賣超時是不是?!蹦型虏遄斓?,“說是什么……超時一單一天都白做了?!?/p>

“沒有那么夸張。不過也差不多……”

她突然停下了說到一半的話頭,往遠處探頭看了一眼,然后搖搖腦袋,沖老李媳婦兩人使了個眼色,三人低下頭,若無其事一樣地從籃子里拿出毛巾,左擦擦右擦擦,默契地相互遠離。兩三分鐘后,兩個穿著西服的商場樓管走到了附近,漫不經心地四下看看,又去了別處。


老李媳婦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又該去擦西邊的幾個垃圾桶了。她挎著竹籃慢慢往西走去,路上順便撿了幾張廢紙,還有幾個顧客扔在墻角空奶茶杯子,帶著這些垃圾,她不得不繞了一下路,把它們扔進藏在樓梯間的大垃圾桶里。

當她快走到目標地點時,好幾個年輕人說笑著并排走來,她趕緊站到一旁把主路讓開。

那是幾個年輕孩子,三男兩女,看穿著打扮像是學生,兩個男孩手里分別提著女孩的包,而女孩們各抱著一束鮮花,幾人說說笑笑,正是去往飲食區的路上。

老李媳婦看著他們走向的方位,意識到老李所在的飯館正是在那邊,不過也未必是去他那兒——那邊兒飯館多著呢。然后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到了女孩子手里那紅艷艷的玫瑰。

最近正是七夕節——正如商場最近一直大張旗鼓弄的各種活動——老李從來也沒送過我花呢。

她又想到了那一百塊錢,如果那錢沒被罰了,是不是也能買一束玫瑰花?或許不夠吧?在老家那邊的街上,一支玫瑰花要賣十塊錢,不過包成那樣的肯定更貴——小宋應該知道一束花多少錢,她是本地人……

一百塊錢……老李媳婦腦中盤旋著一張紅色的鈔票,她不知不覺地又想到了在省城上學的二兒子:那臭小子在學校有沒有談朋友?要是給女朋友買花,生活費是不是又不夠了?

她一邊想,一邊反復擦拭著锃光瓦亮的垃圾桶,都快把表面擦成鏡子了。


(4)

七夕總是充滿了各種悲歡與離合,精彩程度不亞于愚人節。

老李看著哭哭啼啼收拾著東西離開的女顧客,小聲說了句慢走,盡量把自己的存在感壓到最低。

昨天同事老梁送客人時,習慣性地按著公司培訓的語氣和音量吆喝了兩句,結果剛因為過七夕鬧了別扭的兩位顧客以“這里的服務員也沒個眼力介,看著顧客生氣還樂滋滋地在那兒歡送”為由打了個差評,結果他們迎賓組當晚下班又被領班一陣數落。

今天是節日最后一天——雖然老李覺得這節本來就只有一天,但要是趕上周末那就沒譜了——腳不沾地連軸轉的日子已經第三天了,幾個老兄弟都私下里抱怨這節不是人過的,一天下來腳麻了,背也直不起來了,臉都笑僵了。聽說后廚有個小伙子中午被廚師長罰了,生氣地摔了東西,還有個新來的小姑娘讓顧客給罵哭了,剛剛班也不上了直接走了。

“挨兩句罵就不干了,我們這些臉皮厚的老頭子理解不了現在的孩子啦!”

老梁拿起他那像個炮筒一樣的大水杯喝了一口,老李瞅瞅他,懶得搭腔,現在剛過用餐高峰期,每個人都沒精打采的。

“不過也挺羨慕她們的,我們這一整天跟個孫子似的,還不是也就那點兒錢。”老梁也不在乎這同事接不接茬,自顧自往下說,老李有時覺得他和自己老婆挺像。

“你知道顧客為啥投訴她嗎?”一個也在偷懶的服務員問。

老梁放下水杯子,眼睛發亮,“為啥?”

這時一個老哥湊過來,大家轉頭一看,是二廚溜達出來了。

“小姑娘上菜的時候,手一快把醬直接給客人澆上了,結果人家不干了,說自己愿意澆上吃還是蘸著吃你問都沒問就給我弄上了,這道菜他不要了。小姑娘也是沒經驗,隨口說了句這不是還有一半沒澆上醬嘛,結果顧客脾氣就來了,又是叫領班又是罵的?!?/p>

二廚一邊講,臉上還一邊笑,大家聽完了七嘴八舌討論起來。

“要我說,就別吭聲?!?/p>

“別吭聲?這么就退個菜,等人領班罰你款你看還吭聲不?!?/p>

“這客人也是閑的,這么點事就窮鬧騰?!?/p>

“咳,上次我給人擦桌子,不小心把一個油渣掃到椅子上,人家那嫌棄的樣兒你是沒見?,F在的客人可不比以前,以前的客人那是上帝……”

“現在是上帝他爸?!倍N說,大家聞言低聲笑起來。

“你們摔東西那小伙子怎么辦了?”老梁問。

“走了啊,不干了,人家自己走的?!倍N摸摸自己的寸頭,“哎,其實沒多大點事,但你也知道老大那脾氣,一忙起來就好罵人?!?/p>

“現在的孩子還能聽你的罵?說走就走,我們這組兩個月時間換了七八個了?!币粋€傳菜的大哥說道。

“那咋整,當寶貝供著啊?!倍N不以為然,“要我說,這行就這樣,咱們都是大老粗,就老大還有點文化,他爸是知識分子,但你看這一忙起來誰能脾氣好咯?一會兒這個顧客嫌慢了,一會兒那個說菜不新鮮,還有的吃了一半了,又說菜端上去就是涼的要你給他換,狗……”

“文明點文明點?!睅讉€人笑著打趣二廚,“讓經理聽見罰你錢。”

“罰唄。換我們老大也是一樣罵?!倍N把手一踹,說:“現在的顧客比我們這些做飯的還懂,你看網上那點評,一套套兒的,好家伙,口味還叼,什么肉的腥氣沒處理好,那天經理拿著這評價來讓我們自查,我們后廚十幾個人挨個聞了一遍備貨,哪兒來的腥氣……”

“不懂裝懂?!崩侠詈吡艘痪?。

“誰知道真不懂假不懂,但人家是優質評論,是什么最厲害的用戶——反正就是評價特別管用的那種。”

“現在越是挑毛病,你用戶等級升得越快。”一個年輕傳菜員湊上來說了一句。

“行了行了?!倍N一看人越聚越多,后廚有幾個小伙子也出來湊熱鬧了,趕緊擺擺手,“過一會兒開飯,完了還得打掃衛生,你倆……給我回去呆著去……”

他一手一個,捏住兩個后廚小孩的后頸子,三人嘻嘻哈哈回廚房去了。老李他們也一哄而散,幾個傳菜員看看逐漸冷清下來的大廳,主動跑過去幫女服務員們收拾桌子,順便和人家低聲聊幾句閑話。

不多時,后廚把員工餐用大盆大碗端上來,大伙兒喜聞樂見的吃飯時間到了。


(5)

老李站在廣場上,抽著煙等媳婦下班。他倒是沒等多久,遠處走過來幾個高高矮矮的身影,在晚上空曠的商圈步行街里,媳婦嘰嘰喳喳的話音清晰可聞。

等到他們走得近了,老李猛抽一口,把煙屁股掐滅,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里。她已經快步走過來,手里的塑料袋子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是不是又拿了衣服準備回去洗。

“老李,等媳婦呢?”

“嗯,老哥最近還好吧?!?/p>

“你比我壯實多了,我不就那樣?!?/p>

“呵呵,走了啊?!?/p>

“慢點兒!”


兩人走到公交車站,靜靜等著夜班公交車。遠處的路口站著一堆年輕人,有的摟抱在一起,有的低頭不停翻著手機,有的抽煙聊天。那都是在等出租車的人,北京的節日晚上打車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但即便如此,大多數人還是不會和他們一樣擠末班公交。

老李想到這兒,突然覺得哪里不對,他轉頭看看媳婦,她兩眼看著馬路中間正發呆,完全沒了平常啰嗦不停的勁頭。

“今天忙不。”

老李媳婦眨了眨眼,“還行,和之前過節差不多?!?/p>

“這七夕,牛郎織女過的節,人跟著在地上也過,呵呵?!?/p>

老李媳婦搖晃著腦袋沒搭腔。

“今天我們那有個小姑娘讓客人訓了,然后就不干了,你看這個……”

“現在的孩子不都這樣。”

老李沒話可說了,他想了想,把手里的塑料袋子打開來。

“你看,今天廚師長給我們一人發了半片鹵鴨子?!崩侠畎养喿咏o媳婦看,“以為今天過節能賣掉很多,他們后廚準備了一大堆,結果鴨子沒人點,經理看了看就說發給大家伙了?!?/p>

他又補充了一句:“這在店里能賣一百多呢?!?/p>

“那挺好,明天休息給你買點酒?!崩侠钕眿D點點頭,沒啥特別的表情。

老李有點慌了。好在公交車來了,二人趕忙上車,車里今天不算擠,不過也沒有座位,老李二人找了個角落靠著,老李媳婦一直抱著那個鼓囊囊的袋子。

兩人一路無言,下了車,他們還要往租房所在的城中村里走一大段路,老李跟在媳婦后面,又點了一支煙。

“老李。”

她突然說話了,他一下沒反應過來,只能順口嗯了兩聲。

“你看這個。”

說話間,她把袋子打開,從里面掏出來一大把鮮花,在路燈的光線下紅紅綠綠白白黃黃,晃得他直眨眼睛。

“好看不?!?/p>

“嗯?!彼c點頭,“怎么弄了這么多?”

“給你。”她把花遞過去,他一手夾著煙,一手提著塑料袋,一時不知道拿哪個手接,過了兩三秒才趕緊把煙扔了接過花束,一股青草和百合花的香味讓他打了個噴嚏。

“這也算過節了吧?!彼凉M意地點點頭,順便把他手里裝鹵鴨子的口袋拿過來拎在手上。

“好家伙。”他把花舉遠了仔細看看,這次他才看清,確實有幾朵花蔫巴巴的,還有的沾著點土。他試著辨認了一下花的種類,發現自己也就認得其中兩三種,也就知趣地不再研究了。

“你看我扎得怎樣?!?/p>

“挺好,和開花店的水平一樣了?!?/p>

“就瞎說。”

“怎么弄了這么多?”

她突然有點扭捏,不過還是解釋道:“今天收拾的時候,看見好多人都把花扔了,有的連盒子還有袋子都沒拆就放桶旁邊,我……我和小宋她們幾個就撿回來分了分?!?/p>

“你們還分分?”

“你是不知道今天人們扔掉的花有多少,后來老高還拿了幾支說給他老婆?!?/p>

他一手拿著花,姿勢像是拿著根棍子,另一只手又掏煙出來,又想起剛剛著急扔掉的那大半根,心疼了一下。

火苗在眼前亮起,他眼前突然浮現出媳婦蹲在垃圾桶前面,像做賊一樣把一束束鮮花翻出來裝進塑料袋子的樣子,嘴角咧了起來,差點又把煙掉地上。

“你笑甚?”

“你們幾個娘們,還挺有生活情調?!?/p>

“可不是,你們糙老爺們兒就知道吃?!?/p>

“你還學上北京話了。”

“不行?”

“行。”

“回去找個瓶子放上?!?/p>

“哪有瓶子?!?/p>

“明天喝完酒不就有了?”


這一夜的燈火中尚有許多故事,而在他倆這里,這場故事的全部大抵用這一束花便可概括,今后人生中的故事還有很多,但那些倒未必會如這束花一樣,能在許多年后,和兒孫講述在北京打工的歲月時想起。

說來也是有趣,為他們貢獻了這束花的諸多男女,恐怕反而不會記得這個把大價錢買來的花朵扔在垃圾桶旁邊的七夕夜吧?



2021,北京

某晚下班,看見一個阿姨在收集垃圾桶旁邊的花,得此靈感。

至于挨罰的大爺,是某次吃飯時碰見的,這下順便湊到一塊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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